不辞长作岭南人(1 / 1)

惠州风土人情美好,使苏东坡凄惶的心终于踏实了。

然而他仍然颇不平静。

他感到自己像是“穷猿”,又像“疲马”,“穷猿既投林,疲马初解秧。”

作为忧国爱民的正直官吏,“君命重,臣节在,新恩犹可觊,旧学终难改。”

“虽废弃,未忘为国家虑也”的矛盾心情始终缠绕不去。

虽已年迈,苏东坡胸中依然涌动着壮志未酬的激愤,那自年少即开始燃烧的火焰,依然未尽。

我年六十一,颓景薄西山。岁暮似有得,稍觉散亡还。有如千丈松,常苦弱蔓缠。养我岁寒枝,会有解脱年。

在《和陶咏三良》中,他还如此表白:“杀身固有道,大节要不亏。君为社稷死,我则同其归。”

苏东坡找到了一种让自己平静的方法。

那就是创作“和陶诗”。

远在惠州,苏东坡内心一直渴望“北归”。即便游于佛老,他“奋厉有当世志”的儒家“入世”思想未衰。

但现实屡屡夺去他的机会。

矛盾纠葛里,苏东坡开始追求不求形骸长存、转求精神永恒的人生准则,企图摆脱外在功利追求,将整个灵魂沉浸于对人生的感受和生命的领悟之中。

这些感受和领悟,都在他“独与渊明归”的惠州和陶诗中。

惠州苏东坡,政治上已落到谷底,诗情却达巅峰。

他前来惠州时,随行带了《陶渊明集》,于是,惠州三年,他写了15题47首“和陶诗”。

这些诗歌,既有陶渊明冲淡之美,又有苏东坡特有的想象与豪逸。

苏东坡认为自己的“和陶诗”是一种创造。

“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东坡。”

苏东坡写陶诗是为了写自己,故他“未尝规规于学陶”,全是“随意而遇”,“手写其口”。

但凡在生活中遇到了和陶渊明相似的情景,诗思就油然而兴。

贬惠州一年后,衣食渐窘,重九将至,而樽俎萧然,于是苏东坡和《贫士》。

白鹤峰新居将成,欲迁居其中,又和《移居》。

这些“和陶诗”是他在惠州的思想火花。

如今,苏东坡在如陶渊明一般的“红薯与紫芽,远插墙四周。且放幽兰香,莫争霜菊秋”的院落里饮酒、作诗,沉浸在“葺为无邪斋,思我无所思”和“斗酒与只鸡,酣歌饯华颠。禽鱼岂知之,我适物自闲。悠悠未必尔,聊乐我所然”的乐趣中,寻得心灵的安定平和。

此外,苏东坡常常去游历惠州西北面的罗浮山,去追寻葛洪晚年炼丹、著述之地。

苏东坡晚年尤喜学道,因他讲究养生。

到惠州后,他对葛洪十分感兴趣,《和陶读山海经》就是他“读《抱朴子》有所感”而写成的。

他说:“愧此稚川翁,千载与我俱。画我与渊明,可作三士图。”并声称要“携手葛与陶,归哉复归哉”。

在苏东坡心里,葛洪、陶渊明都是与自己类似的人。

葛洪的《抱朴子》多“谈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养生延年、祛邪却病之事”。

苏东坡视之为“奇书”、“良友”,精心研读。

苏东坡虽然热衷于学道,讲求长生之术。

但他并不真的相信。

他在《和陶读山海经》其十、其十二写道:

金丹不可成,安期渺云海。谁谓黄门妻,至道乃近在。尸解竟不传,化去空余悔。丹成亦安用,御气本无待。

古强本庸妄,蔡诞亦夸士。曼都斥仙人,谒帝轻举止。学道未有得,自欺谁不尔。稚川亦隘人,疏录此庸子。

初到广州蒲涧寺时,他嘲讽秦始皇到处寻访不死之药的愚蠢:“而今只有花含笑,笑道秦皇欲学仙。”

明知神仙不可学,长生亦不可得,而学道不辍,或许苏东坡只是聊遣此悲哀生命。

这段时间,苏东坡常常想到生死。

他和陶渊明有不同看法。

陶渊明在《己酉岁九月九日》中感于自然物之代谢,感慨“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千载非所知,聊以永今朝”,大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之意。

苏东坡对于生命的长短并不看重。

他看重的是活着的价值。

他曾将胡广和李固进行对比,看不上胡广慑于大将军梁冀的威势不敢正言,而欣赏李固坚持真理宁死不屈。“其视胡广,犹粪土也。”

在《和陶咏三良》里,苏东坡谈及殉葬之事。

当年秦穆公死,以177个人殉葬,子车氏的三个儿子奄息、仲行和鍼虎在内。

时人哀念此“三良”赋《黄鸟》之诗。

陶渊明的《咏三良》赞赏其忠君。

但苏东坡却认为“三良”的殉葬“此生太山重,忽作鸿毛遗”,是愚忠,轻如鸿毛。

关于“荆轲刺秦王”,苏东坡也与陶渊明观点迥异。

陶渊明认为荆轲为燕太子丹刺秦王,是“君子死知己”,“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

而苏东坡认为荆轲只是贪图“虚名”,毫无价值。

可知苏东坡的人生价值观相当现代,而在他的时代可谓惊人。

在与陶渊明的“唱和”里,苏东坡在惠州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他似乎已将惠州当作故乡: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枝二首·其二》)

虽然“白头”、“病容”,苏东坡却依然登山临水。

一天,苏东坡步游嘉祐寺松风亭。

行至亭下,他感到疲倦,忽然很想躺到**休息。

他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思量如何才能到达。

良久。

东坡忽然顿悟:“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

此一念想甫现,东坡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苏东坡在惠州久久纠缠于一个矛盾中。

“致君尧舜”的理想尚未实现,自己又以戴罪之身安置惠州。

矛盾中的自己,正如钓钩上的活鱼,无论怎样挣扎,也无法摆脱命运。

既然如此,随遇而安、随处就歇有何不可?

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观棋》)

自此,苏东坡真的平静了。

现在苏东坡常常住在嘉祐寺里,他的书房如今也名“思无邪斋”。

他终于既得佛门之清净,又坚守一份旷达的内心。

春天到来的时候,嘉祐寺的和尚做早课,为了不打扰苏东坡睡觉,往往特意慢慢、轻轻地敲钟: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纵笔》)

这一种快乐使苏东坡忘记了他身上背负的一切伤痛。

然而,这快乐使章惇心中不快。

他欲置苏东坡死地,便想尽办法令皇帝重新议罪,责授苏东坡琼州别驾,移昌化军安置。

而此时,在惠州苏东坡新添了一个无法释怀的痛苦,这就是朝云的离世。

朝云是钱塘孤儿,十二岁时,被东坡收为侍女。

朝云美丽而富有灵气。

苏东坡给她写了很多真挚、炽热的赞美诗。

他常把朝云比作超尘脱俗的神女,冰清玉洁的牡丹,“玉骨”“冰姿”的梅。

在苏东坡心里,朝云是美丽而高雅的。

秦观有《南歌子》写朝云:

霭霭迷春态,溶溶媚晓光。不应容易下巫阳。只恐翰林前世、是襄王。暂为清歌驻,还因暮雨忙。瞥然归去断人肠。空使兰台公子、赋高唐。

在秦观眼里,也是在世人眼里,朝云霭霭如春云,溶溶如春光,似下凡的巫山神女。

东坡也有一首《南歌子》写朝云:

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趁拍鸾飞镜,回身燕漾空。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勾引、嫁春风。

东坡的词,写朝云云鬓乌黑,舞衣晓红。

他想象朝云来自巫山十二峰。

“新绿”、“晓红”、“翠筵”、“彩云”,东坡以此美丽而鲜活的色彩描绘朝云,使我们能够见出朝云在苏东坡心中如朝云般的美好。

朝云禀性聪明伶俐,具有极高的艺术天赋,擅长琵琶及歌舞。

在黄州时,太守徐君猷设宴,邀苏东坡携朝云前往。

宴会上,朝云三曲《减字木兰花》,且舞且歌,歌喉婉转而舞姿曼妙,令人赞叹。

朝云起初不文,苏东坡亲自教朝云识字,直至朝云“粗有楷法”。

朝云好学,常主动向东坡乞诗以读,“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

这使苏东坡得到妙解的快乐。

朝云像一朵云追随着苏东坡。

苏东坡爱结交方外众僧,曾手抄《金刚经》以“种福田”,朝云也随之皈依佛门。

在惠州,东坡因病养生,认真钻研炼丹,朝云于是对道家长生术颇感兴趣。

经卷与药炉成了他们的生活背景。

丹烟缭绕中朝云在苏东坡眼里就像天女维摩。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姻缘。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朝云诗》)

两人还一同创建放生池,行善积德。

朝云临终,“诵《金刚经》四句偈而绝。”

在东坡心里,朝云是知己。

元祐初年,东坡因旧党宰相司马光欲尽废新法,而与之争论“参用所长”,又被旧党投机分子排斥到杭州当太守,心中闷闷不乐。

某日吃过饭,苏东坡摸着自己的肚子缓步而行,忽然起了童心。

他问一干侍女自己肚里是什么东西?

唯朝云道:“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

东坡因此会心捧腹大笑。

在惠州,朝云常常为苏东坡唱词,以慰其愁肠。

她最爱唱的是东坡的《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是美丽而哀伤的词。

春天即将消逝,枝上的柳絮无端飘零。然而,任凭此刻春尽,天涯处处,总有新鲜的芳草。被一种情怀牵系而不能释怀的人,就像那路过的行人,听到墙内佳人巧笑,怦然心动,而那撩动人心的人却毫不知情。

“多情却被无情恼。”

每唱这首词,朝云往往流泪,为苏东坡词中“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感伤。

这感伤,既为自己飘零的身世,也为苏轼被放逐的人生。

当时,苏东坡不过大笑,说:“是吾悲秋,而汝又伤春矣。”

而朝云离去之后,苏东坡再也不忍复闻此词。

苏东坡一生仕途浮沉,自杭州起朝云始终追随无怨。

他们一同挨过了黄州“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赠孔毅甫》)的清苦,一同忍受过爱子苏遁夭折的痛苦,一同走过苏东坡晚年的悲凉。

朝云的陪伴,是苏东坡后半生的温暖。

当朝云仙逝时,东坡竟有“狂风卷朝霞”之感、“孤光挂天涯”之痛。

年迈的东坡以隆重的宗教仪式安葬了她。

这时的东坡身心疲惫,常常陷入对往昔的回忆和怀念,其中尤以对朝云的怀念为最多。

他写了《悼朝云》,寄托了自己对朝云深挚的怀念:

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惟有小乘禅。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归卧竹根无远近,夜灯勤礼塔中仙。

这首词,虽不似悼念王弗的情怀丰盛,但伤心却更为沉痛。

他夜夜挑灯礼拜,仿佛如此朝云就会回来。

自朝云去后,东坡未再娶妻,孤独地走到了人生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