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圣元年(1094)十月二日,苏东坡到达惠州。
苏东坡贬谪惠州,是“乌台诗案”之后他遭到的第二次大风浪。
过去十年里,苏东坡自登州被召回,八个月内擢升三次,官至“翰林学士知制诰”,离宰相仅一步之遥。
这是苏东坡一生仕途的最高峰。
自那以后,情势急转直下,苏东坡开始一再被贬谪,渐行渐远,再也没能回到他期待为之倾尽心血的朝廷。
元祐初年,司马光当政,反对变法的旧臣相继被召还朝。
但这是一支除反对变法外政治主张并不一致的队伍。
内部纷争不断,此即“洛蜀朔三党之争”。
“三党争斗”中,以“洛蜀”两党之争最为显著。而源头就是苏东坡与理学家程颐的交恶。
起因是件小事。
元祐元年(1086),司马光去世。同时有庆礼,事毕众官欲往吊。
白事和红事相交,惟恭惟敬、迂执琐屑的程颐认为不可,曰:“子于是日哭则不歌。”
围绕“敬与不敬”的问题,古板守旧、泥古拘方的程颐遭苏东坡当众戏谑与不屑。
苏东坡一句“此乃枉死市叔孙通所制礼也”令程颐面目难堪、无地自容。
此事件是程颐奇耻大辱。
以程颐为首的蜀党对苏东坡恨之入骨,必拔除之而后快。
“洛蜀党争”于是开始。
元祐八年(1093),苏东坡的政治守护神宣仁太后逝世,在政敌全力的排挤与打压之下,苏东坡立即获外放。
先被从杭州调为定州太守。
绍圣元年(1094),新党东山再起,章惇等人对“元祐党人”疯狂报复迫害,苏东坡首当其冲。
章惇,苏东坡曾经的亲密友人,如今,在政治狂潮之中反目成仇。
御史赵挺之、来之邵等人弹劾苏东坡所作之诰词“谤讥先帝”。苏东坡因此在定州任上落职贬知英州。
赴英途中,章惇等人不断在哲宗面前攻击苏东坡罪大恶极,贬谪英州不足以惩罚,欲将其置于死地。
哲宗于是又两次对东坡加重处分,把他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
自被贬惠州,苏东坡开始进入他一生政治的风烛残年。
苏东坡被贬谪,是明显的横遭构陷。
不单“吏民惊怪坐何事”(《十月二日初到惠州》),苏东坡当然更不以自己为非。
他对皇帝说:“臣性资偏浅,学术荒唐,但守不移之愚,遂成难赦之咎。”(《到惠州谢表》)
这分明是为自己“信而见疑,忠而被谤”鸣不平。
苏东坡初贬谪惠州时,哲宗刚十八岁。
过去几年,苏东坡侍读哲宗,他们之间既有君臣之义,又有师生之情。
苏东坡“每经筵进读,至治乱兴衰、邪正得失之际,未尝不反复开导,觊有所启悟”。
宣仁太后对苏东坡十分倚重。
苏东坡“尝锁宿禁中,召见便殿”,宣仁太后曾对他说:“先帝每诵卿文章,必叹曰‘奇才,奇才’但未及进用卿耳!”
当其时,“轼不觉哭失声,太皇太后与帝亦泣,左右皆感涕。”
哲宗的眼泪,对苏东坡来讲是很难泯灭的信任。
因此,尽管离开了京都,苏东坡始终忧心忡忡。
他担忧小皇帝政治稚弱,有勇无谋,是非不明。
在离开朝廷出知定州途中,他恳切上书,劝哲宗以“通下情,除壅蔽为急务”。
他告诫年轻的皇帝:“陛下之有为,惟忧太早,不患稍迟。”(《宋史纪事本末》卷四十六)
他担心小皇帝急功冒进,贻误国事。
然而苏东坡一厢情愿。
哲宗的政治思想和方向已经与苏东坡相去甚远。
苏东坡被黜时,章惇、吕惠卿虽已复官,但元祐大臣尚有强大的实力。
新旧党斗争激烈,胜负未定。
因此,当苏东坡离开定州太守官邸挥鞭南下,他还很乐观。
苏东坡不相信他将无法回来。
他不相信自己会如柳宗元长期滞留南荒,最终落得“柳门竹巷依依在,野草青苔日日多,纵有邻人解吹笛,山阳旧侣更谁过”的结局。
启程那天,天色晴好。
苏东坡想出门遇晴,正是如韩愈遇赦、移江陵任法曹参军一般的“衡山之祥”。
逐客何曾著眼看,太行千里送征鞍。未应愚谷能留柳,可独衡山解识韩。(《临城道中作并引》)
他相信太行山也同衡山一样了解忠臣的冤屈。
然而待苏东坡到达惠州,听闻元祐诸臣纷纷遭贬,逐渐感到北归无日。
少壮欲及物,老闲余此心。(《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八首并引》其七)
不过,苏东坡认为“三十而后仕,五十而后爵”是正常现象,人应当“信于久屈之中,而用于至足之后,流于既溢之余,而发于持满之末”。
他对贾谊急于求成,因一时得不到汉文帝的重用便郁闷而死深表惋惜,慨叹“夫谋之一不见用,则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贾谊论》)
苏东坡已五十九岁,他隐隐以不能“君为社稷死,我则同其归”(《和陶咏三良》)为恨,但此时仍未放弃回京的希望。
东坡起初在惠州的谪居生活,处境相当艰难。
首先是水土不服。
当时惠州“瘴疫横流,僵仆者不可胜计”,苏东坡年事已高,对蛮风瘴雨很不适应,甚至担心随时毙命。
并且苏东坡痔疾缠身,日常起居诸多痛苦。
其次是生活困窘,甚至需靠人施舍救济,“门生馈薪米,救我厨无烟。”(《和陶归园田居六首并引》其一)
贫病交加,苏东坡有时不禁呻吟终日。
此外,苏东坡还面临宵小们的监视和逼迫。
苏东坡的正式身份是宁远军节度副史,使惠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实际他居处没有自由。
行止范围狭窄,大概行动时间也受严格限制。
此时的苏东坡已步入老年,三重困顿之下,他变得谨慎。
苏东坡日常“杜门念咎,不愿相知过有粉饰,以重其罪”,甚少离开惠州城区;
他几乎已不吟诗:“蔬饭藜床破衲衣,扫除习气不吟诗。”(《答周循州》)
偶尔写诗或与亲友论诗,也往往备至叮咛切勿示人。
某次他写了《与曹子方五首》,反复交代“今录三首奉呈,览毕便毁之,切祝!切祝”!
直到重逢表兄程之才,苏东坡在惠州的生活才有了依靠。
程是苏东坡故去姐姐的丈夫,当时任广南东路提点刑狱,巡视广州后到了惠州。
苏程两人曾因家庭结怨中断来往42年,至此次程之才游惠州,方捐弃前嫌,重修旧好。
苏东坡因此获得了某些超越普通谪官逐臣的待遇:
人言得汉吏,天遣活楚囚。(《同正辅表兄将至,以诗迎之》)
在惠州三年,苏东坡无官无职,赋闲度日,以非官非民的身份,游走于官府和民众之间。
苏轼寓惠不长,但接触人事很广。
虽然谪居,禁锢岭外,居无定所,处境艰难。
但苏东坡如菊,“黄花与我期,草中实后凋。香余自露甘,色映青松高。”
不甘桎梏,也不徒呼超然,苏东坡生命不息,一颗热烈的心即不死,他依然关注百姓疾苦。
他默默在惠州城里穿行,发现惠州民生粗糙。
连接惠州东西两城的浮桥随水涨落,常有行人坠水,“不知百年来,几人陨沙泥。”(《东新桥》)
西丰湖长桥屡修屡坏。
于是苏东坡慨然捐献自己珍贵的犀带,并向弟媳募捐黄金与钱,以资助道士邓守安、和尚希固建筑东新桥和西新桥。
施工时,他混迹于民工中,监督着工程的进展与质量。
竣工时,他为“父老喜齐集,革壶无空携,三日饮不散,杀尽西村鸡”欢欣鼓舞,临筵高歌。
他缓步惠州山野田间,惊觉惠州农业文明落后。
惠州人还在使用笨拙的农具。
并不知利用博罗寺下湍急的溪水作舂米、磨面的天然动力。
于是苏东坡以自己躬耕的经验,教惠州人改革农具,使用“秧马”,又向所属县令建议兴修水利。
他甚至还设法利用自己的影响建造军营,解决军民混居、军队扰民的宿患。
当溪水摇绿,小麦吐芒,丰收在望,苏东坡内心充满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