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在定州度过了他人生中又一个半年。
此时正值朝廷“山雨欲来风满楼”,苏东坡内心极不平静。但他依然以一贯的精明强干投身政务。
定州即今天河北定州市,在北宋时期属河北西路,北临契丹,地理位置极为险要,是座军事重镇。
此咽喉要地,自澶渊之盟后处于相对和平时期,多年与辽国无大战事。但契丹不断来定州劫掠骚扰,“如涉无人之境”。
当时的定州,军队腐败、民不安居。
朝廷虽派驻了数量不小的禁军戍守,但“军政坏弛,诸卫卒骄惰不教,军校蚕食其廪赐,前守不敢谁何”,“武艺军装,皆不逮陕西、河东远甚”。
沿边诸郡防务废弛、军政不修。
军中盗窃军需“恣意典卖”者有之,“采斫禁山,开耕为田”,公开收税者有之,酗酒赌博尤为突出。
军队还不时有逃亡者,甚至“聚为盗贼”。
面对契丹来犯,“捕监官吏拱手相视”,如遇警急,则不堪一击。
苏东坡决心整顿军政。
那是太腐败的军政。
管库人张全,一年之间,持杖入库,先后盗窃了十二面铜锣,监官明明知道却不加申报检举。
城中民户有的公开贴出告示,召集军民参加赌博活动。
云翼指挥使孙贵,到营仅四个月便贪赃九十八贯八百文。
凡此种种,苏东坡“因事行法”,对贪赃枉法的首犯严加惩处。
对偷盗者“付狱按治”。
对出榜召人聚赌者,令其“改业”。
张全、田平、孙贵等人都被收监,按律治罪。
整顿立竿见影,“军民自此稍知有朝廷法令,逃军衰少,贼盗亦稀。”
北宋朝廷规定,将吏日常必须严格戎服整齐参加训练,但“副总管王光祖自谓老将”,倚老卖老,“称疾不至”。
苏东坡即命书吏起草奏书,上报朝廷严肃处理。
王光祖闻讯,畏惧而出参加演练。
从此再无一人敢无视军纪怠慢而行。
定州军民大受鼓舞,称“自韩琦去后,不见此礼至今矣”。
与此同时,苏东坡派出幕官“遍往诸营点检”,了解下情。
下情十分不堪。
禁军下层士兵生活条件非常艰苦,士兵衣衫破烂,营房数量不足,士卒终年处于“上漏下湿”“不庇风雨”的破屋之中,无以安身。
“诸营军号,例皆暗敝。妻子冻馁,十有五六。”
于是苏东坡急报朝廷,以出卖度牒的钱,置场买料,烧造砖瓦,雇佣人匠,节次不住,加紧修盖,军士衣食住行得以保障。
苏东坡宽严结合,“众皆畏服。”
如今的苏东坡是稳健的改革者。
一天,苏东坡到幕僚李之仪家,“方从容笑谈,忽有以公事至前,遂力为办理,以竟曲直。”
李之仪妻见后赞叹:“我尝谓苏子瞻未能脱书生谈士空文游说之弊,今见其所临不苟,信一代豪杰也!”
苏东坡在地方任上总是积极稳妥,兴利除弊,对朝廷负责,让百姓受惠。
次年(1094)春天,苏东坡主持举行了自庆历末韩琦中断了四十多年的阅兵典礼。
定州军威自此大振。
但苏东坡并不满意。
他对禁军的战斗力感到担忧。
禁军缺乏训练,胆小力弱,数量虽多,实际战斗力并不强。
然而恢复禁军的战斗力需要时间,为了保境安民,还得依靠当地百姓。
于是苏东坡决定上报朝廷恢复原有的沿边民间武装“弓箭社”。
“弓箭社”,“带弓而锄,佩剑而樵”,遇有警情,即击鼓为号,顷刻可致千人,极利于保境安民。
因新法实行保甲法,当时逐渐衰散。
然而朝廷不准,苏东坡再奏亦无果。
这件事虽未成功,但足证苏东坡的远见卓识。
今天定州地方戏曲为“定州秧歌”,千年来传唱不衰。
这小调,是苏东坡的发明。
定州地处黄河之北,百姓没有种稻习惯,不谙种稻技术。于是苏东坡亲自示范,劝农种稻。
那时,在定州的地里,人们常常看到一位鬓白的老人手把手指导开洼栽稻,引水浇地。
知州苏东坡劝农,诗人苏东坡则编撰插秧歌小调,教农民插秧时哼唱,以解疲劳。
繁忙的公务之余,苏东坡曾去曲阳县城西三里处的“济渎岩”游历。在岩下,苏东坡见到水中浮萍随波飘动,不由触景生情,顿生伤感。
他凝视着水中无法自主的浮萍,想到自己半世以来的飘零,真有同病相怜之感,遂提笔挥毫,在石上写下“浮休”二字。
的确,此时的苏东坡心中有太多无法言喻的情感和思绪。
他就像一只孤独的鹤,怀抱一颗孤傲的心:
我生如寄良畸孤,三尺长胫阁瘦躯。俯啄少许便有余,何至以身为子娱。(《鹤叹》)
苏东坡一生,于世俗富贵无求,长负凌云冲天之志,不愿俯仰于人。
难进易退我不如。
在这声长叹里,有苏东坡的悲哀,也有他的坚持。
在定州,苏东坡的心中时常泛起苦涩。
他曾经得到一块黑石,白脉,其纹似石间奔流,犹如“雪浪”。
苏东坡特别喜欢,遂以曲阳白石所制芙蓉大盆盛之,并将其居室名为“雪浪斋”。
“雪浪石”来历不凡。
“朅来城下作飞石,一炮惊落天骄魂。”(《次韵滕大夫三首·雪浪石》)
然而,骄魂的飞石最终变成“画师争摹雪浪势”的玩物。
这番落寞其实写的正是苏东坡自己。
落寞的苏东坡叹息“坐无蜀士谁与论”,开始不断地想回到家乡去。
石头的遭遇,被贬的自己,世事无常,仿若梦境。
苏东坡在定州所留下来的词作极少,仅有一首双调小词《行香子·述怀》: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这首用字别致、音节流转悦耳的词,可说是苏东坡此刻归隐理想的真切描绘。
如今的夜不再明亮,月色浅淡,不再清澈,似苏东坡已老迈的心。
回想半生,那些斟满的浓郁酒杯,那些竭尽全力追逐的浮云,已耗尽苏东坡年青的生命、情怀和心境。
如今,他一再经历“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业已步入生命的老年。
亲人逐一逝去了。
朋友逐渐远离了。
故乡逐日杳邈了。
苏东坡想,应该结束了。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现在能让苏东坡感到欢欣的事情越来越少。
在定州的日子如此痛苦,凡有闲暇,苏东坡常与府中一些官员欢饮唱和。
就苏东坡的年纪而言,这些聚会未免有些过分。
因他们常常“穷日力尽欢而罢。或夜,则以晓角动为期。方从容醉笑间,多令官妓随意歌于坐侧,各因其谱,即席赋咏”。
但幸而有这些聚会,使苏东坡在定州的日子不那么愁闷。
苏东坡采取种种措施加强北方边防。
而哲宗帝听信“聚敛小人,学行无取”御史赵挺之谗言,以“诋斥先朝”的罪名于绍圣元年(1094)四月将苏东坡落两职,贬知英州。
苏东坡已感到更大的打击即将来临,在赴英州任途中《与孙子发七首》写道:“英州之命,未保无改也。凡百委顺而已!”
果不出苏东坡所料。
尚未抵英州,便责授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
此时苏东坡已年近六旬,却仍不得不颠沛流离。
人事千头及万头,得时何喜失时忧。只知紫绶三公贵,不觉黄粱一梦游。适见恩纶临定武,忽遭分职赴英州。南行若到江干侧,休宿浔阳旧酒楼。(《被命南迁,途中寄定武同僚》)
人事纷纭,变化莫测,犹如“黄粱一梦”。
苏东坡离开定州时,因身为贬官,无人敢为他送行,唯有巍巍太行山千里相送。
他忆及头年“初赴中山,连日风埃,未尝了了见太行也”,而今“将适岭表,颇以是为恨”。
苏东坡本想走陆路,日夜兼程驰赴贬所。
但他力不从心。
苏东坡已年迈力衰,忧悸成疾,两眼昏花,左手麻木。
英州来接的人未到,定州人不肯远送,自己无钱雇人买马。
苏东坡不得不上奏哲宗皇帝,期望皇帝念“经筵之旧臣”,允许他乘船前往英州。
前往英州的船上,苏东坡幻想能早日告老还乡。
然而,这一愿望完全成了泡影。
苏东坡自定州被贬为承议郎、知英州,未到贬所,又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放逐惠州,再贬琼州别驾、放逐昌化,复谪澹州,徙廉州,移永州。
临死前半年,方获赦复朝奉郎、监玉局观。
死前一个月才“蒙恩”告老回乡。
但未及归乡,已长别人世于常州。
定州,成为苏东坡政治生涯中最后一任主政地和人生足迹的最北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