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凤翔有一个成功,一个失败。
成功使他政绩显著超越职位的卑微,被百姓目为贤良。而一个失败,是他和上司的交恶。
苏轼天性喜欢交游,然而却意外在一个人身上感到了敌意。
这个人是他的上司陈希亮。
苏轼刚到凤翔时,太守是宋选,此人谦谦君子,性格宽容,苏轼与其两位弟弟宋道、宋迪有旧,宋选也待苏轼甚厚,苏轼自然可以不必拘束自己,得以较多地保持本性。
首任上司如此宽以待人,这是苏轼的幸运,然而某种意义上,也是他的不幸。
两年后的夏天,凤翔换了太守,新上司陈希亮,使苏轼自出仕以来的顺遂风发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挫折。
陈希亮性格与宋选相反。
他为官颇有声名,治吏严察,为人不苟言笑,据说陈希亮目光如冰,日常对人不假辞色。
上司整日板着面孔,不免使青年苏轼活泼而奔放的生气显得格格不入。何况陈希亮对苏轼似乎也特别苛刻。
陈希亮总一改再改苏轼拟妥的上奏文稿,使以文名天下的苏轼无法承担这种蔑视。
苏轼造访时陈希亮从不痛快地接见,常令其久候不堪:“谒入不得去,兀坐如枯株。岂惟主忘客,今我亦忘吾。”(《客位假寐》)
陈希亮似乎也并不认可苏轼的政治才干。某次路遇苏轼,随身役吏对苏轼高喊“苏贤良”,陈希亮怒斥:“签判就是签判,什么贤良!”
苏轼的自尊心遭受了相当的磨折。
其实陈太守内心一片仁慈。
他是苏轼同乡,故以乡里长老自处,自认对苏轼负有教诲之责。
在他饱经风霜的目光看来,苏轼年少而暴得大名相当危险。
年轻人的自满往往不利其前途,故陈希亮利用职务之便,有意挫挫苏轼锐气。
苏轼虽是天才,一生心性通透,颇能视逆境如无物,其旷达之气,千载之下犹有余韵。
然而毕竟也年少过气盛过。
苏轼那时不懂陈的深意,便以他直率的性情公然反抗,陈希亮是把硬骨头,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向京师呈报公文,状告苏轼抗命。
上下级关系一时僵住了。
很快又急转直下。
当时,陈希亮在太守官邸里建造了一座“凌虚台”,以利公务之暇,登台观望四野景物之胜。
台成,陈希亮嘱咐苏轼撰文志之。
苏轼积怨之下意气从事,写了一篇语意刻薄饱含嘲讽的《凌虚台记》:
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刚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长久以来的愤懑委屈全在此文中宣泄了。
陈希亮读完《凌虚台记》,一字未改,径直令人刻上了石碑。
但苏轼此举毕竟伤了倔强老头的心。
他叹息:我视苏轼为孙子,故平日严加管教,担心他自满骄傲。他因此不喜欢我。
这件事情,大约是苏轼心中难言之痛。
好在陈希亮长者风范,而苏轼赤子之心,两人很快冰释前嫌。
某日陈希亮招饮凌虚台,苏轼借再赋《凌虚台》委婉表达了自己对陈太守的歉意和敬意:
才高多感激,道直无往还。不如此台上,举酒邀青山。青山虽云远,似亦识公颜。崩腾赴幽赏,披豁露天悭。落日衔翠壁,暮云点烟鬟。浩歌清兴发,放意末礼删。是时岁云暮,微雪洒袍斑。吏退迹如扫,宾来勇跻攀。台前飞雁过,台上雕弓弯。联翩向空坠,一笑惊尘寰。
“不如此台上,举酒邀青山。”纵有误会,一旦消解便胸无芥蒂、坦坦****,这便是诚恳之人的情怀。
后来,凌虚台上南刻《凌虚台记》,北铭《凌虚台诗》,记与诗共存,刻写出一段性情中人的佳话。
数年后,陈希亮故去,苏轼怀抱发自内心的敬爱主动为他撰写墓志铭。后来,他将这种敬爱更寄托在陈希亮的儿子陈慥身上。
陈慥,说起来真是苏轼特别喜欢的那类人物。
陈慥不似其父那么正襟危坐,他喜欢饮酒骑马,击剑打猎,为人慷慨大度,挥金如土。
苏轼曾经亲眼见过这样一幕:陈慥带着两个兵卒在山中骑马打猎,一只喜鹊忽然飞过,两个兵卒各自以枪弹击打未中,陈慥怒马独出,一箭射去,喜鹊应声落地。
陈慥这样利落果敢,给苏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两人后来在苏轼谪居黄州期间成了挚友。
苏轼在凤翔还与监军王彭过从甚密。
王彭十分豪气,视功名如轻忽。他曾讨贼而边功卓著却不获朝廷奖赏,普通人遇此难免心有不平,王彭却不以为意。
这类人物很合苏轼脾胃。
他与王彭比邻而居,日则相从,颇投意气。
王彭也特别欣赏苏轼的文章,苏轼每有新文,王彭便赏读终日欢喜终日。王彭喜欢佛法,竟影响苏轼从此对佛经产生了兴趣。
两人惺惺相惜,甚为相得。
还有一人,则是苏轼凤翔期间的奇遇。这个人,在苏轼的生命中,带去过雪中送炭的温暖,也赋予过惊天骇浪般的冰凉。
奇遇发生在苏轼去长安考试应解试士子、作策问之时。当时商州也在湖北省境,所治县分距凤翔不远。同去公干的人中有商州太守,苏轼与此人一相识即如故。
苏轼非常欣赏此人,认为他奇伟绝世,是一代异人,至于功名将相,乃其余事。
这个人后来果真在宋哲宗朝做了宰相,他就是章惇。
在后世,章惇是备受争议的人物。在当时,很有几件奇事足以说明他非同一般的辛辣和胆魄,使苏轼叹为观止而欣赏喜爱。
那是嘉祐七年(1062)的秋天,苏轼与章惇在京都初识,随后相携而归。途中,他们在一座山寺歇息。
两人一见如故,自不免饮酒为乐。
酒酣耳热,忽然听闻附近来了老虎,苏轼与章惇皆有寻常人没有的豪气,竟不避而勒马同往观看。
当他们走到距离老虎数十步时,两坐骑为虎威所慑,停步不前。苏轼便道:“马已如此,又何必再去,于是掉头回来。”
而章惇并不,仍然独自鞭马向前,他说:“我自然有道理。”
眼见已接近老虎,章惇忽然用铜沙罗敲击石头发出意外的声响,老虎受惊逃窜而去。
章惇于是镇定转身,笑着对苏轼说:“你不如我。”
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正月,苏轼与章惇同游仙游潭。
途中,他们经过一条深涧,其下绝壁万仞,其上架一条窄木板,低头望去深流翻滚而两侧巨石陡峭无所依靠。
章惇提议走过木板去对面岩石的峭壁上题字。苏轼惧而不肯,章惇却坦然而行。
章惇独自走过深涧,之后将长袍塞在腰间,抓住一根悬挂的绳索,坠下悬崖,竟**到对面小溪的岸上,在岩石上题了“苏武章惇来”五字。随即回来,神色自若。
苏轼惊叹不已。
他以手抚章惇背,说:“他日你一定能杀人。”
章惇问其缘故,苏轼回答:“敢于玩弄自己性命的人自然敢取别人的性命。”章惇闻言毫不生气,反而大笑。
这两件事,都非平常人所能为。
豪爽如苏轼,也不会以性命犯险。
而章惇却胆大包天。
苏轼洒脱而章惇粗豪,两人自此关系甚笃,彼此也常有明心见性之语。
一日,章惇着肚子躺在**,而苏轼正好从外面回来。
章惇摸着自己的肚子问苏轼:“此中何物?”苏轼说:“都是谋反的家族内部事务。”
章惇不以为忤,依然大笑。
许多年后,苏轼因乌台诗案获罪。
当时王珪落井下石,以苏轼诗《王复秀才所居双桧二首》中“根至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句牵强附会,向宋神宗进谗言,说龙本在天上飞,苏轼却称之为地下的蛰龙,还要在九泉之下去求,这是诅咒皇帝,有谋逆之心。
是时章惇勇敢进谏,指出龙并非专指人君,大臣也可以被称为龙。神宗因此薄苏轼之罪。
不仅如此,退朝之后,章惇相当严厉地责问王珪:“相公为什么要这样,想灭掉苏轼家族吗?”王珪说:“这是舒亶说的。”
章惇不屑地说:“他的唾液也可以吃吗?”
此事犹可见章惇对苏轼的感情以及敢于触犯龙颜的勇气。
可惜后来章惇为着一己之利,终于视苏轼为敌人竟而加以迫害。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难以逆料。
苏轼到凤翔之前,那里的黄沙早已掩埋了历史的辉煌与深沉,人们的生活粗粝不堪。苏轼以风流潇洒的姿态,使凤翔重新生出了文明的羽翼。
当凤翔人在端午这天吃粽子、搽雄黄、将束束艾草挂上门楣,他们总会怀念那位非同一般的判官苏轼。
北宋,凡地方官做官三年,朝廷就要考察政绩如何,这叫“磨勘”。依据查考的结果,再经推荐,朝廷通常将另授新职。
英宗治平元年(1064),苏轼解除官职。
次年正月,举家迁返京都。
苏轼从此离开了凤翔,再也没有回去过。
然而,他在凤翔留下了人文的种子。他所兴起的文明余风,仍日日吹拂着东湖清澈的湖水,令莲叶摇曳,至今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