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刘湘说:“幺爸的军火,早来早去,晚来晚过。”(1 / 1)

第二天一早开始的祭祖扫墓,时间其实相当的短,祭祖扫墓式由族长刘升廷主持。程序是两项,先在刘氏宗祠里举行了一个仪式,然后,一行人邀邀约约去到刘氏墓园,烧香焚纸而己。然而,中间过程尤其是心理过程相当微妙复杂。这里面当然主要指刘文辉、刘湘叔侄两人,还有在一边当陪角的族长刘升廷以及刘老五刘文彩。

知道祭祖仪式是上午九时在刘氏祠堂里举行,可军人出身,向来守时,以时间为生命的刘湘却在家里磨磨蹭蹭,就像过鬼门关一样,这在他,是绝无仅有的。他很不想去,却又不能不去。一去就要见到幺爸刘文辉,刘文辉一见到他,肯定就要同他谈那批从日本买回来的军火事。虽然他心中早已想好了对付的办法,但他天生就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他心虚。

结果还是届时族长派人来请,他才去的。

偌大的安仁镇刘氏祠堂里,人满为患却又泾渭分明。在“主席台”就坐的并不是按规矩,如果按规矩,老辈子就该坐在上八位;如果以辈分,刘升廷就不该当族长。这天的祭祖扫墓式的排座次,完全是按地位等级划分的。堂上摆了一排排桌子,桌上置有茶点。第一排当中坐的,当然是族长刘升廷。然后,坐在刘升廷右边的是刘文辉,刘湘坐在左边第一个位置。刘湘从重庆带回来的两个师长张斯可、刘从云,还有幺爸刘文辉从成都带回来的24军参谋长田北诗等都叼陪第一排两边末座。当刘湘去时,他发现,刘升廷左边的一个位置是空的。不用说,这是专门为他留的。

“甫澄,你怎么姗姗来迟,都在等你!”族长问时,幺爸已站起身来,逮住他的手架势摇,既表现出亲热,又有一分问罪之意,幺爸在他面前抠起一副老辈子的架子。

“昨晚上睡得不太眠实,天亮时才睡着,起来迟了。”他轻声解释。

“整凶了,整凶了。”大爸、族长刘升廷竟有些幽默,小声说时,笑着对他挤了挤眼睛。让他一下想到昨晚上他们夫妻的狂蜂浪蝶闹五更,脸一下红了,一直红齐耳根子,幸好族长这话小声。他坐下来就车过身去找刘老五,刚才来时,看祠堂周围团转有不少背枪的团丁,肯定这是刘老五干的事。刘老五是县团练局长,舵爷,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干出这样的事。心想,未必清明祭祖都怕有人杀了你不成?

坐在刘文辉之后的刘老五刘文彩,几年不见,老了些。他的长相酷似老六刘文辉,只不过个子稍高些,青果头,青白脸,眉毛有些往下垮,瘦瘦的,身着黑色锦缎长袍团花马褂。刘文彩向来有些怕侄子刘湘,当刘督办鹰隼般的目光猝不及防逮住了刘老五时,刘老五有些诧,赶快将头调了开去;不敢同他对视。

“各位父老乡亲!”待刘湘落坐后,族长刘升廷这就站了起来,宣布一年一度的大邑县安仁镇刘氏清明祭祖扫墓式开始。

“我先把这篇祭祖文读一读。”曾经当过秀才,有相当国学根底的刘升廷将手中的祭文展开,清清喉咙,挺挺胸脯,挑声矢夭夭地很有感情地唱歌似朗诵开来――

“民国四十三年,清明时节。夜来有些微雨,天明云开日出,惠风和畅。我刘氏安仁族脉,济济一堂,祈拜祖宗。今我刘氏一族,繁衍茂达;尤自乾、甫澄叔侄荣登高位--分列四川省主席,四川省军务督办;比之昔日蜀主巴王不为过也……”听到这里,刘文辉、刘湘不由互相看了看,他们心中有鬼。刘升廷这篇半文半白,很有些酸腐的祭文,本意是在彰显他二人的地位,为刘氏争了荣光,却刚好戮到他二人的心上;所谓目前的“巴蜀两国”不过是暂时的,叔侄间早晚得打一仗,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哪有什么荣光?

回过神来,只听刘升廷的祭文已经到了末尾抒情阶段――

“祖宗有德,佑我刘氏一脉于今昌盛富强。想当年,祖宗创业艰辛,披荆斩棘,筚路蓝缕,实可想象。从今后,我等需同心同德,庄敬奋强,来年锦上添花,以慰祖宗。”看得出来,刘升廷对他这篇半文半白的祭文相当满意,这时,却有站在祠堂中的氏族干人(穷人)们不满的议论传进了刘升廷耳中,一下破坏了他的兴致――

“啥鸡巴锦上添花、昌盛富强?一年做到头,肚儿都没有箍圆!”是辈分很高,绰号牛板筋的四大爷。四大爷60来岁,带有泥巴的裤脚挽多高,腿上**的青筋盘杂,像是一根根蚯吲。四大爷的话像一根引线,引发了场上许多干人的不满。于是,声音由低到高,一人寡,众人和。这就有不少同氏宗人大声武气声讨刘文彩――

“还说是刘氏一脉,要互相照顾?刘文彩把占我的田地还来就对了!”

“啊,就是。”马上有人声援,“刘老五就是霸道得很!”……

场下立刻议论纷纷,嗡嗡营营。已经坐了下去,手中端起茶碗来,一手揭开茶盖,正要韵茶的族长刘升廷见状不对,又马上站起来压场子。他将手中的茶碗往桌上重重一墩,威严地把手一挥:“不说那么多,今天是祭祖扫墓的清明节。哪个有话,下来找我说,不要在这搅肇,整得大家气鼓气涨的。”说时,又把手一挥:“走,都跟我去祖宗坟莹扫墓去!”坐在堂上的人们首先站起来响应。

于是,聚集在刘氏宗祠里的许多干人;还有好些因为祠堂内站不下,站在门外,捞脚挽裤的人们,轰地一声散开来;好些人各自走了。

刘氏祖宗墓地离祠堂约有半里路远。

刘文辉、刘湘等,这就完全依照等级叙齿顺序,依次跟在族长刘升廷身后,出了祠堂去祖宗墓地。刘氏祖宗墓地,处于一片大海般的绿色田野之中,像是汪洋大海中突起的一座小小的孤岛,占地约有半亩。里面树木繁密,蓊蓊茂茂,绿草茵茵,祖宗坟莹,也是排列有序,保护得是相当不错的。在他们去的沿途上,好些田塍都站满了穷人,都是来看刘文辉、刘湘两个大人物的;这些人破衣烂衫,脸色焦黄,神情漠然。他们中,大都是刘氏族人,不过都是些穷人,这与去刘氏祖宗墓扫墓的,以族长刘升廷为首,刘文辉、刘湘依后的一帮衣着光鲜,红头花色的军政大员,有钱人、阔老对比鲜明。简直就是,有的生活在天上,过的是神仙日子;有的如同在地狱,在生活的重压下呻吟。这些站在田塍边看热闹的穷人中,有的暗中流露出了仇恨情绪。

“梆臭,梆臭!”走在前面开路的是刘文彩的一个管事,他身材矮胖,头戴一顶黑色缎面瓜皮帽,身穿青布长袍,外套黑马褂,一脸的油猾。背后跟两个背枪团丁,一个长得像竹杆,一个长得像螃蟹。管事一手不屑地扇着鼻子,他要背枪的两个团丁,将站在路边看热闹的人往两边赶。这两个团丁,就把枪端在手中,往两边轰人,吼:“让开让开,不长眼睛吗,没有看见来的是啥子人?”

“啥子人?”站在路边,有脾气不好,也敢讲话的刘氏老辈子,这就雄起硬顶――

“不就是省长、督办吗?他们姓刘,未必我们就不信刘?”旁边有人附和――

“哪有这本书卖,有钱有势的人就可以去祖宗坟莹祭祖扫墓,我们这些穷人就被吆到阴山角角里去了!就是皇帝也有三门穷亲戚嘛!”……

听到这些,刘湘一时感到有些尴尬,好在一行人很快进了祖宗墓地。

他们依次来到祖宗墓前,站在一个个神龛牌位前祭悼,行礼如仪。

一时,在乒乒乓乓的鞭炮声响中,在刘氏坟莹地一座座祖宗坟山前,蜡烛吐焰,香烟缭绕。大堆的冥钱、银锞在墓前石臼中燃烧起来,然后极有气势地汇聚成一股浓烟,冲向空中,霎时黑了半边天。

祭悼仪式结束后,中午,刘升廷设家宴单独约请招待刘文辉,刘湘叔侄。

菜肴丰盛的饭桌上,就像是事先约好了一样,刘文辉,刘湘叔侄都是不约而同的旧话重提,评功摆好,打起嘴仗。比如刘湘说:“么爸,我这个做侄儿的该是对得起你了哈!早些年,你在保定军官学校一毕业,我是咋个对待你的?”说着扳起指拇数,一来就当连长,然后破格当团长、师长……又是何年何月,么爸当师长时,在川东同杨森争地盘。“本来么爸打不赢,如果不是我及时出兵资中内江抄了杨森的后路,那么爸你就恼火了!”

“彼此彼此!”刘文辉说:“老侄,这么些年,你是我帮了我不少忙,未必我又帮你少了吗?远的不说说近的。你明说把资中内江划给了我,其实我是替你当了挡箭牌,挡住了田颂尧、邓锡侯的势力。如其不然,老侄你能无后顾之忧,一口气吞了下川东三十多个县?至于资中、内江的税收,我说过我们叔倒平分,是你没有来结帐嘛。”

“不说了,不说那些陈年旧事了。”刘升廷适时站出来打圆场,说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先才我在祭文中都说了,如今巴蜀的天下,是你叔侄的天下。以后,你们在外做事还要合作,对不对?手拐子不能往外拐,对不对?”刘升廷一连说了好多个“是不是”,以问带攻,摆出了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刘湘心中暗暗一惊,心想,他兄弟两的戏开始正式上演了!这就低下头,伸出筷子从装在一只大花品碗里的黄赏赏的糯米饭上,挟了一块夹沙肉紧看,却又不吃下去,王顾左右而言他:“这肉做得好,大爸,你是请哪个厨子做的?”他想将刘升廷的话题引开去。

可是,刘升廷不上他的当,铆着刘湘问:“甫澄,我刚才说的话对不对?”

“哪句话?”刘湘装傻。

“就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就是你们叔侄在外做事要同心?”

“对。咋个不对呢!”

“那,好。”刘升廷这就给他的六弟刘文辉递点子:“自乾,你不是有话要给甫澄说吗?就明说嘛,自家人,啥话都好说,即使是原先有啥事梗起,把话说明了,也就话明气散。”

“甫澄!”刘文辉盯住刘湘,作古正经:“我最近在日本买了一批军火,想来你是晓得的。现在已经发货启程到了上海,马上就要进夔门,过你的地界了!”

刘湘马上说:“我听说了。”

“到时候,我这批军火过你的防区时,你不会给我扣下来吧?”

“幺爸把话说到哪里去了?”刘湘做出吃惊的样子:“不会不会,我咋会扣幺爸的军火!”刘湘一边说了好几个“不会。”

刘湘问:“幺爸这批货装了好多船?”

“20只大船。”

“只要是幺爸的东西,早来早过,晚来晚过。我决不得开黄腔,扯拗拐!”

“甫澄,有你这句话,幺爸我就放心了,你的为人,幺爸是晓得的。来,幺爸敬你一杯!”刘文辉说时站起身来,提起一瓶成都试产的红葡萄酒,抓过一个牛眼睛酒杯,亲自给刘湘斟满了酒。

刘湘将手莾摇:“幺爸你是晓得的,我吃不来酒,一吃酒就脸红。你们吃你们的酒,不要管我。”

“这算啥子酒嘛,当甜水水喝。”

“那就都满起。”族长刘升廷示了个意,两个站在旁边伺候的丫环上来,给他们斟上了酒。

三人这就都站起身来。

“你们叔侄同心,泰山可移,金石可镂。”刘升廷又是文皱皱地这样来上一句:“来,我们干了!”

“咣!”地一声,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干了杯中的酒,并亮了杯底。

饭后,因为忙,刘文辉和刘湘就带上各自的人,上了车原路返回了。刘湘拒绝了刘文辉要他经过成都时,在成都耍几天的挽留。

“咦,幺爸!”刘湘笑着说,“未必你都这样忙,我就不忙嗦?二天再回成都耍,耍个够。”刘湘这话,只有他和他手下的两个师长清楚他话中的所指所和含意。

刘湘一行同来时一样,没有在成都作半点停留,要连更晌夜赶回重庆。

一路春光宜人。回去的路上,刘湘像是丢掉了一个大包袱,一反来时的沉闷,显得很轻松,同张斯可、刘从云东说南山西说海的。特别是,进了新津地界,见到许多放风筝的。蓝天白云下,那些形态各异的风筝:彩蝶,蜈蚣、飞燕、鲢巴啷……被一根根细细的丝线拴在当中要害部位,在天上飞,悠哉游哉地升腾。有状似彩蝶的风筝眼睛还能转,在风中转得滴溜溜的,十分爱人。刘湘来了情绪,竟随口背了几首关于川西坝上放风筝的竹枝词,他说一口浓郁的地方话,一字一顿,听起来别有风味――

春风微微锦官城,柳色青青天气晴。

三较场上好宽敞,儿童逐队斗风筝。

青羊宫接二仙庵,花满芳塍水满津

一路纸茑飞不断,年年赛会在城南。

最后几首显然是离开了风筝,只是与他的心情、抱负有关――

巍巍城雉足开襟,城外芙蓉密似林。

按察司前绸缎店,最繁华是北打金(街)。

会馆虽多数陕西,秦腔梆子响高低。

观场人多坐板凳,炮响酧神散一齐。

子弟寻欢新巷子,玉河沿畔亦消魂。

几回不遂狭邪兴,川主庙前半掩门。

盐道街前刻字匠,藩司左右裱画师。

就中榻印谁能事?旬有新都问九九。

张斯可和刘云从不禁相视一笑,心领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