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可秀和邓铁梅火炕谈心那晚上,他曾说过,政府组织全国抗战,抗战一定胜利,政府不参与,抗战很难抗出头来。邓铁梅那时还坚信,国家的政府,一定会抗战的,哪有眼睁睁看着外国军队占领自己大片大片领土而不抗争的呢?那样天理不容啊!所以他才在日伪军“围剿”的残酷处境中率领弟兄们一心抗战。可是,大形势忽然又急剧恶化了。
这天,邓铁梅、苗可秀正在初绿的深山老林里和部队一起练兵。为帮助文化水平不高的官兵提高游击战各种战术,苗可秀把各部队的经验整理汇总,编成了“三字经”。他正站在一块大青石前向一个连队试讲山林作战“三字经”。他一字一顿朗声
姿势牢,
枪托固。
瞄准星,
心手目。
静如山,
动如兔。
僻地走,
熟地住。
登了山,
靠树木。
朗读完一整段,他又拆开来领战士们背诵:
姿势牢,枪托固——
『姿势牢,枪托固——
瞄准
正读着,苗可秀看见警卫团长邓品清向他走来。邓品清去年和参谋长王兆麟一同被派往北平当常驻联络代表的,他怎么回来了?
十多个月不见了,本应一见兴高采烈的,可一向开朗活泼的邓团长却强作活泼地说道:“文学博士亲自讲军事课,抽空也给我这落伍的团长讲讲!”
苗可秀同邓团长握握手说:“邓团长从北平赶回来,不会是听我讲‘三字经’的!”
邓品清:“铁梅找你有事!”
苗可秀猜测着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到邓铁梅那儿,见三四位自卫军主要领导已到场,便猜出一定是北平那边有大事发生了。
邓铁梅脸色也大不如早上那般亮堂了。待苗可秀几人坐好,他沉重地说:“屋漏偏遇连阴雨!听品清说说吧!”
邓品清开场就说:“这回算没指望啦!”
苗可秀:“谁没指望啦?”
邓品清:“天呗!铁梅司令不说屋漏偏遇连阴雨吗?天不仅又下大雨,还夹了一场大冰雹!”
邓铁梅:“快开门见山吧!”
邓品清:“中日塘沽谈判完了,签署了《塘沽协定””
苗可秀急不可待:“具体内容?”
邓品清:“丧权辱国!”
苗可秀:“怎么个丧辱法?”
邓铁梅忍耐不住插话道:“热河省划归‘满洲国’了,什么条件不带,滦河以东19个县划定为非军事区!”
苗可秀一拳砸到自己膝盖上,站起来:“这不等于给日军打开通向华北的最后一道屏障吗?这样的协定怎么能签订!”邓品清:“关东军参谋长冈村宁次拿去的谈判方案原文,一个宇不许改,中方代表在何应钦授意下就签字了!”
邓铁梅:“蒋总统怎么会答应?”
苗可秀:“他怎么会不答应?为此他把张学良都支到国外闲待去了。”
邓品清:“‘满洲国’成立后,日军第一个目标,就是紧邻的热河省,关东军入侵热河之初,蒋介石还不让抵抗,热河将军也学东北军,不战而逃。日军占领热河省会,又越过长城,攻入河北,向北平、天津逼近,二十九军宋哲元将军,还有冯玉祥、方振武、吉鸿昌将军领导的察哈尔民众抗日同盟军本来打得很漂亮,都协商成立了收复东北四省计划委员会,蒋介石不仅不支持,反下令取消这个委员会,并派重兵进攻,抗日同盟军受到日蒋腹背夹击,那么好的抗日形势,竟让国民政府出兵给扑灭了!”
邓铁梅:“签这种协定,不既等于承认了‘满洲国’,又等于宣布抗日无理吗?他个国家总统,为什么要这样啊?”
苗可秀:“为他一己私利,想借用外力剪除异己,保住半壁江山小朝廷!”
邓铁梅还是理解不透,他还是以自己之心度蒋介石之腹,说:“总统总不能眼瞅自己的地盘一天天缩小吧?再这么统下去,早晚叫日本亡了啊!”
苗可秀:“北宋就出过这样的皇帝!”
邓铁梅:“不可理解!”
邓品清找出路过奉天时收起的一张《爐京时报1,上面赫然刊载着《塘沽协定)的内容,情况确实如此。
近些日子一直费尽心机调整自己心态,整训部队情绪的几位主要领导人,刚刚把自己和部队士气鼓舞起来,青天却又下冰雹,几人一时都沉默了。
好一会儿,邓铁梅说:“这些情况对我们很不利,必须马上明确对策!”
苗可秀:“先严格保密,不向部队扩散,然后抓紧向官兵作预防性教育。”
邓铁梅:“恐怕要出现悲观情绪。”
“甚至有人动摇叛变!”
邓品清:“北平已出现这类情况了!”
苗可秀:“我们这儿也会的,应早做准备,警惕意外情况发生。”
其实,意外在此之前就蝙蝠一样在黑暗中扇动翅膀了,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恶劣,而且不久就相继露出了头:三个叛徒像三颗炸弹,接连在邓铁梅身边爆炸,震得他一个趔趄又一个趔趄,几乎昏倒。
一天,邓铁梅的义子、不久前新从骑兵团团长提拔为第五旅旅长的李庆胜,带领一支人马说出去训练,可三四天不见回营,而且也无音信。邓铁梅万万没想到,义子旅长率队投降日军去了。总参议黄拱宸被杀后,这个太过机灵的李庆胜心生恐惧,曾偷偷潜入凤城,暗中在舅父关五爷家住了两宿。这关五爷是个汉奸,见当着抗日自卫军旅长的外甥,在黄拱宸刚被处死的情况下,偷偷来他家套近乎,便猜着几分来意,于是分外热情款待。亲舅舅推心掏腹,甚至流了泪说:“国家都不抗日,你们一伙自己扯旗的散兵游勇,能抗胜吗?他邓铁梅不过是个县警察局局长,自封司令,能打过日本关东军?黄拱宸投到他名下,这不死了吗?你跟他在山沟村野当个什么好处也得不着的旅长,人马一天比一天少,你就是不被逮住杀了,等手下没了人马,让你当司令,不也是光杆的?亲舅不会害外甥,快趁手下还有人马,主动投诚吧,我给你作保,日本人肯定会给你个真官当。等哪天被人抓住了,再投过来,就晚了!”抱着当官愿望参加抗日的李庆胜,在抗日真的能当官时,他是非常积极的,一看到手的官朝不保夕了,便投向可能当长久的官那头去了。
又一天,接替邓品清当了警卫团团长的鄂文华,也投敌了。他的投敌也与当官心切有关,他见黄拱宸的官不仅没了,脑袋也丢了,而李庆胜没丢脑袋,却得到日伪当局封的真官,而他当的朝不保夕的警卫团团长,还是个代理的。为了得到信任换取官位,他竟向日军告密,把“抗日救国会”千辛万苦辗转数千里从北平等地运给自卫军的武器弹药埋藏地点提供出去,并亲自给敌人带路,将埋藏的重机枪、迫击炮等重要武器起走了。
再一天,自卫军第八团团长李福田也拉走人马投敌了。他原本就是土匪头目“战东洋”,是被邓铁梅亲自收编过来的,他当时拉队伍打东洋鬼子,目的也是想趁乱当官享福的。面临困境吃不住苦头,便被汉奸同乡用利禄引诱叛变了。
收编的土匪头子叛变投日,对邓铁梅的刺激并不算狠。他自打当警察起就和土匪打交道,了解土匪大多都是为了混不劳而获的日子,有奶便是娘的主儿,这种人叛变不难理解。伤他心,令他痛心不已的,是李庆胜和鄂文华。一个义子,一个贴身警卫团团长,这是为什么啊?他最痛苦的还不是痛恨这两个叛徒,他在反思自己错在了哪里。
这两个叛徒都机灵异常,智慧过人,在众多将领中最为善解人意,和邓铁梅靠得很近,甚至经常私下向他反映一些别人不忠诚的情况,而别人对他俩的不良反映却被误解为妒忌。自己看人,不如苗可秀注重信仰和人品啊。可秀贤弟曾有过别太重哥们儿义气的提醒,可是自己没有深思。
这些心头重伤,加不间断行军作战积下的胃肠和腰腿疾病,一齐折磨他,他病倒了,即使深夜熄了灯,漆黑中也合不上眼。这天已是下夜,他见苗可秀屋子灯还亮着,便披衣来到窗前。苗可秀伏在桌前写东西,邓铁梅比从前更加怀有敬意地望着这位小他十六七岁的得力臂膀想,可秀贤弟手中正匆匆写着的金笔就是李庆胜送的,而李庆胜是从我这个义父手里获赠的。他能把义父郑重赠送的心爱之物轻易送人,当时自己曾有过一丝不快,但觉苗可秀是令他十分佩服的同乡,也就没加深想。还有平时多次得到自己赞许的所谓善解人意实则巴结,都是自己用人不太重德之错啊!
邓铁梅一遇心堵的时候,就不由得想到苗可秀,这已成习惯。他又按捺不住敲了敲苗可秀的窗子。苗可秀见是邓铁梅,连忙起身迎进屋里。
邓铁梅:“这么晚了还不睡,别也病了!”
苗可秀:“我在抓紧写篇文章,鄂文华叛变的事我想了很多,必须多花些时间对部队进行政治教育。”
邓铁梅:“这是我的错,用人不重信仰,用了经不住考验。的人。”
苗可秀:“也有我政训工作没抓好的责任。这几天我正思考这方面的问题。我大学时专题研究过荀子,他认为人性是恶的,尤其在坏的条件下更易显恶的一面。对人性恶,只有靠严格的规章、纪律,加以严格管教约束,才能抑恶向善。而规章纪律需靠有权威的英雄人物强力推行,才能奏效。这方面我们重视不够,加之队伍较大,战线较长,组织较散,使各种不良思想有存在和蔓延的空隙,所以一遇恶劣条件,自然要滋生恶果!”
邓铁梅:“可秀贤弟看得透彻!以往我注重轰轰烈烈,收编了许多成分复杂的队伍,封了官给了权,却缺少严格的约束和教育,信任和封赏有余,惩责管理不足,过分相信用人不疑,意气用事,教训惨痛啊!”
苗可秀:“顺境时人自然靠拢的要多,逆境时离去一些也属正常,也不必太过痛心伤神。现在我们需要格外加强组织建设,在整个队伍中,有必要再组织一支核心队伍,其余队伍的组织形式也应加以改造,组成一支支精干严格的游击队,取消那些徒有虚名的旅长、团长,改叫大、中、小队长,尽量少用只图官位抗日的人,尤其重要岗位!”
邓铁梅:“目前形势严酷,我看你这想法可以试行。核心队伍怎么个组建法,你尽快琢磨出方案,早点办,免得再出意外!”
苗可秀:“这事我已想过多日,有个初步想法,还不成熟邓铁梅:“说说看!”
苗可秀:“如果能从自卫军中挑选一批最坚定,最具突击力的青壮骨干,组成一支比现有部队组织更严密,要求更严格,信念坚定,真正信得过的别动队,下设三个大队,每大队分四个分队1每分队50人,总计600人,对夕卜仍用自卫军一个团的番号,实则是自卫军中的一个秘密核心组织。这样一支队伍真正建好了,出现再恶劣的情况,自卫军也不会垮掉!”
邓铁梅:“你再进一步想想,有哪些适合当头的人选!”苗可秀:“我倒琢磨过一些人,心下把他们视为15棵青松!”
邓铁梅:“都哪些人?”
苗可秀:“有一多半你熟悉,一少半可能不认得。”
邓铁梅:“说说看!”
苗可秀扳着手指——说出赵同、赵伟、白君实、刘壮飞、赵恩泽、周福海等15人,并说前三名可以当三个大队队长,后三名可以当每个大队一个核心分队队长。他说的15棵青松这前六棵,邓铁梅全部认得,的确个个是精干人才,不过因年轻,都没担任太重要职务而已,不禁大喜说:“可秀果然有眼力,我再提个建议,每个大队再配一个副大队长,六个正副大队长,加12个分队长,正好18棵青松。我只另外推荐一个人,请你一定接纳!”
苗可秀:“总司令说一,可秀一定不二!”
邓铁梅:“我推荐的是苗可秀!”
苗可秀:“苗可秀遵命,请总司令给这支队伍命个名吧!”邓铁梅:“由你代我命上一个!”
苗可秀:“铁梅少年军!”
邓铁梅:“改一个字,再串动一下字的顺序!”
苗可秀:“请总司令指示!”
邓铁梅:“去掉梅字,加个血字,把铁血二字移到后面,改成少年铁血军,比铁梅少年军要好,就这么定了,就由你兼少年铁血军司令!”
少年铁血军的建立,使邓铁梅的心病好了许多。邓铁梅一再推心置腹跟苗可秀谈心,嘱咐他放心大胆抓好铁血军建设。苗可秀忠心耿耿不遗余力,他在极力主张抗日的《冻北》杂志上发表文章介绍那一阶段工作时说:“余昼夜不怠,与邓司令作团体讲话、个人讲话,凡关于亡国故事,革命故事,以及其他足以振作精神者,虽稗官野史之资料,在所不弃。以半月之工夫,全体士气稍振,此后在凤八区之闹沟,四区之东明砬子,粟家岭各处,与敌几次遭遇,敌寡我众,更以地势关系,敌多败退。士兵信心始坚,所部卒未致溃散。阴历年终,敌军在境者悉数撤退……阴历年关既过,日军所在四区余部只佘白旗一处,二十八路军得以重整旗鼓。我当时亦归总司令部,参与一切政治之设施,军纪之整顿,与发展第二期军官学校之创办,以及永久抗日之根本计划。”
自卫军政治建设和组织建设一有好转,邓铁梅又带病指挥部队向敌人发起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