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为某家农民结婚写对联,被公社党委杨秘书看中了,说这伢子的字写得不错,应该到公社去誊材料。当时正是全国大学毛泽东思想的时候,各级官员都得应付很多公文材料,包括经验总结、典型讲话、新闻报导、调查报告等等。我也就有机会借一支笔躲避下地干活的日晒雨淋。
誊材料渐渐变成写材料,写材料还渐渐出了名,我有时被调到县里去写,住在招待所里好吃好喝。其实我写材料自有诀窍,首先一条就是要大量收集范本,按总结、规划、报导、讲话等不同门类分别整理,暗藏备用,到时候搬出来照瓢画葫芦,天下文章一大抄,换脑袋不换大腿,换胳膊不换屁股,七扯八拉也是一篇。在我的体会中,要写好官样文章最重要的是两条:一是把相同的事情说得不相同。比如前年种了棉花,去年也种了棉花,今年还是种棉花,这有什么好说的?不行,写材料的人就要从相同的种棉花中找出不相同的东西来,于是前年的棉花成为“治理整顿”的结果,去年的棉花成为“批林批孔”的结果,今年的棉花成为“农业学大寨”的结果,步步都跟上了最新政治潮流。另一条是把不相同的事情说得相同。比如某书记的老婆前年是农民,去年突然当上工人,今年摇身一变成了干部,这应该不是一回事吧?不行,写材料的人也可以从不同的职位中找出相同的东西来,写出当农民是“投入艰苦锻炼”,当工人是“支援国家建设”,当干部则是“勇挑革命重担”,不管地位如何变,一颗红心始终不变,都是一如既往的共产主义思想境界。
那个书记的老婆眼下可能也不当干部了,可能当老板挥金如土珠光宝气了。我想象眼下可能仍有人词语滔滔,仍可以一如既往地写出优秀事迹:当老板不就是改革开放么?不就是解放思想勇于开拓么?不就是率先奔小康的光辉榜样么?
事实是团泥,文字可以把它随意揉成什么样子。这是文字的魔法,也是文字与事实脱落剥离,就是俗语说的“强词夺理”,不空洞、含糊、枯燥、干瘪以及呆板也不可能。铺开稿纸,上好墨水,文章总是从党中央最近一次重要会议的“精神照耀”下开始。小标题则是一些对偶排比句,比如“狠抓一个学字”、“落实一个干字”、“讲求一个细字”等等。文章最后则必有“贫下中农深有体会地说”一类假造民意,或者是“红旗飘飘战鼓擂”、“一路欢歌一路笑”一类假造民谣,以示作文者自鸣得意的豹尾之功。这种下流文章言中无“实”,常常表现为言中无“象”,即语言的公式化和概念化。对文字稍有感觉的人,一般都可以从文字的空洞化程度,判断出这里谎言的多少。
抗日战争即将胜利的时候,毛泽东面临着一个日益庞大的革命党,面临着语言习惯特异的广大中国农民,面临着文字传输在巨大组织控制过程中越来越重要的功能,曾特别郑重地提出了“党八股”问题,将文风作为党内整顿的三大主题之一,无异于把语言问题上升到政治高度。这是他明显高于其它书生政治家之处,也是身处中国这个文字富积大国的必要觉悟。可惜的是,毛泽东执政后也困于官场公文的十面埋伏,不仅未能有效消除“党八股”,反而有“党八股”的愈演愈烈,从五十年代后期起就成了中国最大的信息公害。连“两亩土地一头牛”、“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一类生动的具象化号召也消失无几,取而代之的是“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等大量抽象概念,让民众对革命目标不能不渐感隔膜和迷茫。我注意到很多电影里的领导干部差不多都是语言反面教员,观众一看到他们在屏幕里出场就焦急和丧气,就一脸灾难。包括在一些警探片里,英雄警察们出生入死,栉风沐雨,抛妻别子,智取勇斗,本来干得好好的,唯公安局长或市委书记一出场就大煞风景。警察说话很生动,群众说话很生动,罪犯说话也很生动,怎么英明的领导们一开口就废话连篇呢?“我们要尽一切力量把这个案子破出来!”这话还用得着你讲吗?“我们一定要依靠党组织,一定要依靠群众,一定要贯彻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决不让任何一个狡猾的敌人溜掉!”这也算得上指示吗?“小张同志,你一定要好好注意身体呵,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么!”这句话也有什么幽默于是值得大家哈哈大笑?
这种不着边际的慈祥或豪迈随时可以一掏一大把,首长们怎么可以凭着这些废话就居高临下地拍这个的肩握那个的手?怎么有资格总是坐在会议室最显要的位置并且被小民们心情激动地仰视?
可以设想有这样一首美国歌:“共和党呵,我们前进的力量,我们伟大的母亲!你代表了先进的生产力和先进的生产关系,你带领我们实现美利坚资本主义发展的伟大理想!从道琼斯股票指数到纳斯达克板块,你推动了一个又一个经济建设**;从科索沃的硝烟到阿富汗的征途,你一次次让白人种族转危为安。呵共和党呵共和党,你的基本路线和方针政策是我们的指路明灯……”谁会相信这样的疯歌会有利于而不是有害于美国共和党?谁会相信写这种歌词的人不是存心要给美国共和党设陷阱、下毒药、心窝子上捅刀子?但很多革命的宣传家不作这样的设想,也不曾以这种简单的比照来反省自己的党八股。在一个完全封闭的环境里,他们貌似爱党实则祸党,对此习以为常,心安理得,不惜把老百姓一批批推到党的对立面。小雁的反动立场差不多就是被这些党八股逼出来的。她当时在大队小学当民办教师,开始自学英语,偷偷收听英国和美国的广播。有一次,她听到广播里有几位受访嘉宾谈健身之道,到节目结束,主持人再一次介绍嘉宾身份时,她才大吃一惊:尼克松!美国总统!刚才一个略略低沉的声音确实是美国总统但怎么可能是美国总统?他怎么还可以开玩笑、唱民歌、弹钢琴并且说自己小时候的故事?怎么可以与小学教师、消防队员、大学生以及家庭主妇混在一起并且互相随便哈罗?他好像不是革命样板里的鸠山、座山雕、南霸天那样的恶魔,但也不是郭建光、少剑波、柯湘那样的首长同志,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总统?……她如五雷轰顶,目瞪口呆,好一阵还回不过神来。从那以后,她总是恐慌得像一只中了毒药的蟑螂,一次次问我们:“我的思想越来越反动了,你说怎么得了?”
她努力迫使自己去读当时官方的报刊,但读得越多,读得越细,倒越成了一个坚定的美国发烧友,并且在几年后最终去了那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