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惨案”中的9位被敌人残忍地装进麻袋内刺死后扔进秦淮河的烈士里,陈君起年岁最大,44岁。
陈君起是上海嘉定南翔镇人。很难想象,这样一位出身在富饶之乡、父亲是前清王朝翰林的中年妇女,竟然能够为革命赴汤蹈火,最后牺牲在他乡!是的,陈君起走上革命道路是与个人对进步事业的追求和摆脱不幸的婚姻与家庭有关。陈君起嫁给的是富家子弟曾科进,后来因为陈君起接受了先进思想教育,不愿在家守着当家庭妇女,又加上丈夫与别的女人有染,最后陈君起无奈只身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离家出走,开始了作为一个女人的艰难生活。而在这过程中,她参加了革命队伍,成为了一名中国共产党员。那时,妇女解放运动是革命初期的重要内容之一,陈君起的特殊家庭状况,对从事妇女解放运动和地下党联络工作极为有利,所以这位“南翔老大姐”,从此不露声色地辗转在上海和南京之间,并在国共合作期间成为了江苏省部妇女委员。1927年4月2日,在谢文锦带领下,江苏省部从上海紧急迁往南京,陈君起随行而去。之后的一个多星期里,她与战友一起,不分日夜地四处奔波,组织各界妇女起来与蒋介石反革命势力进行殊死斗争,最后不幸与其他八位中共同志被敌人抓捕后活活刺死在麻袋里……
当时在汉口的《民国日报》刊载了一首诗歌,名为《钟山的悲哀》,如此描述陈君起等烈士经历的那场血腥的屠杀情景——
黑暗恐怖的云雾,笼罩着钟山四周;那游丝般的细雨,更落落疏疏,把黯淡的花草淹润浸透。这是促成谁的悲伤,谁的哀诉!
黑暗恐怖的云雾,笼罩着钟山四周;那空中的风声,江上的涛声!更凄切地将哀吟合奏。这是促成谁的悲伤,谁的哀诉!
是谁的悲伤声?哀诉声?诅咒声?振遍了民众的隔膜!
现在,我们仍要回到这九名中共烈士中没有说完的侯绍裘与张应春两位“师生烈士”的传奇故事,因为他们的传奇都与当时在“上大”教书的恽代英相关,同时又自己延伸出更传奇的革命生涯和壮丽史话——
在侯绍裘和张应春生活的年代,江苏与上海同属一个行政区域,上海归江苏省管,所以松江出生的侯绍裘与吴江出生的张应春完全是同属“吴地”的同乡。历史上的吴江,因水国天色的独特地理优势和层出不穷的文人雅士,所以开创了中华文明史上千年不衰的骚雅风流。“春后银鱼霜下鲈,远人曾到合思吴。欲图江色不上笔,静觅鸟声深在芦。落日未昏闻市散,青天都净见山孤。桥南水涨虹垂影,清夜澄光合太湖。”北宋词人张先的一首《吴江》,把这块民殷物阜的江南水乡描绘得如诗如画。侯绍裘的家乡松江,也非一块等闲之地,它素有“上海之根”之名,一条黄浦江横穿南境,淀浦河、泗泾塘,也托起了这块大都市边疆的一幅水乡之景。“江村风雪霁,晓望忽惊春。耕地人来早,营巢鹊语频。”古人窦巩的一首《早春松江野望》也把松江优雅清朗的美景写得淋漓尽致。
想象不出,如此水盈的江南水国,竟然能够锤炼出两位铁骨铮铮的革命侠士。
只有一种可能:思想和信仰的铸造结果。
是的。这就是二十世纪初,一群中国知识分子的人生与命运重塑的过程。由此延伸出的是一条用生命和鲜血染红的革命者之路……
侯绍裘算得上是松江的才子了。1918年8月,他以第2名的成绩考上上海的“南洋公学”(上海交通大学前身),攻读土木工程专业。然而在1919年5月6日从老家回上海的火车上,一张报纸上的“消息”,竟然让这位工科生开始对“国家大事”产生兴趣,人生方向从此有了质的变化。这个“消息”就是北京的“五四”反帝运动。
第二天是上海各界组织的“五七国耻日”。这一天,侯绍裘与学校的同学一起参加了万人大会。市民和学生们的反帝热情与斗争场景,让这位松江才子感触深刻,再不能自拔。“群众的势力,更使我精神紧张。我回校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拟了一篇提倡国货、抵制日货办法的文章,在走廊下(校中的冲要处)公布出来!”侯绍裘曾经这样回忆道。
5月11日,上海学生联合会成立,侯绍裘作为南洋公学的代表被推荐为学联教育科书记,从此开始了他的“救国革命”学生运动生涯。一本《新青年》,一篇《灰色马》(茅盾译著),让侯绍裘从一名社会改良主义者变成了信仰马克思主义的革命者。因为编著出版被松江人亲切称呼为“耳朵报”的《问题》周刊,侯绍裘最后被学校以“举动激烈,志不在学”而开除学籍。一位“五四运动”的进步大学生,竟然被开除,这一事件本身就轰动了正在燃烧革命烈火的上海滩。《国民日报》副刊《觉悟》发表署名文章指出:“试想,从事新文化运动的人是开除吓得退的吗?”而侯绍裘面对飞来的厄运,却平静道:“我的意志岂是他们所能改变的吗?”
就在此时,老家松江有所私立女子学校因封建势力和财政上出现压力而停办。这所江南最早的女子学校之一停办的消息,让侯绍裘感到惋惜。此时,一位名叫朱季恂的乡贤从海外回到松江,有意重新振兴这所女子学校,而且听说当时正在宜兴教书的侯绍裘是位松江才子,于是邀他一起来办重新创办松江女子学校。朱季恂是吴江名士柳亚子的好友,同是同盟会成员,且也曾在南洋公学就学过。所以侯绍裘十分乐意同这位同乡兼“学长”共同扶起松江女子学校。
“朱侯”联手,松江女子学校很快重振旗鼓。主抓教学的侯绍裘大量引进名家和先进思想到校,于是“松江女校”在上海滩上便有了好名声。时任中共上海地区兼区执委的沈雁冰(茅盾)著文夸奖侯绍裘他们:“我很佩服他们有勇气排斥一切冷淡的、固拒的、没有抵抗力的压迫的空气,而火剌剌的做自己的事。”
侯绍裘把松江女子学校办得有声有色,这所带有浓重的思想解放的进步学校,引起了上海方面的中共领导关注,不仅及时发展侯绍裘为松江地区最早的一批中共党员,而且在1923年冬,便派出负责上海周边地区建党工作的中共中央局的罗章龙和团中央负责人恽代英到松江去建党组织。这一天侯绍裘格外激动,亲自赶赴上海迎接。仨人从上海苏州河上乘小汽艇,经外白渡桥循黄浦江上行至松江。之后的日子,三人吃住在一起,并皆以国民党地区领导的公开身份在松江活动,既在民众中讲演,又不时召开各种秘密会议,宣传马克思主义和俄国十月革命,解答进步人士提出的种种关切的问题,初步在松江建立了党、团和学生组织,使“上海之根”从此有了“革命火种”。罗章龙对此次与恽代英一起到松江与侯绍裘工作的日子印象格外深刻,曾回忆说:“侯绍裘这个同志凤仪俊秀,很能干,富有才华,雄辩滔滔,文章也写得出众。”他还以《松江三人行》作题写下诗句:
风雨连朝会议忙,苏南决策费周章。
以求计划无遗误,辩论终霄也不妨……
江南赋重田租恶,到处乡村有斗争。
革故鼎新千载事,照人肝胆是侯生。
恽代英对侯绍裘的坚定革命信仰和才华十分看好和相惜,并从此与其结下深厚革命友情。侯绍裘则更是以恽代英为榜样和楷模,事事处处学习之。
1924年2月,国民党上海执行部成立,这是一件历史性的大事,它也影响了之后的国共合作,许多杰出的中国共产党人从此正式登上政坛。因为这一机构组织中,除了当时国民党的领袖级人物汪精卫、胡汉民、于右任之外,邓中夏、毛泽东、恽代英、向警予、罗章龙以及中共的友好人士柳亚子等都在其中,21名执委中有12位是中共成员,而且后来主持日常工作的也都是邓中夏、恽代英等中共党员。这一阶段,中共利用“国共合作”的合法组织,积极发展上海周边的相关革命力量与党团组织,吸收进步分子加入革命队伍行列。侯绍裘则以松江国民党部负责人的身份,活跃在民众之中,同时又与邻近的由柳亚子任党部负责人的吴江开展密切的联系和革命工作,于是上海周边“两江”相互呼应,影响力与日俱增。这也让反动军阀恨之入骨,孙传芳进驻上海后,扬言“悬两千银元”要捉拿侯绍裘。学生和友人们听说后,赶紧前来报讯。侯绍裘坦然回答:“别怕。尽量不被抓,万一不幸被抓,就为革命挺身就义罢了!”
1924年底,江浙军阀混战,侯绍裘呕心沥血办起的松江景贤女子学校被迫关闭,他带着学生一起将学校迁至上海市内。“来我们上大附中吧,我们这里需要你!”恽代英向校方推荐侯绍裘当改组后的附中部主任获得批准后,立即把这一喜讯告知了侯绍裘。而从这一天起,侯绍裘便真正与恽代英等一起,并肩战斗在职业革命家的岗位上,开启了他生命中最忙碌和最出彩的革命生涯。
“五卅”运动的腥风血雨中,侯绍裘是恽代英的左膀右臂,直接在一线指挥学联各成员单位的游行和抗议队伍到南京路掀开的反帝大行动,同时他又是全上海老师队伍的组织者和领导者。在帝国主义分子血洗南京路的第二天,他就与杨贤江(后为烈士)、茅盾、董亦湘(后为烈士)等共产党员联合上海全市大、中学校,成立了教职员救国会,支持和声援“五卅”反帝的“三罢”运动。当时在教育界有一批所谓的“名流”,其实反对学生上街与帝国主义分子斗争,他们甚至提出什么“在学言学,教育救国”的老调。侯绍裘以一个无产阶级革命者的高远见识,严正指出:在历史的转折关头,“救国先于教育”,“以挽救国家之危机,从而奠定根本之教育之基础”。
侯绍裘受恽代英的影响,加之自己又是个才学超人的天才式才俊,他的演说和雄辩能力,总让学生和同行们为之吸引并深受感染,成为“五卅”运动中一员闪闪发光的人物。此时侯绍裘的革命者形象,获得了淋漓尽致的展现。更可贵的是,他在开拓和组建上海周边地区的党建工作方面以及公开与国民党右派势力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中所表现出的才干与勇气,带动和培养了一批像他一样坚定的革命者。
他的学生,一位重要的女青年革命者,此时走到了他的身边。这位日后成为名噪苏沪一带的秋瑾式的女共产党员,她的名字叫张应春,就是后来与侯绍裘等一起被国民党极右刽子手乱刀捅死在麻袋里的“四一○惨案”中牺牲的九烈士之一。
在上海龙华烈士纪念馆和南京雨花台革命烈士纪念馆都有“张应春烈士”的介绍,因为她死得年轻、死得悲壮,而且她是让柳亚子惦念了一生的侠女。
张应春的故乡——吴江黎里,是我从小就熟悉的近邻。它地处江浙交界处,距苏州31公里左右,与同里、织里和古里共称“江南四里”,历史上是有名的集市。那里至今仍然弥漫着宁静的江南古镇的特殊气息。自南宋以来,黎里人文荟萃,人才辈出,一个小镇竟有状元一人、进士26人、举人61人之多。这里最有名的人物当数爱国诗人、南社主帅柳亚子,他与毛泽东“以诗会友”的一幕幕“书卷剧情”,也让古镇风情与当代中国时代大风融在一起**漾于历史的天空之中。
出生在黎里的张应春,少年时代就很有胆识,但她的家庭并没有让这位水乡女子从小能够抬起头做人,因为其父亲张农膝下是4个女孩,这在“女子无德便是才”的年代,张应春从小有了种想“抬头”的勇气。办私塾的父亲给了她这种机会,她成为私塾中唯一的女生。小应春学习认真,悟性又好,这让父亲和先生们皆为喜欢。渐渐大家似乎忘了小应春是女孩,而常把她视作男儿。那会儿柳亚子的“南社”在黎里轮番宣传巾帼女侠秋瑾,从小说、戏剧到诗歌,都深深地吸引了小应春,她幼小的心灵萌发了要做“秋瑾式的女杰”之想法。然而小应春先天不足,身体一直柔弱有余。已经把女儿当儿子养的父亲是个开明人士,毫无含糊地将女儿“往高里送”——送到吴江历史上第一座由教育家倪寿芝创办的女子学校学习。
“先觉仰天民,当年东渡挹文明,遄归祖国朝夕费经营……道德宗旨兼训朴与勤,大家努力,莫让须眉独迈征!”这是这所女子学校的校歌内容,可见创办者当时的远大胸怀和反封建的精神境界。
张应春来到这所学校,她因此遇到了人生中一位重要人物,她的同班同学柳均权是柳亚子的四妹。用现在的话来说,俩人是“闺蜜”,她们“上课同桌而坐,放学结伴返家,过从甚密”。
张应春的少年时代,正逢中国历史大动**岁月。由于柳亚子等人的影响,外面的时局动**和革命浪潮,也总是让黎里这个原本宁静的小镇一次次地风起云动。1915年,袁世凯复辟称帝,引来国人一片哗然和反对。小小年纪的张应春也能在大庭广众下怒骂袁世凯,这在当时可算得一件“轰动”十里八乡的事。
张应春的名字开始被柳亚子注意。父亲张农加入柳亚子的“南社”,更让张应春有了呼吸革命的清新空气的机会,同时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她的诗才文艺出众,作品频频见刊登报。
“黎里应春,稀世才女!”柳亚子遇人便夸,内心不时泛起一缕缕少有的情感……
“五四运动”的革命浪潮袭来,京城和上海惊天动地的“强国”“救国”口号,也撼动了黎里的一位少女之心。1921夏,在父亲的支持下,张应春怀着“强国必先强种,强种必先强身”的信仰,只身来到上海,报考了设在老西门林荫路上海美专内的我国第一所女子体育学校。
“霹雳一声声,睡狮醒未醒,神州的事化维新……寄语青年,莫负光阴,振兴体育为已任。”我真的欣赏那个时候已经如此先进的办学理念和充满奋斗的目标。
此时的上海,经历了“五四运动”的洗礼后,革命浪潮激**,各种进步的报刊和社团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各种先进思潮在年轻人中大为流行,所以学校内洋溢着一股散发着浓浓热度的爱国、民主、进步的气息。这其中的张应春,如鱼得水,加之她借学来的体育本领,常挥刀起舞,又慷慨激昂地指点江山,大有秋瑾风范,干脆自喻“秋石”。
“‘秋石’,柔中见刚,将来必成救国之大器!”柳亚子对这位同乡年轻女子的欣赏尽在言表之中。
就在这时,张应春突然患了一场病——她的小腿得了丹毒,不得不回乡诊治。而此时柳亚子也在黎里,于是这对肝胆相照又有共同追求的师生和革命战友有了一段令他们各自终身难忘的交往,从此张应春把自己内心的许多重要的想法与苦恼都愿意“交心”于她的这位诗才长兄,而柳亚子也在诸多方面帮助张应春在革命的道理上有了更广阔的战场和视野。
“柳兄,景贤学校如今生源滚滚而来,师资成了大问题了!你智慧独特,人脉又畅,烦请大兄介绍几个思想先进的女师为我校用啊!”一日,侯绍裘恳求柳亚子帮忙,这样说道。
“好呀,此事你算找对人了!”柳亚子是了解侯绍裘办的松江景贤女子中学的。他的脑子没有转半个弯,就脱口而出把同乡的张应春介绍给了侯绍裘。
内秀又外刚的侯绍裘见了同为中共党员的张应春,真是喜出望外,从此这对革命的师生加同事开始了少有的一段精彩的人生。
那时景贤中学事实上已经成为了中共上海地区和松江培养女革命者的一个重要据点。张应春为帮助侯绍裘张罗学校扩展而带来的诸多事宜,可谓东奔西走,甚是操心。在新校舍建设时因为筹款一时困难,张应春甚至把学校给她的薪金全部捐了出来,而且组织了九个募捐队在松江和上海到处“磕头求施恩”。一介女子,在公众中到处抛头露面,这在当时会受到相当多的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干脆,我把辫子剪了!”一日,张应春拿起一把大剪刀,对着镜子,自己“咔嚓咔嚓”地把一头秀发剪了下来。从此,吴江、松江和上海街头,一位自喻是“秋石”的女子常常出现在演讲台,出现在公众面前……
张应春的“吴江秋瑾”之美名,也渐渐被叫开。而她自己的脸颊上有些红晕地说:“应春不够秋瑾烈女,但愿当个任凭风霜吹打的革命秋石!”
1925年3月12日,北平突然传来孙中山先生去世的噩耗,举国震惊。此时,军阀们虎视眈眈,刚刚起步不久的国共合作面临岌岌可危之势。
柳亚子、侯绍裘和张应春等革命者万分焦虑。“继承中山遗愿,革命仍须努力”,一时成为革命者的头等大事。然而上海已经被军阀孙传芳把持着,再欲进行公开的群众性的大规模追悼孙中山活动,将受到制约并带来一定危险。
“就在吴江黎里开!”柳亚子提议。
“柳兄此招甚妙。”侯绍裘一听举双手赞同,说,“吴江黎里,镇虽小,但名头大,再加上我们四乡八镇联手支持,其声威照样可以震慑反动势力。”
“足力之事学生当仁不让了!”张应春一听两位老师定下此事,欣然担当起大会的“跑腿”任务。
5月3日,以吴江国民党党部名义举办的追悼孙中山大会在黎里隆重召开,上海和江浙地区进步名流云集小镇,热闹异常。英姿飒爽、满是青春活力的张应春担任大会司仪。柳亚子、侯绍裘和浙江的萧楚女分别代表三个地区的革命进步团体和组织,发表了颂扬孙中山、继承其遗志的演讲。待代表和老师们讲完后,张应春也登台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
“快来看呀!看尼姑在台上呀!”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在这么说,于是会场一阵**。原来,是镇上的一些小孩和妇女看到张应春一头短发的模样,便嚷嚷起来。柳亚子和侯绍裘对视了一下,替自己的学生担心起来。哪知台上的张应春全然不顾世俗的目光和中伤的言语,依然坦然自若,滔滔不绝。
“好一个思想进步的侠女子!”这一幕,让台下的柳亚子钦佩又感慨。
侯绍裘在一旁笑而不言,内心却充满春光,因为这也是他的学生和革命战友。
今天多数的人对一百年前的“五四运动”之后的中国不是太清楚。那个时候的革命思潮中,除了“科学救国”“教育救国”和学潮与工运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革命潮流,便是妇女解放运动。这同样是一场波澜壮阔甚至影响全中国一半人的深刻革命,动员和鼓励中国妇女自觉自救的解放运动,是中国共产党唤醒民众的重要工作,而在这场运动中,宋庆龄、何香凝、蔡畅、向警予等则是妇女界的领袖和旗手。在上海、在江浙大地上,像张应春这样有知识、有胆识、有能力,每天意气风发、活力四射的革命女性,自然格外令人耳目一新并深深受其感染。张应春在妇女解放运动中身体力行,比如在自己的家乡第一个报考女子体校、第一个剪头发、第一个甩掉束胸布等等,皆因为她是一名中国共产党员的身份。
“我们入了党,当然身心受党的指挥,就不应该再有冷热的分别,尤其是不应该谈到个人的利益了!”张应春在加入中国共产党之后,如此坚定而执着地对柳亚子透露心声。
“真是一枚透着阳光质地的‘秋石’呵!”柳亚子与张应春之间来往了无数信件,而每每拾起这样冒着青春热气的信件时,这位自喻“平生不二色”的南社主帅,总是心潮澎湃,难掩眷恋之情。
“我们已经毅然决然加入政党了,我们就应该打破种种困难,领着民众,齐向革命的路上去工作,要以谋到全民众的独立自由平等为目的。”这边,另一位才华横溢、驰骋在上海街头的刀光剑影中的老师侯绍裘则读着学生的一篇篇激扬文字,热血和勇气似乎更加高涨。
“秋石,如菊之美,又霜摧而不朽也!”1926年5月,柳亚子、侯绍裘分别以国民党中央监委委员和国民党江苏省党部代表的身份,在广州面见蒋介石,欲图“讨个真革命还是假革命的说法”。这是一次革命的分水岭交锋,临行之前,侯绍裘吟着上面这样一句话,对柳亚子说:“此番见蒋,你我须借秋石之胆量和豪气啊!”
柳亚子先是一愣,后大笑:“是也!她若能同行,老蒋必哑口无言!”
“哈哈……”
与蒋介石的会晤,仿佛战场一般——
柳亚子盯着蒋介石,如此责问他:“你到底是总理的信徒,还是总理的叛徒?如果是总理的信徒,就应当切实地执行三大政策!”
蒋介石皮笑肉不笑地说:“政策和主义不同,主义亘古不变,政策不妨变通一下……”
柳亚子紧追不舍:“你不懂得政策和政略的分别。政略是可以随时变换的,政策就不应该轻易放弃。就以政略而论,必须环境变化,方有变通的必要……总理生前为了反帝反封建反买办资产阶级,所以定下了伟大的三大政策。现在帝国主义鸱张犹昔,北洋军阀虎负如前,而买办资产阶级,以广州而论,就曾掀起了商团之变。这些事实胜于雄辩,难道你身负党国重任,还能瞠目无睹?”
蒋介石尴尬了:“这个……”
侯绍裘接过话茬,直问蒋介石:“亚子先生问之有理,言之有道,难道你连这样的基本道理都不明?若真如此,你怎能当一国的革命领袖?”
蒋介石本来被柳亚子问得气呼呼的无处发泄,这侯绍裘的话更如针插其心,他顿时大怒:“你侯绍裘代表的是谁?是我国民党,还是你们共产党?”
侯绍裘冷静而轻蔑地回答道:“党派不重要,真理才至上。”
“你们!你们不是同路人!恕不远送!”这是国民党第二届二中全会前夕和沸沸扬扬的“中山舰事件”刚刚过后,所以蒋介石不敢立马“逮”了柳亚子和侯绍裘,但这一天也气得双手不停在空中乱舞。
当晚,柳亚子去到了恽代英的寓所。此时的恽代英正身兼国民党中央执委和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教官并军校中共党团书记之职,并在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与毛泽东等一起主持和任教。
“代英啊,你们一定要动手了!蒋介石就是个小人!他肯定是陈炯明第二,应当立即派人干掉他!”柳亚子知道恽代英是中共领导者,便火急火燎地对他说。
恽代英听后连连摇头,说:“人家叫我们共产党是‘过激党’,我看老兄你是‘过过激’啊,因为你比我们还激呀!”
柳亚子皱着眉头,摆着双手,说:“你们不信我的话,以后可要吃大亏的呀!”气喘三口后,又说:“我们是好朋友,玩笑归玩笑,正经归正经,你今天不赞成杀蒋介石,怕蒋介石早晚有一天先把你杀了呢!”这句话柳亚子是说中了。五年后,恽代英被蒋介石反动集团在上海逮捕,杀害于南京。柳亚子当时挥泪写下如此悼诗:“百粤重逢日,轩然起大波。我谋嗟不用,君意定如何?矢日盟犹在,回天事已讹。苍茫挥手别,生死两蹉跎。”后事竟被柳亚子言中。然而恽代英等无产阶级革命者不到最后时刻,是不会轻易放弃一切有利于革命的统一战线的。认识蒋介石与同国民党决裂,也存在一个时间点。这就是革命的曲折性和复杂性。恽代英等无数革命先烈洒下鲜血的惨痛,也是党的革命征程很多时候难以回避的残酷现实。
再说柳亚子,他此次从广州回来,心灰意冷,一头回到故乡黎里,来了个彻底“养病”,从此不问国民党党务事宜。只有在侯绍裘推荐张应春出任江苏省党部妇女委员而前来征求意见时,他柳亚子才欣然起身道:“她最合适,非她莫属!”
张应春这回站在了革命更前阵的位置上,与老师侯绍裘并肩在出生入死的战场……
随着“北伐军”的南下,革命和反革命的两股势力的斗争进入白热化的阶段。身为上海地区国民党内部的中共党团组织负责人的侯绍裘时时处在两种势力交锋的中心地带,工作的危险程度超乎想象。分担和替代老师的部分工作以及关注老师的安全成为了张应春最为操心的一部分。她以女人的特有敏感和细腻,为侯绍裘化解了无数惊与险。
“应春,组织决定明天我们就要将党部搬到南京去。你马上通知各位委员立即准备动身,越快越好!”1927年3月29日下午,侯绍裘把张应春叫到自己的寓所,以最快和最果断的口吻向她交待了这一重要任务。
“明白了老师!”张应春接令后立刻拔腿就走,却被侯绍裘叫住:“慢着,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张应春收回脚步,问。
侯绍裘表情凝重地对自己的学生说:“此番南京之行,形势险恶,我们要作最坏的打算。你想法托人给家里人去个讯……”
张应春点点头:“我明白。等到了南京再说吧!”
可是到了南京后,急转直下的恶劣形势,让这位革命侠士根本没有时间顾上给黎里的家人带个讯。当家人得知她在南京遇难时,全家人疑信参半。为此父亲张农先生两度亲赴南京,但终不得实讯,由此忧忿成疾,吐血而逝。正乃父女同殉,悲天恸地!
1928年清明节前几日,为避难到了日本的柳亚子回国后,听说他心敬心爱的“秋石”玉碎秦淮河,长歌嚎哭数日。之后,他召集张氏族人和地方士绅,一起在黎里为张应春建了座衣冠冢。柳亚子专门约请上海大学校长、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先生书下“呜呼张秋石女士纪念之碑”,勒石立于冢前,自己则亲笔写下一首非常有名的悼念诗篇:
血花红染好胭脂,英绝眉痕入梦时。挥手人天成永诀,可怜南八是男儿。
两年之后的1931年,柳亚子又悲从心头涌,再度写下诗篇纪念张应春:
犹见英姿飒爽来,梦魂无路可追陪。
三年地下苌弘血,一赋江南庾信哀。
乱世经纶勾党狱,漫天烽火骷髅杯。
蹉跎我已悲心死,愧对眉痕日几回。
作为同乡和知已,柳亚子每每想起张应春,断不能自拔。两个月后又写成《秋石女士传》,后刊发于《世界文学》上。
似乎个人情怀尚不能稀释,柳亚子又请了岭南画派创始人陈树人先生和山阴诸贞壮先生各绘了一幅《秣陵悲秋图》。图成后,他又发动南社成员广征题咏,为亡友、女烈士张应春赋诗题跋,以表对张应春的革命品质与私人的绵绵情愫的真诚寄托。
张应春牺牲时只有27岁,在她47岁冥诞时,柳亚子又写下《纪念张应春先烈冥诞》诗。
1949年初,故友毛泽东主席邀请柳亚子先生到北京筹备建国大业。初踏北京路上,柳亚子想起自己的好友侯绍裘和张应春,便当即吟诵出“白首同归侣,侯张并激昂。洞胸悲宛李,割舌惨刘黄”的纪念诗篇。敌人在残害张应春和侯绍裘时,用的手段极其残忍,不仅用乱刀活活将其捅死,而且在这之前将他们的舌头也割了……想起战友如此悲惨的牺牲,柳亚子常不能眠。而当他参加开国大典,面对着广场上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时,他以“奠酒碧云应告慰,人民已见太平年”的诗句来告慰亲爱的战友……
恽代英、侯绍裘、张应春……这三位“上大”的师、友、生,牺牲的时间分别是1931年、1927年、1927年,年龄分别是36岁、31岁和27岁。
呵,多么年轻的生命,多么眩目的政治明星!可为了革命,为了今天的新中国,他们早早地、年轻轻地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不免令人格外惋惜!
他们是“上大”数以百计英勇牺牲的师生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