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这题目,读者一定会感到疑惑不解。半夜到深山里游什么行呢?神经不正常吗?其实,游行的人和组织游行的人神经都很正常。可为什么半夜要到没人的深山里游行呢?说来话长。
那是1970年的春天,学校革委会为了贯彻毛主席提出的“学生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的教导,要求全校师生下乡劳动。我当时刚从“牛棚”里解放出来,也带领一班中学生下乡劳动。按照当时的说法,就是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好使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得到脱胎换骨的改造。组织学生去的目的是让他们熟悉一下农村环境,为毕业下乡当农民打下牢固的思想基础。
当时学校下乡劳动的老师、学生共有六七百人。我带领的一个班级有四十多名学生,被分配在一个十分偏僻的叫柳木桥的小山沟里。村子四面环山,中间有一小河流过。河两岸住有三十多户人家。我这四十多名学生,除了村中一家政治有问题的外,几乎被分散住在所有的农产家中。我们白天下地干活,种苞米、栽水稻。晚上下工回来还要学习毛主席的《老三篇》(即《纪念白求恩》《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开讨论会。我带领的学生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他们长期生活在城市里,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可在这里要自己打柴、挑水、烧火、做饭,晚上累得不行,倒在炕上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就呼呼地睡着了。
这个生产队的队长是个老实人,他听上面说,要想把粮食搞上去,关键在于革命大批判开路。这天没劳动之前,他通知我,让学生参加革命大批判。批的对象是本村的反动分子。开会之前学生已写好了批判稿。那些稿子都是千篇一律的,开头是几段毛主席的最高指示,然后是生产队长授意我们的被批对象的一句话,即“社会主义好是好,就是吃不饱。”
然后大家就用毛主席的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的教导,上挂党内最大走资派,下连这句话进行批驳。至于农民能不能吃饱我们根本不清楚,都是空话连篇写了一通。
我组织学生在地头坐好后,生产队长就将被批判的对象带来了。这人一手牵着牲口一手夹着犁杖,看样子是准备下地干活的。这人五十多岁,额头上已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从神色看,他并没有认罪的样子。后来听人说,此人参加过解放战争,还负过伤。两个孩子在外地,老伴已去世,他一人生活得很清苦。对生产队有些意见,说过几句牢骚话。我想按当时的政策,这本是阶级斗争的依靠对象,今天怎么成了批判对象了呢?我想:哪个庙里都有屈死的鬼,真是一点都不假。
学生喊了一阵口号之后,就千篇一律地念起了批判稿。被批判对象坐在石头,一句话没说。大约批判了二十分钟,就散会了。会后我想,这种批判会完全是无的放矢,被批判的人心里没服气,批判的人说的话,也没有说服力,完全是走过场,摆空架子而已。
这天夜里,我突然发了高烧,浑身滚烫滚烫的。我身边的学生给我压了两床被、还感到发冷。在这小山沟里根本没有医院,上哪里求医?我就胡乱地吃了几片随身带的解热止痛药片便蒙头睡下了。睡到半夜,我正在昏迷之中,忽听外面有人进来。原来是学校总带队工宣队长革委会主任白师傅。我在昏迷中看了看表,是半夜一点。白主任带来总指挥部命令,说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发表了。为了表达对毛主席的无限忠诚、无限热爱、无限崇敬、无限信仰,我们下乡劳动的各点儿师生,要立刻紧跟照办。他说,留在学校的师生,白天已经游行了。总部要求在乡下劳动的各班级,师生要连夜组织游行庆祝。
我当时身体十分难受,本想不起来。可一听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哪敢怠慢?我明白自己的身份,“文化革命中”定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批斗我的怒吼声仿佛仍在耳边萦绕,经过七斗八斗,好歹算回到人民队伍中来了,现在若是表现怠慢,早晚不等还得被穿上小鞋儿。想到这里,我赶紧爬起来穿上衣服,聆听工宣队长的教诲。必须组织师生连夜游行。
说是师生,这山沟里只有我一个老师,领着四十多个学生。我若不起来,这场戏可怎么唱?我强支撑起摇摇晃晃的身子,将分散住在各个农产家正在鼾睡中学生们挨个捅醒。学生们正睡得香甜,一个个好不耐烦。可听说毛主席的指示又不敢违抗,只好将不满情绪埋在心里。我招集了将近一个小时,好歹算把游行队伍凑齐了。学生们一个个都半闭着眼睛,手里拿着电筒,在漆黑的山路上,缓缓地行走着。
我一想,既然叫游行,总不能沉默不语呀。我就令两名学生领着大家喊了几句口号:
“坚决支持毛主最新指示发表!——”
“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帝侵略者!——”
按常理说,游行示威应该有观众,因为游行是给别人看的。可我们哪里有观众?除了村外水塘里呜叫的青蛙,和村头“汪汪”乱叫的狗,整个山谷里死一般的寂静。有些不满的学生,边走也发牢骚说:
“学校总整景儿,深更半夜在这老山沟里游行,连个观众也没有,到底是给谁看哪!”
一个学生说:”怎么没有观众?草丛里的山猫、野兔,树林中被我们吵醒的小鸟儿,它们不都是观众吗?告诉它们毛主席声明发表了,让它们也团结起来,这不是很有意思吗!”他的幽默,引起同学一阵哄笑。走了一会儿,身后忽听有学生喊声,接着又是一阵叫声。原来有个女学生摔进水沟里了。她满身湿得像个落汤鸡,见我过来就“唔唔”地哭了起来。我经过再三劝说和安慰,她才止住了哭声。原来她一边闭眼睛一边走路能不摔倒吗?
那天夜里,大约游了近一个小时才回来。在归来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一句言:“无知的拼搏,犹如在黑夜里长征!”我想,白天走过场的批判会,不就是无知的行为吗?除了伤害人之外,还有什么作用呢?黑夜里不睡觉组织学生在深山野谷里游行呼喊口号,不也是无知的行为吗?此时,我举目望着满天的星斗,它们一个个眨着眼睛,分明是在向我们嘲笑。
第二天本来要照例下田干活的,可学生们一个个蒙着大被懒在炕上不起来。他们早饭也不吃,直睡到快晌午了,才一个个陆陆续续起来吃饭。
后来听说,有的村子老师没有连夜组织学生游行,结果受到了总部的严厉批评。说他们违背了、“贯彻毛主席指示不能过夜”的精神。大会批评小会儿点名是免不了的。老师学生都受了不少罪。我们班学生很感激我:“还是我们老师有远见,若不然我们也是在劫难逃啊!”
其实,我心中十分明白,这种不从实际出发,说空话、说假话、说大话的作风完全是在演戏给别人看,是毫无用处的。可是在那样的年代里,有多少人不都得这样随声附合吗?这种做法不仅劳民伤财,它还给人们养成一种浮夸的坏习惯。如今好多人办事喜欢假大空,它的根源也许就是在那些年月里逐渐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