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韩薇笑。
韩薇笑经过治疗,可以下地走动了,然而心灵创伤却难以抚平。今天她步行3公里,专程来到东风烈士陵园,瞻仰父亲和爱人。
韩薇笑这些年活得很累,首先是工作上的事让她累。她到基地后,在电视台当记者,做主持人。她亲自采访,亲自写稿,亲自主持,在载人航天发射场建设中,写出了四篇重量级报导刊登在《解放军报》和《中国军工报》上,反响极大。他还搞了载人航天工程七大系统老总谈访录,报导了运载火箭系统、飞船系统、发射场系统、测控通信系统的进展,推出了东风航天城十大科技明星事迹。每天的东风电视上都能看到她那靓丽的身影,见到她那带着酒窝的微笑,听到她那甜美的声音,她也因此成为东风航天城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明星。工作虽然累,但她干得很用心,很充实,更觉得当初选择到基地是多么具有前瞻性和正确性。她牢记刚到基地时宾副司令在狼心山上对她说过的一句话,“能参加载入史册的载人航天工程,将是一生的荣耀”。因此,工作上她从不叫苦叫累,组织交给的任务,无论轻重大小,她都会准时按质按量完成。当她发现基地宣传骨干队伍力量薄弱,业务能力欠缺时,主动提出培训建议。被领导采纳后,她主持举办了五期通讯报导员培训班,亲自为学员讲授采访要领和报导技巧,不厌其烦地帮助学员做选题、改稿。从此基地的宣传报导工作如火如荼,突飞猛进,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都上了一个新台阶。正因为她在载人飞船发射任务的宣传报导工作中作出了突出贡献,还荣立了三等功。
工作上的累她能承受,但很长时间的心累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韩薇笑是在宾雪松的感召下来到东风航天城的,来了之后得到了宾雪松、苏婵娟一家人的精心引领,而且和宾戈明一见钟情。俩人的恋爱发展十分顺利,然而,正当她和他就要结合成婚时,宾戈明母亲却绝情地加以反对和阻拦。这犹如晴天霹雳,把她击得粉身碎骨。当听宾戈明说到不能结婚时,她气恨至极,对宾戈明大骂一通,骂他是“胆小鬼”,是“负心郎”;她也顺手捎带骂他母亲是“恶毒妇”,是扼杀爱情的“刽子手”,是封建透顶的“王母娘娘”。后来,她隐隐约约知道是因为自己父亲和他的母亲在学校时交恶所致。但为什么会交恶?具体什么事情交恶?给双方造成了什么伤害?她一概不清楚,问宾戈明和苏壁月,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她毕竟是个明白人,心想一定是发生过一件给苏阿姨造成终生创伤的事情,否则怎么会如此绝情地要下一代担责呢?为此她转而怀恨父亲。再一想,即使是父亲当初给了你苏阿姨很大的伤害,上代人的债就一定要下一辈来偿还吗?
韩薇笑经过整整两个月的冷静思考,总算勉强想通了,或者说虽然思想上不通,但行动上不抵触了。中国人是现实主义的动物,包括那些称之为有反叛思想的年轻人,在婚姻问题上,最终往往都听任父母摆布。难道宾戈明能为了她而与母亲分道扬镳吗?何况那时苏阿姨已经病入膏肓。在她替苏婵娟起草告别书,后来奉命为苏婵娟拍摄电视纪录片那段日子,她又一次目睹了苏阿姨的敬业精神、她对丈夫对儿女的深情、对首长对战友对东风航天城进而对整个航天事业的至真至诚的大爱,再想想她对儿子婚恋的变卦也就渐渐释然了。
不是苏阿姨的过错,那就是她父亲的过错,韩薇笑又一次把矛头转向自己的父亲。什么过错呢?她猜想了几种可能,诸如打击、迫害、诬陷,或者因情而生恨,因恨而伤害对方,或者……她不敢再往下推想了,再往下就是要置人于死地了。此后好长一段时间她竟然不和父亲联系,也不想回去探望。前年父亲退休了,说要来航天城参观飞船发射,她净找理由搪塞,直到母亲出面说情,年初她才把父母一起接来。住了一段时间,母亲因为要回去照看她姐姐的小孩先离开了,父亲说在此能净化心灵,想留下来多住几日。如此要求,作为女儿当然不好拒绝,也不能拒绝。然而,母亲回去不久心脏病复发,父亲急着回去照料。谁料父亲尸骨竟葬身戈壁……父亲入土后,她重新审视了自己对父亲的态度。自己是父母的精血培育而成,小时候,父亲对自己有求必应,长大了对自己寄予很高的期望。唉!要是自己不擅自改变丈夫私自派车的“不正之风”,也不会有如此的恶果。难道这是天意?今天她来到陵园后,首先给父亲磕头,请父亲在天之灵原谅自己。
后来,还出现了一段令韩薇笑想起就感到脸上发热的小插曲。与宾戈明断绝关系后,原本被东风人称之为最有感情色彩的韩薇笑在播放东风新闻中变得呆板了,原来采访中总是满面春风的她换成了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直到有一天她做七大系统老总谈访录,采访有“少帅”之称的飞船系统总指挥麦家骏时,才露出了多日不见的笑容。那一次采访,她的心怦然一跳,对这位“船老大”佩服得五体投地。他长得帅,有身高,有美貌,有才能,有魅力,有威信。他如此年轻,就担如此重任,还如此潇洒,如此健美。他谈吐得体,思路清晰,抑扬顿挫,娓娓而谈,听他说话就像享受一场美妙的交响乐。他待人彬彬有礼,举止风度翩翩。这个“飞船少帅”是她见过的天底下最最完美的男人!采访回来后,韩薇笑萌生出一个划破万里长空的想法:我要嫁给比宾戈明强百倍的麦家骏,天天待在他身边!出现了如此怪异的想法后,韩薇笑隔三差五采访他,第三次采访时,竟然将题目直接切入到了他的私人领地。然而,就是那次采访她才知道,麦家骏早已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有一位才貌双全的妻子,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千金。采访回来的当晚,她趴在**哭了一场,还歇斯底里地大吼了一声,你麦家骏为什么那么早就结婚了?
韩薇笑走到了另一座新坟。她看着墓前插着写有熊学锋生卒年月日的木牌,再次陷入了另一种悲戚……
经过那次十分荒唐的单相思之后,韩薇笑又走向另一个极端,宣言干脆不嫁人,向那些在政治舞台上拼杀得忘情寡欲的女政治家学习。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努力用工作去填补感情上的空虚,用更多作品去证明自己的优秀。不过,她毕竟不是政治家,她是个情感世界特别丰富的女性,她需要找一位男人填补情感空白。找个什么样的男人呢?韩薇笑来了个急转弯,发誓再也不找所谓的知识分子了,要找一个学历不超过高中、从战士提干当上军官而且职务上比宾戈明高的非知识分子。她按图索骥,最后瞄上了保障服务处长熊学锋。熊学锋入伍在汽车团当司机,是团里的学雷锋标兵,后提干当汽车排长,之后一步步逐级提升为副连长、连长、副营长、营长,后调保障服务处任助理员、副处长、处长。他长得牛高马大,脸庞粗黑像斗盆,两眼溜圆像牛眼,络腮胡子像刷子,活脱脱一个张飞转世。
她摈弃了东风人惯用的通过介绍人牵线搭桥的老模式,利用自己当电视台记者的有利条件,主动和熊学锋接触,抛媚眼,送秋波。然而,熊学锋就像一根沙枣树木疙瘩——不开窍,气得韩薇笑背后骂他“蠢得像狗熊”。后来,她利用单独采访的机会,问他有没有对象,问他想在哪里找。他倒是老实,说想在部队找,随即又说这只是想想而已,连幼儿园的阿姨都不会看上自己的。韩薇笑单刀直入地问他,给你介绍一个军人你敢不敢要?熊学锋瞪着牛眼睛,足足望了她三分钟不敢回话。看到他那个憨样,韩薇笑扑哧一笑。他也傻傻地笑着说,你们当记者的就是爱开玩笑。韩薇笑敛起笑容,认真地说不是玩笑,然后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只要是个女的就行。韩薇笑禁不住又是一阵狂笑。笑过后,她才严肃认真地对他说,我看上你了。
这不是天方夜谭吧?他的牛眼睛这下子睁得更大了,眼前这位东风电视台赫赫有名的美女,怎么会开如此大的国际玩笑呢?难道天上真的会掉下来一个“林妹妹”?
韩薇笑说就是想找他做老公,熊学锋愣了半天后,还是半信半疑地说要好好想一想。韩薇笑瞪着他说,我一个大姑娘,厚着脸皮说到这个地步,你还想什么!说完,她愤然地离开了。熊学锋急忙追上她,说了好几个“愿意”。就这样,过了不到两个月,俩人就领了结婚证。熊学锋当然美得不得了,还筹划着请一帮要好的战友在酒店摆几桌庆贺一番,却被韩薇笑狠狠地训了一顿,说你捡了便宜还卖什么乖,就是不让他张扬。不过他俩还是请了一个月的假,旅行度蜜月,到双方家里拜访了父母。家在农村的熊学锋父母一看儿子领回来一个仙女般的媳妇,高兴得喜笑颜开合不拢嘴。而韩薇笑父母听说女婿是个团级干部,也倍感荣耀。然而,就在这次旅行结婚途中,韩薇笑却露出了丝丝的不快。熊学锋太缺乏情趣了,根本不会欣赏祖国的大好河山。韩薇笑眼中的一处处绝色佳景,熊学锋说那只是山山水水树树木木花花草草的堆砌与集合。为了将来有共同语言和共同爱好,韩薇笑不厌其烦地教他摄影,喋喋不休地给他讲摄影可以陶冶情操净化心灵的高论,但最终都成为对牛弹琴的高级废话,更不用说和他去讨论那些枯燥无味的聚集、光圈、景深、选景、虚实、侧光、顺光、逆光、顶光、底光、特写、近景、中景、远景之类的摄影话题了。
旅行回来,俩人住到了一套团职宿舍,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十分宽畅。韩薇笑以其女性的温柔,用美学的观点,把房间布置得简约大方、淡雅温馨,凡到过她家的人,都十分赞许,有人竟称赞为东风装饰第一家。其中最有特色的是卧室,淡淡的绿色窗帘,粉红的席梦思真皮双人床,上面铺的盖的是母亲在杭州专门挑选的质地柔软花色淡雅的床单和真丝被子,不要说在上面睡觉,就是看上一眼都醉人。另一间书房,韩薇笑专门从酒泉定做了一套精致大气的电脑桌和书柜,养了四盆特色吊兰,一盆金边绿芯,一盆银边绿芯,一盆绿边金芯,一盆绿边银芯,分别用高低不一的花架摆放在窗台两边,一簇簇玲珑可爱的兰叶从高处垂下,微风一吹,晃晃悠悠,活像一只只蝴蝶轻轻飞舞,让人心旷神怡。每当夜深人静之时,韩薇笑坐在电脑桌前,面对这些调皮的花蝴蝶,思绪顿时如泉涌般喷薄而出,两只手不停地在键盘上飞舞,一行行文字就铺满了屏幕。往往就在此时,躺在**的熊学锋都会大声嚷叫“快点睡觉”,因为他已经急不可耐要和她进行真正意义的夫妻生活了。
说到夫妻生活,韩薇笑也经历了从企盼到喜欢,从喜欢到厌烦的过程。新婚之夜,她带着更多羞涩和些许恐惧,第一次享受到了**的愉悦。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熊学锋总是一成不变的姿势、一成不变的节奏、一成不变的模式、一成不变的话语、一成不变的时间,就像走队列一样古板无趣。而她更多的是想和他享受情感上的温存,语言上的温馨,肉体上的温柔,精神上的温悦。先前,她还有所呼应,尽力配合,以争取两人最大化的享受。然而,她的努力丝毫没有换来对方的响应和尊重,得到的是他那大刀阔斧的删节和自己的乏味……
刚结婚时,韩薇笑很想要个孩子,完成从女人到母亲的跨越。她曾梦想过,要是生下一个女孩,肯定会像自己一样有漂亮的外貌和聪明的脑袋,再加上熊学锋的勤奋和朴实;如果是个男孩,就让儿子有熊学锋强壮的体魄和坚强的性格,再加上自己聪明的基因。随着结婚后的日子渐行渐远,俩人性情差异越来越大,她突然冒出了一个怪念头。两人结合,既可能生成优良果实,也可能结出畸形苦果。这早已不是耸人听闻的无稽之谈了,东风航天城就有过先例。一位有美男子之称的师职干部(唯一的缺点就是被戈壁滩的太阳和风沙吹烤得黑一些),和一位白皙绝美的女军官(美中不足就是脑瓜迟钝一点)结合后,生下了一个九斤重的千金,居然是一个皮肤黝黑粗糙的孩子,三岁还不会说话,十岁胖得像狗熊,而智力只有四五岁水平。如此看来,男女的结合也可能把夫妻最糟糕的部分嵌合一起遗传给未来的孩子……
韩薇笑这些天又从头到尾回忆了丈夫的全部。丈夫那些摆不到桌面的东西虽然令她厌烦,但丈夫能摆到桌面上的另外一面却可以写成一篇令人感动的人物通讯。从战士一步步走到正团,是他努力拼搏而得到的。工作不分白天黑夜,基地的各个后勤保障单位随时能见到他的身影。为了建成10号到14号的公路,他头顶烈日,亲自勘察线路,施工时天天泡在工地……唉!他没有牺牲在工地,却惨死于他亲手建成的公路旁。人生就是如此爱开一些莫名其妙的玩笑……在家庭生活中,也有很多令她难忘之处。比如,熊学锋能做上一手好饭好菜,只要他在家,下班后就围起围裙,淘米切菜炒菜,光是最平常的茄子就能做出七种花样来。他回家一刻不停地干活,扫地拖地,收拾房间,洗衣洗碗,铺床叠被。进了他们房间,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物品放置横平竖直,你只要看看**叠的被子,和战士叠的豆腐块也差不了多少。韩薇笑曾经半开玩笑跟他说,你把被子叠得这么整齐,我都不好意思摊开睡觉了。他嘿嘿一笑,说这些家务事不用你做,你就好好写你的稿子吧……
然而(世界上怕就怕“然而”二字,只要出现“然而”,事情的结局就会翻转),工作中如此优秀的熊学锋,却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造成车毁人亡的重大事故。
虚弱的韩薇笑闭着眼睛,半跪半趴地伏在熊学锋坟头上的咽咽哭声,仿佛在诉说着对丈夫的正反评价和复杂情感。一日夫妻百日恩。韩薇笑最后从心里说出了一句话:对不起了,亲爱的!没给你生个“熊孩子”……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随后一双大手把韩薇笑轻轻地扶起。她睁开眼睛,回眸一望,原来是宾戈明。她顺从地依偎在他的双臂里,慢慢地站了起来,感激地问道:“你也来了?”
宾戈明点点头。
韩薇笑问:“看望和碧玉吧!”
“嗯!”
“唉!”韩薇笑长长地叹了口气,“都是我不好,否则和碧玉也不会……”
“别说了。”宾戈明本来还想加上一句话,“大概是命里注定吧!”但他是个不信命的人,所以还是没有说出来。最后,话变成了另外一句:“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本来韩薇笑有很多话要对她的初恋情人诉说,但此时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乖乖地靠在他的身上,由他搀扶着坐到了自行车尾座,回到很不情愿待下去的513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