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婵娟终于睁开了眼睛。
“妈!”看到苏婵娟睁开眼睛,宾戈明、苏壁月、韦保家等人一齐松了口气。
“伯母!”韩薇笑也轻轻地叫了一声。
苏婵娟首先看到的是丈夫宾雪松。此时,丈夫正俯身轻轻地问她:“怎么样了?”
她没有说话,转动着眼睛,看到了女儿苏壁月和女婿韦保家,也看到了儿子宾戈明,旁边的韩薇笑依偎着儿子。儿女们的脸色一个比一个沉重,韩薇笑的脸色更像涂了层腊似的,黄黄的,阴阴的,眼睛红红的,还有点肿。
苏婵娟又闭上了眼睛,她要把昏迷前的事想一想……当再次睁开眼睛时,她挣扎着坐起来。宾雪松扶着她,苏壁月将枕头塞到她的后背。她靠着床头,又一次望了望身边围着的亲人和513医院的柯院长和医生。
“没事,可能是刚才急了点。”苏婵娟艰难地挤出了点笑容,吃力地往上挪了挪身子,问柯院长,“是不是血压有点高?”
柯院长点点头说:“是的。一会再给你量一下。”
“没事。”苏婵娟对柯院长说,“我想单独自己休息一下。”
“有事按床头的呼救按钮。”柯院长说完,示意医生护士出去。
见柯院长和医生护士都走了,苏婵娟对孩子们说:“你们也回去忙自己的事吧,有你爸在就行了。”苏婵娟转而对宾戈明说,“戈明你出差刚回来,赶紧回去向站长汇报吧,他们正等着你的消息呢。”
苏婵娟转而对苏壁月和韦保家说:“你们也回去吧。我再住一两天,就该出院了。”
苏婵娟最后对韩薇笑说,“薇笑,你是个好孩子。一听说阿姨有事就赶紧跑来看我。真的,很感谢你。你的事多任务重,以后就不要再来看我了。”说完,苏婵娟觉得鼻子酸酸的,扭过头去,竟流出了滚烫的泪水。
韩薇笑一听不知所措,低着头怏怏不快地跟着宾戈明走出了病房。
待大家都离开了,宾雪松关上门,坐到苏婵娟身边,关切地问:“你怎么突然晕过去了?搞得大家都很紧张。”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苏婵娟紧紧地拉着宾雪松的手说,“太意外了!韩薇笑的爸把我整惨了!”接着,她气愤地说出了毕业分配后不堪回首的往事……
苏婵娟和宾雪松是大学同班同学,原本1966年毕业,因为“**”耽误了,直到1968年才和67、68另两届毕业生同时分配。宾雪松分到东风导弹发射基地,而苏婵娟和他男友阮谷涛则留校当老师。
1969年的学校,仍然弥漫着两派的纷争与武斗,出身书香门弟的苏婵娟,对于这种“革命”早已十分厌烦和反感,因而一头钻到实验室,不是看书就是做自己设计的实验。一天,突然开门闯进了大名鼎鼎的造反派头头——“卫东彪”造反革命军总司令、学校“革委会”副主任韩奋威。
韩奋威是1967届毕业生。此人能言善辩,高中就入党,大学期间一直担任校学生会主席。“**”开始后他带头造反,第一个批“反动学术权威”,第一个站出来抓学校“走资派”。在两派斗争中,他用煽动力特强的演讲,赢得了不少红卫兵支持,当上了学校最大造反派的头头。苏婵娟听过他几次演说,被他的**感染,也冒然参加了“卫东彪”造反派,并用她那富有**的文笔,写过几篇声讨另一派的檄文。韩奋威看过后很赏识她,把她拉入“卫东彪”总部宣传组。苏婵娟参加一段时间后,却发现韩奋威不少鲜为人知的丑恶伎俩。为了整倒对方,韩奋威不顾事实,造谣中伤,无中生有,伪造事实,嫁祸于人,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抓住把柄,无限放大,制造血案,栽赃对方,等等等等。如此一来,苏婵娟的热情燃烧了三个月就熄灭了,对韩奋威也由崇拜变成鄙视,由亲近变为躲避。然而,韩奋威却变本加厉地亲近她,死皮赖脸追求她。虽然苏婵娟直截了当告诉他自己有了男朋友,但他不以为然,三天两头找苏婵娟,今天送她一本抄家得来的唐诗,明天又给她送来一本扫“四旧”得来的宋词,还给她送来几幅抄家所得的书法名画。
这一天,韩奋威进来给她送上一本《红楼梦》,还没说上几句话,就上来强行搂抱她。苏婵娟虽然躲闪着拼命挣扎,毕竟力气不支,最后还是被他夺去了一个吻。
苏婵娟找到了男友阮谷涛,诉说了韩奋威的暴行,要他替她出气。然而,她哪里知道,阮谷涛早已和韩奋威沆瀣一气,答应让出苏婵娟,以换取系革委会副主任头衔。她气愤之余写了一张“韩奋威流氓本性大暴露”的大字报,捅破了马蜂窝。一夜之间,大字报铺天盖地对着苏婵娟而来,说她政治反动,思想不纯,作风不正,以色相引诱革命领导,是混入造反派中的坏分子。苏婵娟强忍着悲痛看了几张大字报,回到宿舍抱头痛哭了一场,心想韩奋威非得把她整得死不可。然而,出乎意料,一天之后竟风平浪静,攻击她的大字报一张也没有了,反而是韩奋威跑来向她检讨,说上次对她不礼貌是因为太爱她了。又说看到一些不明真相的人用大字报污蔑她,他非常气愤,立即组织追查。苏婵娟一听,竟然轻信了他,像是吃了迷魂药似的,鬼使神差地跟着他在校园散步。走到校园尽头的时候,韩奋威突然从背后抱住试图强暴她。苏婵娟拼尽全力反抗,还用手抓破他的脸。未能得逞的韩奋威气急败坏,竟然丧心病狂地把对她拳脚交加……
之后,韩奋威宣布“苏婵娟是坏分子”,组织人多次对苏婵娟进行花样繁多的残酷批斗。一次批斗时,强迫她卷起裤腿跪在玻璃瓶碎渣上,几个人一边按住她的双肩,一边吆喝着要她承认自己的罪行。苏婵娟的膝盖被玻璃碎片扎得鲜血淋漓,钻心的疼痛让她痛得死去活来……另一次,他们点着一根香,让苏婵娟用手抓灭,再点着再抓灭,如此反反复复,香火烧得她的手掌嘶嘶冒烟,烧出一阵阵难闻的焦煳味。她又一次晕死过去……
苏婵娟流着眼泪,诉说着那段悲惨的遭遇。宾雪松泪眼婆娑地替她擦拭着那永远抹不掉的泪水。
苏婵娟依偎着宾雪松,说:“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但心中那口气总是咽不下。就是在那最难熬的时刻,我见到了你。”
宾雪松凝视着妻子说:“那时我出差路过学校,想到留校的同学,就去找你和阮谷涛,想一起吃顿饭聊聊天。你说,你和阮谷涛已成仇人,不能请他。当时我听了很吃惊。问为什么?你说他是个伪君子。”
“是的。”苏婵娟说,“我原来怎么就没有看透阮谷涛呢?他是省委副书记的儿子,长得牛高马大,但学习很一般。毕业前夕,他死皮赖脸追求我,非要和我谈恋爱不可。为了追到我,他用刀子割腕发誓,我一看他的样子,就稀里糊涂答应他了。留校名单本来没有他,是他爸找到学校领导才留下的。谁知最后和韩奋威竟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把我害得好惨。”
“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宾雪松叹口气说,“不过,我记得你当时并没有说起韩奋威的事。”
“那时就指望你能拯救我,让我摆脱苦海。所以,其他就没说那么多了。其实,在大学时我对你的印象一直挺好,我是班长,你是团支部书记,配合默契。说实话,那时要是你胆子大一点,表示出那么一丁点意思,我肯定会和你好上了。”
“我心里对你也很崇敬,但那时学校说不能谈恋爱,就不敢想这些事。再说,你的学习成绩好,出身书香门第,长得又漂亮,我哪敢往那方面想哟!”
“其实你方方面面都很优秀。”苏婵娟慢慢摆脱了刚才的悲伤,恢复了平静,“你还记得吧,那次我失态了。见到你之后,就像见到亲人一般,放声痛哭,哭着哭着就扒到你的怀里了。”
“我理解,因为你还把我当作团支部书记。”
“不,已经进一步了。”
“为什么你那时没有对我说韩奋威的事呢?”
“怕你去找他算账。”
“要是当时知道了,我一定找那个王八蛋算账,不揍死他也打个残废。后来我单独找过阮谷涛,把他臭骂了一顿,然后对他说,我已经和苏婵娟恋爱上了,请你自重。还警告他说,要是结婚时我发现苏婵娟掉了根头发,一定找你阮谷涛算账。”
“以后他的确对我客气多了。韩奋威那个王八蛋,倒是便宜了他。后来清理造反派头目时,才把他清理掉。”
宾雪松轻轻地抚摸着心爱的妻子,说:“你现在已经知道真相了,准备怎么办?”
苏婵娟眼睛冒着怒火,愤怒地说:“我和韩奋威的仇恨不共戴天,决不能和他樊亲家。他女儿身上流淌着他肮脏的血液,我的儿子坚决不能娶她,决不让仇人的血脉留给下一代。”
苏婵娟出院了。她又带领课题组奔波在载人航天发射场上,监测着各个测量点的电磁参数。今天,她从载人航天发射场回到家中,草草地下了碗鸡蛋挂面,连碗也懒得洗,就靠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眯着眼睛观看《东风新闻》。画面上又出现了韩薇笑那熟悉的面孔……
苏婵娟不愿意再看到韩薇笑的画面。她走出客厅,到了庭院的葡萄架下,想平覆一下自己那颗烦燥的心,将韩薇笑从自己的脑海中驱除干净。然而,晚风吹来,就像微风掀翻书页似的,又把她与韩薇笑相处的一页页掀了出来……
想到韩薇笑,苏婵娟心中又涌出一阵阵悸痛。韩薇笑和宾戈明情深意浓,为了爱情,苦苦地等了宾戈明5年之久。就在酝酿结婚的时刻,却蹦出个可恶的韩奋威。有时在夜深人静之时,她细细想来,是自己硬生生把韩薇笑和儿子的姻缘拆散的,也感到对不起韩薇笑。可是,这能怪我吗?谁叫她有那么坏的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