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泰利埃公馆 (3)(1 / 1)

第三十四章泰利埃公馆(3)

小姑娘回来了,欢迎她的是细雨般的抚摸,每一个女人都打算爱抚她,这是她们表达爱情的需要,是她们职业性的毛病,也正由于这种哄骗的毛病使得她们在火车上每人都去吻鸭子,她们一个个都把她抱在自己的膝头上,爱抚她的纤细的金黄头发,在一阵阵热烈的感情冲动下,不由自主地把她用力搂在怀里。孩子十分乖,信教真诚,就如同参加了赦罪式以后任什么也不可以打动她似的,耐心地忍耐一切。

这一天大家都十分累,吃过晚饭很早就去睡觉。乡下的这种一望无际的,差不多能够说是充满了虔诚气氛的宁静,笼罩着小村子,这是一种和平安宁的、包含一切而且大到把天上星辰都包括在内的宁静。那些姑娘们已经适应了妓院里热闹的夜生活,乡村沉睡后的这种沉寂她们觉得十分不适应。她们身上一阵哆嗦,并不是由于冷,而是由于孤独,从惊慌不安的内心深处发出的寂寥的哆嗦。

她俩睡一张床,刚上床就搂在一起,似乎是为了抵挡大地的平静和沉重睡眠的侵袭,但萝萨一个人睡在小黑屋里,怀里空空,很不适应,隐隐约约有一种难受的感觉。她翻来覆去,不能入睡,突然听见靠近她的头,在隔板的那一头,有轻细的呜咽声,似乎是个孩子在叫唤。她十分吃惊,赶紧轻轻喊了两声,一个抽抽搭搭的孩子声音答复她。原来是小姑娘,她一直睡在母亲的房里,现在一个人睡在小小的阁楼上感到十分不安。

萝萨十分高兴,她从**起来,怕惊动别人,小声地走过去找那个小孩。她把她带到自己非常暖和的**,使劲儿地抱在怀里,吻她、哄她,以各种夸张的形式来向她表达自己的爱。到最后她自己安静下来,睡着了。一直到天亮,那个第一次领圣体的小姑娘把脑袋枕在娼妓的胸口上。

五点钟,教堂的小钟就大声地打起“三钟”来了,噌礝的钟声惊醒了这些女人。平时她们整个上午都睡觉,这是在整晚劳累之后得到的惟一休息。村里的老乡们早已起床,妇女们正忙活着,从一家门口走到另一家门口,大声地交谈,手上仔细地拿着浆得像纸板一样硬的细布短连衫裙,或者十分长的蜡烛,蜡烛半中腰绑着一个金穗子绸结,蜡上的齿状凹痕是用手把着的地方。太阳升得很高,向四周洒着光芒,天空瓦蓝瓦蓝,只有天边还有一点轻轻的红颜色,如同是朝霞留下的痕迹。一窝窝的鸡在门前来回走动,不时地有一只脖子亮闪闪的黑公鸡扬着头,拍着翅膀,向空中送出洪钟般的啼声,周围的那些公鸡马上跟着叫起来。

马车从周围的村庄来了,停在一些人家的门口,从车上下来的是强壮的诺曼底妇女,她们穿着颜色深的衣服,方围巾交叉在胸前,用一个式样古旧的银扣扣住。男人们把蓝罩衫穿在崭新的礼服或旧绿呢燕尾服外面,两条燕尾露在罩衫下边。

马被拉进了马棚,顺着大路摆着两排农村的车辆,有大车、篷车、轻便车、长凳客车、各式各样和各种年代的车子都有,有的鼻子朝地,有的屁股挨地,车辕朝天。

木匠的家里忙碌得如同口蜂箱。几位客人身穿短上衣和衬裙,头发散落在肩上,又稀又短,看上去就如同是因为使用时间长了,褪色脱落了似的,她们正忙碌地给孩子穿衣裳。

小姑娘站在桌上,动也不动,泰利埃太太管理她的别动队。她们给她洗脸、梳头、戴帽子、穿衣服;她们使用了很多的别针,整理好连衫裙的褶子,扎好肥胖的腰身;她们想方设法地把她打扮得美丽一些。装扮好以后,她们让这个有耐心的小姑娘坐下,告诉她不许动。然后这群女人匆匆去给自己化装。

小教堂又打钟了。那口可怜的小钟声音又细又小,听起来,如同微弱的人声一样,很快地消失在蓝色的广大空间里。

领圣体的孩子们从家里走出,朝村头上那座公共建筑物走去,那儿是两所学校和当地的村政府,“天主之家”在村子那一头。

孩子们的父母打扮得如同过年一样,带着十分不自然的尴尬表情和一向弯腰干活而形成的那种笨拙动作,跟在他们的孩子之后。小姑娘们包围在一片雪白的,看上去如同奶油似的薄纱里。至于那些男孩子,每人跟幼小的咖啡馆侍者似的,头上擦了很厚的发蜡,走起来双腿叉开,恐怕碰脏了身上的黑裤子。

从远处来了很多亲戚陪着孩子,这对一个家庭来讲,是件荣耀的事,所以木匠非常得意。由老板娘率领的泰利埃部队紧跟着康斯坦丝。父亲让姐姐挽着胳膊,母亲和拉斐埃尔并排走着,费尔南德和萝萨一排,一对唧筒又一排,队伍整齐就如同穿军服的参谋部。

这在村子里产生了令人吃惊的印象。

在学校中,女孩子们在修女的大帽子底下排成两排,男孩子们在一个风度翩翩的英俊男教师的帽子底下排队,然后唱着感恩歌走了。

男孩子在前,排成两列纵队,走在两行卸掉牲口的车辆之中,女孩子以同样的队形紧跟着;村里的所有居民表示敬意,让城里来的太太们在前面走,她们紧接在女孩子后面;三个在左,三个在右,越发延长了两人一排的队伍,她们的打扮如同烟火一样光彩耀人。

她们进了教堂,里面的人马上发狂。为了看看她们,人人都转过身来,你拥我挤,拥挤不堪。有些女信徒居然大起嗓门说话,由于她们看到这些太太的穿着比唱经班穿的祭披还要令人眼花缭乱,觉得非常惊奇。村长把自己坐的长凳,右边靠圣坛的头一张长凳让开,泰利埃太太和她的弟媳,以及费尔南德和拉斐埃尔坐在这张长凳上。泼妇萝萨和一对唧筒让木匠陪着,坐在了后面的第二张长凳上。

教堂的圣坛中跪着孩子们,男的一边女的一边,他们手把长烛,猛一瞧就如同是许多东倒西歪的长矛。

三人站在经台前,他们用宽厚的嗓音唱着,他们把拉丁文的一些响亮的音节拉得老长,唱“阿门”时,“阿——门”他唱一遍又一遍,同时塞本特这种铜管乐器如同牛叫一样,从它的大嘴里发出单调的音符作伴奏。一个男孩子的又尖又细的声音在答唱。祷告席上坐着一个戴方教士帽的神父,他不断站起来,叽哩咕噜说了一通,然后坐下,那三个唱经的又接着唱下去,眼睛看着放在他们面前的那本厚厚的无伴奏合唱乐谱,乐谱打开,由一个木头老鹰展开的翅膀托着,老鹰下安着根立地长轴柱子。

后来突然一下静下来。全部在场的人都一起跪下,主祭神父登场了,他头发花白,年高德勋;身子稍稍俯向左手端着的圣餐杯。在他前面走着两个穿红袍的助祭,在其后是一群穿大皮鞋的唱经班成员,他们站在圣坛的两边。

一只小铃在宁静中响了,祭礼开始。那神父在金圣体龛前缓缓来回走动,一次次跪拜,用他那低低而发颤的衰老嗓音读着预备经。他刚读完,那些唱经的都猛然唱起来,塞本特同时吹响。有几个男信徒也跟着唱,声音十分低、谦卑,正如同一般的参加者所应该的那样。

忽然“kyrieeleison(用拉丁文:“主,可怜我们!”是弥撒经文的起句。)”从每一个人的胸膛和心底发出来,奔向天空。陈旧的拱顶受到喊声的震动,似乎有尘土和虫蛀的木屑落下。太阳照耀着石板瓦顶,小教堂里热得跟蒸笼似的。兴奋的心情,焦急的等待,那无法描述的神秘仪式的接近,使得孩子们心里十分不安,使母亲们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那神父坐了一会儿,又登上祭坛,没戴帽,露出满头银发,手直发抖,开始做那超自然的神奇动作。

他朝信徒们转过身来,双手伸向他们,高声说,“祈祷吧,朋友们。”他们一同做祈祷。老神父这时吞吞吐吐低声说着那些非常诡秘而至高无上的话,小铃铛一次次摇着,人们跪拜祈祷天主。孩子们在虔诚的恐惧中昏过去。

萝萨额头放在双手上,猛地想起她母亲、她村子里的教堂、她自己头一次领圣体。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年代里,她那时是多么小,整个儿包围在那白连衣裙里。她哭了起来,开始哭声十分小,泪珠儿从她的眼里滑下。伴着她的回忆,情绪愈发激动,嗓音发哽,胸口激烈起伏,失声大哭。她拿出手帕,抹干眼泪,捂住鼻和嘴,努力让自己不出声,但没有作用,一种嘶哑的喘声从她喉咙里钻出来,另外还有两个听了令人心碎的长叹声在应和她。原来跪在她身边的两个女人露易丝和弗洛拉也被同样的遥远的回忆压得喘不过气,泪水滂沱地呻吟着。

泪水是有感染力的,不长时间太太也被打动了,眼皮也湿润了。她向弟媳转过脸来,看见和她坐一条长凳上的人都在哭。

神父在拿面包做圣体。孩子们怀着一种虔诚的害怕心理,趴在地上,他们已晕过去。教堂里常常会有个女的,一个做母亲的或是做姐姐的,因为神奇的交感作用,她被激动的情绪所支配,而且见到那些跪着的漂亮太太哭哭啼啼,所以十分感动,揩湿了方格印花布手帕,同时用左手用力地按住怦然跳动的心口。

正如同点点火星点燃一大片成熟的庄稼,萝萨和她同伴们的眼泪马上就在全体教徒中蔓延开来。男人,女人,老人,都哭了起来,整个教堂笼罩着一样超自然的东西,一个无所不在的灵魂,一个看不见的全能者的神奇的力量。

教堂的圣坛里嘭地轻轻响了一下,原来是那个修女在她的书上敲了一下,发出领圣体的信号;在虔诚的狂热中孩子们全身颤抖着,来到圣餐台跟前。

他们排成一排跪在地上。那年老的神父拿着镀金的银圣爵,在他们前面走过,用双手捏起圣体饼——基督的圣身——递到他们手里。他们合着眼,面色十分白,抽搐地张开嘴,脸上带着惊慌的表情。那条张在他们下巴底下的长台布如同流水一样颤抖着。

忽然间教堂里洋溢了一种狂热气氛,充满了人群处在疯狂状态下的喧闹声,洋溢了暴风雨般的呜咽声和大声的叫喊声,听着就宛如森林里阵阵吹过的把树刮弯的大风。神父站着,纹丝不动,手上拿着块圣体饼,兴奋得四肢无力,他对自己说:“天主,天主在我们之中,显示了他的存在;他领受我的祈求,降临到跪倒在他的信徒中来了。”他面对上天,在强烈的热情支配下,吐字不清,找不到合适的话,不相连贯地祈求着,这是从心灵深处发出的祈祷。

他怀着虔诚的心情,接着把圣体饼分完,因为太兴奋,两腿无力,差不多站不住;他自己也喝过主的宝血后,沉浸在疯狂的感恩祷告中。

他背后的信徒一点儿一点儿平静下来,那些穿着庄严白祭披的唱经者,站起来开始唱经,但是他们依然含着泪,音调不十分准,连塞本特也好像沙哑了,好像这件乐器也曾哭过似的。

神父抬起双手,打了个手势,让他们静下来,然后在两排领圣体的孩子间走过去,而孩子们陶醉在幸福中。神父来到圣坛的栅栏边。

大家已经在一阵挪动椅子的响声下坐下,人人现在都使劲擤鼻子。他们一看见本堂神父,就静下来。神父开始吭吭哧哧,用非常小的沙哑嗓音说话:“亲爱的朋友们,我从心底谢谢你们,原因是你们刚才使我得到了我一生中最大的快乐。我觉得天主听到我的祈求,降临到我们之中。他来了,来到这儿,来到我们之中。他使我们心情不能平静,他使你们泪如泉涌。我是本教区岁数最大的教士,今天我也是最快乐的教士。一个奇迹在我们之中出现,是一个真正的、伟大的、崇高的奇迹。耶稣基督第一次进入这群孩子们的身体时,圣灵、天鸟、天主的气息降临到你们头上,控制他们,抓住他们,使他们如同风中芦苇一样俯着弯腰。”

接着他朝木匠的客人们坐的那两条长凳调过脸去,用微响的嗓音说:“尤其是要感谢你们远道而来,亲爱的姐妹们,你们的到来,你们的显而易见的信仰,你们的十分强烈的虔诚,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有好处的榜样。你们教导了我的堂区,你们的感情温暖了每个人的心;如果没有你们,可能这个伟大的日子就不能具有这种确实的神圣性质。有时一只优秀的羊,足以使天主降临到羊群里来。”

他兴奋得说不出话来。他补充道:“我祝你们获得圣宠。诚心所愿。”他又登上楼梯,到祭坛上去完成这场祭礼。

这时大家都打算走了。连孩子们也不安心,他们不安了很长时间,已经感到厌倦。而且他们也饿了,他们的父母不能等到最后的福音开始,就一个一个走光,回去吃饭。

门外人很多,吵哄哄的,始终有嘈杂的叫嚷声,诺曼底口音很浓,信徒们形成了两道人墙,当孩子们出现时,每一家人都向自己的孩子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