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一个女雇工的故事(2)
一天清晨,邮差送来一封信给她。她根本没接过信,由于心里发慌,被迫坐下来。可能是他写的吧?可是她不识字,心里十分着急,对着这张写着密密麻麻字的纸,抖个不停。她把它扔在口袋里,不敢把秘密告诉给他人。她干着干着活儿经常停住,长时间盯着这几行相距相等的字,末尾还有一个签名,她心里十分希望可以突然一下子认出信里的内容。又是着急,又是担心,她简直要疯了,到最后决定去找她的小学校长;他让她坐下,听他念:
我亲爱的女儿,来信特此告诉你,我的病加重,我们的邻居当蒂老板替我写的信,希望你回来一趟。
你亲爱的母亲的代笔人
村长助理塞萨尔?当蒂
她一声没吭地走了,但等她自己一个人时,她两腿发抖,马上晕倒在路旁,她在那里一直躺到天黑。
回来以后,她把事情告诉了农庄主人,他允许她回家一趟,而且想回去多久,就回多久,还允许找一个短工代替她的活,等她回来再雇用她。
她的母亲病情严重,就在她到家的那天去世了;第二天罗丝生下了怀胎七个月的男孩,孩子瘦得可怕,让人看了直打颤;而他似乎时刻都感到疼痛,因为那双可怜的如同爪子似的没肉的手始终在痛苦地抽搐着。
但是他还是活下来了。
她说她已结了婚,但自己带孩子不方便;她把他寄留在邻居家里,他们同意好好照顾他。
她又回来了。
但自打这时起,在她一直受到伤害的心里,似乎一线曙光似的产生了一种陌生的爱,对她留在家乡的那个瘦弱的儿子的爱。而这种爱可以说又成了一种新的伤痛,一种随时都感到的痛苦,是由于她和他分开了。
最使她觉得难过的是她非常想吻他,抱他,让自己的感受他的小身体的热气。她晚上无法入睡,整天想他;到了晚上,干完活后,她坐在壁炉前面,如同那样想念远方人似的,直勾勾地望着炉火。
人们甚至已经谈论她,说她可能是有了爱人,并开她的玩笑,问她:他是否很帅,个高不高?有没有钱?啥时候结婚?啥时候受洗礼?她经常逃走,去自己一个人哭,因为这些问题如同针扎的令她感到不好受。
为了忘了这些痛苦,她不停的干活。她一直想念着她的孩子,想尽办法要为他多挣钱。
她决心努力干活,让老板给她长工资。
她慢慢地把周围的活都包过来,使得一个女雇工被辞退了,是由于自从她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后,那女雇工就无事可干了。她在做任何事上,她都精打细算。她用主人的钱像用自己的似的,十分舍不得。她很会做买卖,农庄的产品只要她去卖价钱就能卖高,而那些农民在卖东西时耍的花招都被她识破,因此买进卖出,管理雇工的活,计算食品,都由她个人管,不久后她成了必不可少的人。她对周围一切管理得十分好,因此农庄在她管理下,变得十分兴旺。方圆两法里的人都在议论“瓦兰老板的女雇工”;农庄主人也到处说:“这个姑娘真是难得啊!”
但是,时间匆匆,她的工资却依然如故。她的一切努力被认为理所当然,是所有忠诚女雇工都应做的,被看作仅仅是热心的表示。她开始有点悲伤地想,农庄主靠了她每个月都要多存下五十到一百个埃居,但是她每年是仅仅挣二百四十个法郎。
她决定提出增加工资,她三次去找她的主人,到了他跟前,谈的都是其他的事。她羞于开口,仿佛这是件不光彩的事。最后,有一天农庄主人单独在厨房里吃饭,她不好意思地对他说,想和他两个人谈谈。他很吃惊地抬起头,双手放在桌上,一只手拿着刀,刀尖朝上,另一只拿着小块面包,他瞪着他的女雇工瞧。她被他瞧得十分不好意思,她要求给她一个星期假期,是由于她身体有点不好受,非常想回家。
他立刻允许,接着也十分不好意思地说:“等你回来我也准备跟你谈谈。”
孩子出生8个月,她已认不出来了。他长得白里透红,脸蛋圆圆的,胖得就如同一小包活的脂油。他的小手指头肉鼓鼓的,并不拢,缓缓地摇晃着,一看就清楚他十分如意。她如同野兽似的疯狂地扑上去,热烈地吻他,把他吓得哇哇大哭。这时她也流泪了,是由于他不认识她;而且他一看见他的奶妈,就马上朝他伸出双手。
但是第二次他就熟悉了她的脸,瞅着她格格地笑。她把他抱到怀里,双手举着他,发疯似地奔跑;她坐在树荫下,头一次打开了她的心房,虽然他听不明白,她还是向他诉说悲伤、工作、操心、希望,她不断地用她那狂暴的、猛烈的抚爱折磨他。
她捏他揉他,为洗澡,为他穿衣裳,从中取得乐趣。甚至为他洗屎洗尿,她都很快乐,倒似乎这样亲密地照顾他证实了她做母亲的权利似的。她时常望着他,觉得奇怪他为什么会是她的。她一边把他抱在怀里摇,一边反复低声道:“这是我的小乖乖,这是我的小乖乖。”
她哭着回到农庄,她刚到,她主人就在她的屋里喊她。她走了进去,不知什么原因既觉得惊讶,又觉得激动。
“坐在这儿。”他说。
她坐下,有好长时间他们就这样并排坐着,两人都十分不安,胳膊下垂着,不知放在什么地方是好,而且如同一般乡下人那样互不相望。
农庄主人是个四十五岁的胖男人,两次丧偶,性格乐观但固执,现在他明显有些拘束,这是他以前不曾有的。最后他鼓足勇气,眼望着远处的田野,吞吞吐吐,含糊其辞地说。
“罗丝”,他说,“你压根儿没想到过结婚吗?”
她脸色煞白,他见她不说话,接着说:“你是个很好的姑娘,既规矩,又勤劳,又节俭。如果谁娶你这样的人作妻子肯定会发财的。”
她始终坐着不动,眼神慌乱,甚至弄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就如同大祸将临似的,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等了一秒钟,然后说:“你看,一个农庄没有女主人肯定不合适,哪怕就是一个像你样的女雇工也好。”
接着他沉默了,不知该说什么。罗丝望着他,十分害怕,似乎面前是个杀人犯,如果他一动,她就会马上逃跑。
他待了五分钟,然后问道:“怎么样,你愿意吗?”“什么愿意,老板?”于是他笑着说:“当然是嫁给我!”
她突然站起来,随后又瘫倒在椅子上,静静地坐着,就像大祸临头。农庄主人十分不耐烦了:“好了,你想想,你还需要什么?”
她十分惊慌看着他,紧接着眼泪流了出来,她喉咙哽咽着,连说了两遍:“我不可以!我不可以!”“为什么?”他说,“好,别傻啦,我让你想到明天。”
他马上走了,说完了令他为难的事,他十分轻松,而且他坚信到了第二天,他的女雇工会同意的。这个建议对他来说完全不在预料之内,对他而言,是一次非常好的买卖,是因为这样可把一个女人紧紧拴住,而这个女人给他带来的好处定比当地最丰盛的嫁妆要多。
况且他们之间也不会有门户不当的问题。由于在乡下,人人几乎是平等的。农庄主人也跟他的雇工一样干活,雇工变成主人是经常发生的。女雇工也时常成为女主人,不过这并不会给她们的女主人和劳动带来丝毫改变。
罗丝一夜未眠,她一屁股坐在**,甚至连哭的劲儿也没了,她十分疲倦,她静静地坐着,如同有人用那种扯松羊毛床垫的工具在扯碎她的孩子。
不过她偶然把不成形的思想集中,但一想到也许会发生的事,就吓得十分害怕。
她的恐惧时刻在增加,房里一点儿声也没有,一片死寂,厨房里的大钟不慌不忙地敲打着报告时辰,她都要惊出一身冷汗。她的思想一团糟,是乡下人觉得自己中了魔法时会出现的那种不能理解的精神错乱,她需要离开,逃走,如同避开风暴似的避开不幸。
一只猫头鹰叫了,她抖了一下,站起来,双手从脸摸到头发,然后跟疯子似的在全身上下摸着。她身不由己地走下楼,来到院里,快要落下的月亮在田野边上,她就启程了。她迈着有弹性的小快步急急朝前走,不久,她不经意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叫喊。各处农庄院子里的狗听见她走过,汪汪地叫着;有一条狗蹦过壕沟,追过来打算要咬她,但她转过身,向它喊叫,吓得它赶紧逃跑,钻到窝里,一声也不敢叫了。
有次一窝小野兔正在地里玩耍。但这个奔跑的女人如同发狂似的来了,胆小的动物于是向四处逃跑,小兔和雌兔躲在犁沟里看不见。雄兔撒开腿不断的飞跑,竖起大耳朵一蹦一跳的影子有时候映在沉落的月亮上。
月亮已经落到平原的尽头,好像一盏巨大的灯笼安放在地面上,光芒斜照,照满平原。
星星不见了,几只鸟儿不停地叫,天已经亮了。这姑娘十分疲惫,喘着气。太阳在一片紫红的朝霞中升起来,她站住了。
她肿胀的双脚走不动了,但她看见了一片水塘,很大,停滞的死水在新一天的霞光照射下,红似火。她按住胸口,迈开小步,一瘸一拐朝前走,想泡泡她的双腿。
她坐在草中,脱掉沾满尘土且看来十分笨重的鞋,再拉掉袜子,把发紫的小腿泡在不时冒着气泡的死水里。
一股清凉舒适的感受从脚跟一直升到喉部,她静静地瞧着这片深深的水塘,一下子感到头晕,觉得一股强烈的把整个身子投入水中的冲动。那样,她的苦痛将消失,永远消失。她已不再想她的孩子,她需要宁静,彻底的宁静,永无止境的休息。于是她立起来,伸出双臂,向前走两步。水此时没过她的大腿,她已打算扑下去,忽然她的踝骨上有刺痛感,她不由得往后跳了一步。她发出绝望的叫嚷,因为从她膝盖到她脚尖,有条黑色的长蚂蝗正在吸她的血,鼓了起来。她不敢碰,害怕得使劲喊。她的绝望喊声,被一个赶马车的农民听见,他走来把蚂蝗捉掉,用草把伤口压紧,又用大车把她送回她的主人的农庄里。
她卧床不起半个月,后来在她起床的那天早上,她坐在门口,农庄主人不知从哪儿走过来,立在她面前。“怎么样,”他说,“事情决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