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橄榄园(1)
马赛和土伦之间的皮斯卡湾里有一个普罗旺斯省的名叫加朗杜的小海港。海港上的人望到维尔布瓦长老从海上打鱼归来,就赶紧去海滩帮着他把船拉上岸。
船里仅仅长老一人,他虽已是五十八岁的人了,精力却非常充沛,像一个真正的水手那样划桨。小船迅猛地冲过来,碰到了沙,在沙上滑行,一会儿就猛地停住。在岸边望着本堂神父划过来的五个男人走过来,他们每个人都和颜悦色,以示对神父怀有好感。
“怎么样,鱼打得多吧,神父先生?”其中一个操着很重的普罗旺斯省口音的人问。
维尔布瓦长老洋洋得意地回答:
“是呀,打得很多,三条狼鲈,两条海鳝和几条鱼。”
其中一人说:
“我们帮您把这些鱼送到小别墅去吧,神父先生。”
“谢谢了,我的朋友。”
神父和他们握完手之后就走了,有一个人跟去了,余者都留下来帮他收拾小船。
他迈开大步缓缓走开。这是七月的一个黄昏,太阳即将落山。教士的影子变得老长,在旁边的野地中形成一大块黑影。维尔布瓦长老的脚下扬起细灰土,此刻他感到清新而又爽快,双手插进衣袋里往前走,缓慢而矫健的步伐,与爬山的山里人一般不同。他平静的眼睛望着村子。他在这村子里已经当了二十年的本堂神父,这个村子是他自己选中,经由上级特别通融派给他的,他打算在这里尽享天年。他的教堂有两个棕色石头砌的、大小不等的方形钟楼高耸在山冈上,周围是沿山坡盖的平房。长老非常高兴,因为他打到了三条狼鲈、两条海鳝和几条鱼。
他受人敬重的原因,主要在于他虽已上年纪,但也许是当地最强健的人,此次他在教民们面前,又能够夸耀一番战果了。满足这种不伤及他人的小小虚荣心是他最大的乐趣。他擅长**,用手枪能打断花梗儿。有时候他还和他的一位在军队里作过剑术教官的朋友比剑,他游泳的本领在这一带海岸上也是无人能超越的。
他曾经是德?维尔布巩男爵,上流社会中的人物,赫赫有名,而且非常风雅。他三十二岁时由于情场失意,出家当了神父。
他出身于庇卡底省的一个拥护王室而且又笃信宗教的古老家族。几百年来,这个家族的子弟曾在军队、司法界和教会任过职。他最初想按母亲的意愿舍身教会,以后在父亲的敦促下,才决定到巴黎学习法律,为的是将来在法院里担任个主要职务。
但是在他完成学业时,他的父亲患肺炎死了。他母亲因过度伤心,不久也去世了。所以,他一下子继承了大笔财产,于是他就不再考虑职业了,而是满足于安度阔人的生活。
他是个聪明漂亮的小伙子,但他的见识有限,由于受到了信仰、传统和原则的束缚,这些东西是祖宗遗传下来的。尽管如此,他还是非常讨人喜欢,一些严肃的正经人非常器重他,他也享受着生活的乐趣。
但在一个朋友家里,几次会面后,他爱上了一个年轻的女演员。她是音乐戏剧学院的一个非常年轻的学生,在奥台翁剧院首次登台就红极一时。
他对她的爱是非常强烈的。她首次和观众见面,就十分成功,而他呢,看过她那次扮演的角色就爱上了她。
她一下子就把他完全征服过来,使他变得如痴如狂。于是他和她同居了,他让她离开舞台,四年时间,他用一种与日俱增的热情爱着她。无疑,最终他会不顾门第,不顾家庭的传统荣誉观点正式娶她为妻,若非有一天,他发觉她和介绍他们相识的那个朋友已有了私情。
更严重的是她已怀了孕,而他,只等着孩子出生就决定结婚。
他发现了证据,也就是在一个抽屉里发现的那些信件。他原是个野性未尽的人,粗暴的脾气这次全部发作了,他指责她不守妇道,阴险奸诈,寡廉鲜耻。
可她,本来就是个巴黎街头的堕落孩子,不知什么叫羞耻,更不知什么叫贞节,对那个男人和对这个男人一样,自己觉得都有十足的把握。此外,她还和那些什么都不怕的老百姓家的女儿同样胆子大,因此就和他顶撞起来,而且侮辱了他。他正举手要打,她却指着自己的肚子让他看。
他放下手,脸色大变,想到在这个玷污了的里,在这个下贱的躯体里,在这个龌龊不堪的人身子里,孕育着他的后代,他的一个孩子!他向她扑了过去,打算把母子二人同时打死,以便把这种双重羞耻一扫而光。她害怕了,因为她感到自己要完了。她在他的拳头下来回翻滚,看到他的脚正要朝大肚子踩下来,她赶紧伸着两手挡着,大声喊道:
“不要弄死我。不是你的,是他的!”
他有些结巴地说:
“你……,你说什么?”
她呢,从这个人的眼睛和姿势里看到自己即将已死在眼前,忽然害怕得发了狂,又说一遍:
“不是你的,是他的。”
他一下子觉得精疲力尽,从牙缝里迸出了几个字:
“你是说孩子?”
“是的。”
“你在撒谎!”
他又提起脚来再要踩下去,此时他的情妇已经爬起来向他跪着,一边往后躲闪,一边结巴地说:
“我已经对你说过是他的,假若是你的,为什么我早不怀孕呢?”
这个理由像真情实况一样打动了他的心。他深信她肚子里怀着的那个孩子不是自己的儿子,于是浑身轻松,几乎恢复了平静,不再想弄死这个无耻的妇人了。
他用平静一些的声音对她说:
“滚吧,从此以后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她服从他的命令,走了。
他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看到她。
他也启程走了,向南走了下去,走到一个村子才站住,这个村子坐落在地中海沿岸一个小山谷的中间。他在一家临街的小旅店要了一间房就住下了。他带着痛苦的回忆在那里度日,回忆那个欺骗他的女人,回忆她的丰采,回忆她的笼络手段,回忆不足和外人道的蛊惑媚态,还有些惋惜不能再得到她的陪伴和爱抚。
但是,在这充满痛苦的孤寂生活中,他起初的宗教观念,有些减弱了的信仰热忱,又逐渐涌回到他的心里。他当初把宗教视为是对未知生活的避难所,如今把它看作是对付欺骗人、折磨人的生活的避难所。他常跪在昏暗的教堂里作祷告。他把自己的苦痛倾诉给天主听。他请求天主指点他,同情他,帮助他,保护他,抚慰他;在他愈发虔诚的祷词里,他的**也越发强烈。
他那颗受爱情折磨、创伤严重的心并未关闭,而是依旧在悸动着,渴望着爱;对天主的神秘的爱慢慢地进入他的心房,战胜了另外的那一种爱。
他重新恢复他最初的计划,决定把他余下的生命贡献给教会,他本来也是应该把纯洁的生命献给它的。
他当了神父。靠家庭和朋友的关系,他得到重用,当了如今的这个村的本堂神父。他把一大部分财产捐出来去办慈善事业,仅仅留下一点点,以便到死之前都能够救济和帮助穷人,他躲进一种侍奉天主和关心他人的平静生活里。
他眼光狭窄,但心地善良,他是个有军人气质的宗教上的导师,他这个宗教上的导师把迷失在森林中的人引入康庄大道。但旧日的他还有大部分在他身上体现出来。他喜爱激烈的运动、高尚的娱乐和各种武器,可他憎恶女人,憎恶所有女人,并且怀着恐惧。
跟在神父后的水手具有十足的南方人的脾气,舌头痒得只想聊天。他不敢,原因是长老在自己教民心目中有很高的威望。最后,他冒险试了试。
他说:“您在您那所小别墅里肯定很舒服吧,神父先生?”
小别墅就是普罗旺斯城市或者乡村的居民在夏天为乘凉搬去的那种狭小的房屋。神父的住宅紧挨教堂,挤在教区的中央,确实太小,他为此才租下了这所位于田野里的小房子,此处到他的住宅仅有五分钟的路。
即使是在夏天,他也不经常住在乡下,他只是过了一阵子才来住几天。
“是的,我的朋友,”神父说,“很舒服。”
矮房子出现了,它坐落在树丛中,从油橄榄树的枝叶间望过去,房子似乎已被划成长条,被剁成碎块;在这片橄榄园里,矮房子如同从地下长出来的一个蘑菇一样。
一个高个女人在门前走来走去,她在布置一张小饭桌,每次慢腾腾地走回来时,仅在桌上摆一份刀叉,一只盘子,一块餐巾,一块面包,一只酒杯。
女仆老远就向神父喊道:“是您吗,神父先生?”
“是我。我捞来了许多鱼,你赶紧给我煎一条狼鲈,要用黄油煎,千万用黄油煎,明白吗?”
女仆睁着内行的眼睛打量水手带来的那些鱼。
“可是咱们已经有一只米烧母鸡了。”她说。
“那也没有办法呀!隔夜的鱼不如新出水的鱼好吃。我要美餐一顿,这种事不是我经常碰到的,而且说到罪过,也不算很大。”
那个仆人挑好狼鲈带走后,又转过身说:“啊!神父先生,有个男的来找过您三次。”
他心不在焉地问道:
“什么样的?”
“看上去不是个靠得住的人。”
“什么?一个叫花子?”
“大概是的,我不能肯定。我看很可能是个‘马乌法唐’。”
这个词儿是普罗旺斯土话,意思是坏人、流浪汉。维尔布瓦长老听了哈哈大笑,他知道玛格丽特胆子小,夜晚总想到会被人杀害。
他给水手几个铜子,水手走了。他还保持着当年养成的爱整洁和讲卫生的习惯,他说:“我先去洗脸洗手。”这时,玛格丽特拿着刀刮狼鲈的背脊,她忽然从厨房里喊了起来:
“快看,他来了!”
长老转身向大路观望去,看见有一个人正朝这边走过来,远远望去衣帽很不成样子。他站着等他过来,心里暗暗想着:“说真的,她说的很正确,他确实像个‘马乌法唐’。”
陌生人眼睛盯着神父走过来。
他走到神父跟前时,摘下破帽子,脱帽行礼,露出了一个憔悴、**但不很难看的脑袋,头顶心上已经脱了发。
神父也赶紧脱帽行礼,他猜到这不是普通的流浪汉,不是无活可干的工人或者经常出入监狱的惯犯。
“平安!神父先生!”“您好!”神父不愿对这个形迹可疑、衣衫褴褛的过路人称呼“先生”。他们互相之间仔细地打量着,这个流浪汉的眼光使得维尔布瓦长老觉得慌乱而激动,他的心里充满了惊慌不安的感觉。
那个流浪汉总算说话了:
“怎么样,您认出我来了?”
神父大惊,回答:
“没有,我不认识您。”
“啊!您不认识我。再仔细瞧瞧我!”
“不用再看了,我未见过您。”
“这倒是真的,”那人带着有些嘲弄的神气说,“我现在就让您看见一个您非常熟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