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珍珠小姐(2)
“在切三王来朝饼时,钟又响了。所有男子几乎同时站了起来。父亲虽然很沉着,行动不大方便(他自从骑马摔断腿之后,一直拖着脚步走路),但是他对大家说,他想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说他一定要去。我的一个十八岁、一个二十岁的两个哥哥,他们都跑去取了他们的枪。我拿出了一支气枪,也准备参加这次行动。
“队伍很快出发了。父亲、舅舅和提着一盏灯的巴蒂斯特走在前面。哥哥雅克和保尔跟着他们;我也不顾母亲的劝告,跟在后面。
“雪下得非常紧,十步以外就一片模糊了。可是那盏灯在我们面前投下了一条明亮的灯光。
“我听到朝着平原的那扇门开了,随后舅舅又大骂:‘妈的,他又走了!一旦看见他这个狗杂种的影子,我就不会让他跑掉。’
“突然我舅舅说:‘听,那狗又开始叫啦。我过去让它领教一下我的枪法。只有这个办法才管用。’
“我父亲说:‘最好先去看看这个条不幸的狗,它由于饿了才叫。这个可怜的东西在求救。走!’
“我们开始向前走。
“我们越往前走,狗的叫声也越发清楚响亮。我的舅舅叫道:‘在那里!’我们都停下来观察。
“等我追上别人以后,才看清楚了。这是一条牧羊犬。它一动不动,而且也不叫了。它在那里看着我们。
“我舅舅说:‘真奇怪,它既不朝前走,也不向后退。我真想打它一枪。’
“我父亲态度坚决地说:‘不,该把它捉住。’
“这时,我哥哥雅克说:‘那里不仅有一条狗,旁边还有一件东西呢。’
“狗背后确实有一件东西,黑乎乎的,看不清楚。我们开始小心地向前走。
“那条狗看见我们走过来了就坐在地上。它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凶恶,似乎还因为自己终于把我们叫来了,而感到高兴。
“我父亲径直朝它走去,摸了摸它。狗舔舔我父亲的双手。这时我们才发觉它是被拴在一辆小车的车轮上。小车整个儿用三层羊毛毯裹住。我们小心地揭开毯子,巴蒂斯特把灯举在车门,发现里面有一个睡了的婴儿。
“我们惊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我父亲第一个镇静下来,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因此他说:‘可怜的弃儿,你属于我们了!’他让我哥雅克在前面推着这个意外的收获。
“我父亲又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个私生子,可怜的母亲想到了抛弃婴儿,于是就在这个三王来朝节的晚上来叫我们的门。’
“他在黑夜里向着四周使劲喊了四遍:‘我们已经把他收留了。’他接着把手放在了舅舅的肩膀上,说:‘弗朗索瓦,你如果朝狗开枪,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我舅舅没有吱声,但他默默地在黑暗中认真地画了一个十字,他这个人虽然爱说大话,可信教却非常虔诚。
“狗已经解开,它跟着我们。
“哎呀,我们回去的情形,就更有意思了!首先,我们把这辆车子从城墙里的梯级抬上去,就费了半天的劲。可最终还是抬上去了,我们一直把它推到前厅里。
“妈妈既高兴,又惊慌,样子多么奇怪啊!最终我们把睡得很熟的孩子从车上抱出来。她是一个落地也许只有六个星期的女婴。我们在她的襁褓里找到了一万法郎,爸爸为她存起来,准备给她将来当嫁资。这不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是哪个贵族和城里小户人家的姑娘生的……不然是……我们做了许多推测,但真实情况却不知道……丝毫也不知道……即使那条狗也没有人见过。无论如何,到我们家门口打了三次钟的这个男人,或者说,这女人至少了解我的父母,才会这样选中他们。
“这就是珍珠小姐如何来到尚塔尔家的经过。
“但是,我们叫她珍珠小姐,还是以后的的事。最初给她起的名字叫:‘玛丽?西蒙娜?克莱尔’,‘克莱尔’算是她的姓。
“我们抱着婴儿回到饭厅里去的情形更是有趣至极。她已经醒了,用那双呆滞迷离的蓝眼睛看着四周的人和灯光。
“我们又一次重新围着桌子坐下来分饼。我当了国王,而且和你刚才一样,选了珍珠小姐作王后。但是,那一天她丝毫也不知道别人向她表示敬意。
“孩子就这样被收留在家里抚养。她长大了,一晃许多年就过去了。她善良、温柔、和顺,大家都喜欢她,如果我母亲不从中拦阻,不知我们会把她惯成什么样子。
“我母亲阶级观念和地位观念很重。她像待自己的亲生子女一样待小克莱尔,但同时她又要求我们之间的距离要分明,地位必须要确定。
“所以,这孩子刚懂事,我母亲就让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让这个小姑娘心里清楚,对尚塔尔家的人来说,她只是一个被收养的养女,是一个外姓人。
“克莱尔依靠罕见的智力和惊人的本领,了解到自己的处境,并且她明白应该如何接受和保持已定的地位,态度是那么有分寸,那么庄重,那么温顺,甚至连我父亲都被她感动得流泪。
“这个温柔可爱的小家伙,她满怀热情的感情和略带羞怯的忠诚,也打动了我的母亲,她渐渐开始叫她:‘我的女儿。’有时,这个小姑娘做了厚道、体贴人的事情,我母亲就把眼镜推到额头上——这是她内心激动的表示——一遍遍地说:‘这孩子真是一颗珍珠,一颗纯正的珍珠啊!’从那时以后,她的名字就变成了珍珠小姐,时至今日我们还如此称呼她。”
尚塔尔先生已经默不作声了,坐在弹子台上,我背后倚着墙,和他面对面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了讲述:“上帝啊,她十八岁时多么漂亮……多么优雅……多么完美……啊!漂亮……漂亮……而又善良……高尚……而又迷人的姑娘啊!……她有一双……一双碧蓝的眼睛……清澈……明亮……这样的眼睛我从未见过……从未见过!”
他又停住了。我问:“那她为什么不结婚呢?”
他回答了:“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愿意……不愿意。她有三万法郎的嫁资,而且求婚的人非常多……她不愿意!在那段时期里她似乎很忧郁。也就是在那时,我娶了我的表妹小夏洛特,她已等我六年了。”
我凝望着尚塔尔先生,好像明白了他的思想,好像看清了藏在那些高尚、正直、无可指责的心灵中的一出既平凡而又残酷的悲剧,看清了一个既没有表白过、也未被探索过的心灵,这样的心灵是无人了解的,即便那些为了它们而在默默地忍受着痛苦的牺牲者也无法了解。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突然冒失地说:
“尚塔尔先生,您本应该娶她呀?”
他全身猛地一颤,说:
“我?娶谁?”
“娶珍珠小姐呀。”
“为什么呢?”
“因为您对她的爱要超过对您表妹的爱。”
那双异样的、瞪得圆圆的、有些惊恐的眼睛看了我片刻后,他就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爱她?……为什么?谁告诉你的?……”
“不用人告诉,这是显而易见的……为了她,你拖延了那么久才娶等了您六年的表妹。”
他放下弹子,以手捂着脸哭了起来。我惊慌地手足无措,全身冒汗。突然,楼梯口传来了尚塔尔太太的声音:“你们的烟抽完了吧?”
我打开门,冲她喊道:“是的,太太,我们这就下去。”
然后我又走到尚塔尔先生面前,握住他的双肘,说:“尚塔尔先生,我亲爱的尚塔尔,请听我说,您太太在叫您。我们应该下去了,冷静一下。”
他语无伦次地说:“好……好……我就下去……可怜的姑娘……我这就下去……请你告诉她,我很快就下去。”
他用那块用来擦石板上粉末的破布,仔仔细细地擦着脸,后来脸露出来,一半白,一半红,额头、鼻子、双颊和下巴涂满了白粉,眼睛红肿,里面噙着眼泪。
我把他拉到他的卧房里,小声对他说:“请原谅我,尚塔尔先生,原谅我使您伤心……不过……我确实没想到……这……希望你能够理解……”
他握着我的手,说:“是的……是的……每个人都有难过的时候……”
于是他就把脸浸在脸盆里。可是当他抬起头来时,我觉得他还是无法见人,但我猛然想起了一个好主意。对他说:“你只用说眼睛落入了一粒砂子,就能够在大家面前掩盖住哭了。”
他果然用手绢揉着眼睛下去。大家都非常着急,每个人都想找到那粒砂子,但是怎么也找不到。
我走到珍珠小姐身旁,看着她。正如刚才看了到尚塔尔先生的灵魂深处一样,我似乎也看到了她的内心,仿佛这个女人的一生全都展现在我眼前。但我同时却又想知道她以前是否也爱他,是否也忍受过长期的、剧烈的痛苦,忍受过那既无人看出、也无人知道或猜到、可是夜里却在屋子里发泄出来的痛苦。我看着她,隔着有花边高领的上衣。我能够看出她的心在跳动,我问自己:这个温柔善良的女人会不会每天晚上流着眼泪伏在枕头上呻吟,会不会哭得全身颤抖。
我小声对她说:“您要是看见尚塔尔先生刚才如何痛哭,肯定会可怜他。”
她全身哆嗦了一下,说:“怎么,他哭过?”
“对,他哭过!”
“为什么哭?”
她似乎很激动。我回答:
“为了您。”
“为了我?”
“是的。他向我告诉,他当初是如何爱您。他娶了如今这位妻子,而没娶您,是做了多么大的牺牲……”
她苍白的脸似乎稍微拉长了,一直睁着的宁静的眼睛闭上,她从椅子上滑下去,轻轻地、慢慢地倒在地板上。
我叫道:“快来人!珍珠小姐昏过去了。”
尚塔尔太太和她的女儿奔过来,在她们忙成一团的时候,我乘机溜了出去。
我迈开大步朝前走去,心猛地跳着,感到既后悔,又抱歉。不过,我偶尔也感到高兴,因为我觉得我做的好像是一件值得赞扬的、必须要做的事。
我问自己:“我今天从起,他们是否会感到比以前轻松了?或许在即将来临的春天的某个晚上,洒落在草丛上的月光会打动他们的心弦,他们相互挨近,紧紧握手,去共同回忆隐藏在心中的残酷的痛苦。也许这短短的一握会激起一阵他们从未有过的颤栗,使他们尝到那种稍纵即逝的、神圣的陶醉滋味,这样的陶醉,这种疯狂在一刹那间给予情人们的幸福,比其他的人一生中得到的还要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