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遗产(1)
尽管不到十点,可是来自巴黎各处的职员,却一股脑儿地涌进了海军部大门。因为已经临近元旦,此时正是谋求提升的时候,整座大楼里,脚步声一直不断。
每个人走进各自的办公室,同先来的同事握握手,换上办公服,便在办公桌前坐下,然后,到隔壁办公室去打听科长来了没有,情绪怎样,当天的文件多不多。
装备科的白发塞萨尔?卡舍兰先生是海军陆战队退伍士官,他是主任科员,此时他正在登记刚由勤务员送来的公事。他对面是司书萨翁老头儿,由于夫妻间的关系不睦,整个部里都知道他。他正在抄科长拟的一份代电。
胖胖的卡舍兰先生边干工作边唠叨:“三十二件土伦来的代电加上四个军港的代电总共也就这点儿。”然后,他问萨翁老头儿:“您太太怎么样了?”
老头儿边工作边回答:“卡舍兰先生,您明明知道,一提起这件事我就心烦。”
这时,玛兹先生走进来,他是个穿着讲究的漂亮小伙子,他总认为自己的容貌跟地位不相称,所以感觉非常委屈。为了学时髦,他戴着大戒指,表链粗粗的,单片眼镜。
他进门便问:“今天的公事多吗?”“土伦来的多。新年要到了,他们当然特别卖劲儿啦。”舍兰先生回答。
这时,皮托莱先生恰好进来。他笑着问:“难道咱们这儿不卖劲儿吗?”
他看了看表说:“还差七分十点,人就都到齐了!小玛兹,您怎么称呼这个呢?我敢跟您打赌,勒萨勃尔阁下跟我们这位科长一样,肯定在九点钟就来啦。”
收发停下来不写了,说:“是啊!如果这个人出不了头,决不是他工作不肯卖力气!”
皮托莱先生回答:“我想,他会出头的,卡舍兰您尽管放心好了。我敢跟您打赌,我赌二十个法郎,出不了十年,他准能当科长。”
站在火炉边烤腿的玛兹先生大声说:“呸!我宁愿一辈子只拿两千四百法郎,也不愿像他那样卖命。”
皮托莱说:“尽管如此,可是今天,十二月二十日,您不也是十点钟之前就来啦。”
玛兹先生耸耸肩,说:“他妈的!我当然不希望我是最后一个,我虽可怜你们的殷勤,可既然你们都到这儿来等天亮,我也只好奉陪。不过这与勒萨勃尔将科长喊亲爱的科座、六点才离开办公室、把工作带回家里去做相比,这要差很多。而且,我经常出入于上流社会,所以我还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做呢。”
这时一直在想此事的卡舍兰先生问道:“以你们之见,他今年还会晋升吗?”
皮托莱大声说:“依我看,肯定会。”
于是,他们便谈起晋升和奖金这些大家都关心的老问题来了。
他们预先估计晋升的机会,奖金的多少,各人的条件。他们没完没了地争论,都各自坚持昨天的主张。
布塞瓦尔先生走了进来,任何事情在他看来都是不平凡的奇遇。他每天早上都要把头天晚上的奇遇告诉皮托莱。虽然他身体弱小,可是他是自信地叙述他是怎样拉开打架的人,勒住狂奔的马等等。
当他听明白他们谈的是勒萨勃尔,他便插嘴说:“总有一天,我要好好地教训教训这小子。”玛兹冷笑一声,说:“要教训他,今天就可以下手了,因为我有可靠的消息,今年提升之所以没您的份,就是为了让位给勒萨勃尔。”
布瓦塞尔高举一只手,说:“我向你们发誓,要是……”
门又开了,走进一个看上去很忙碌的年轻人。他说话非常快,好像他的时间特别宝贵一样。他与所有的人握完手,就走到卡舍兰先生跟前说:“亲爱的,您能否把一八七五年度的土伦ATV字关于缆索的夏普卢卷宗给我?”
卡舍兰站起来,从一个纸盒里取出公文,交给他,说:“勒萨勃尔先生,昨天科长从这里而取走了三件,大概您已知道了吧?”
“我知道,在我那儿,谢谢您。”
勒萨勃尔接过去就匆匆走了。
他刚出门,玛兹就大声说:“气派好大!就像已经当了科长似的。”
“等着瞧吧!他肯定比我们早当科长。”皮托莱说。
卡舍兰先生又问道:“他将来肯定很有出息吧?”
玛兹轻蔑说:“对打算在部里混一辈子的人来说,是这样,可对别的人来说,那没什么了……。”
皮托莱打断他说:“大概您想当大使吧?”
玛兹不耐烦地说:“这和我没关系。这对我根本无所谓!在上流社会里,一个小科长算不了什么。”
司书萨翁老头儿一直在抄写。不过,他有好一阵子一直在蘸墨水,然后在海绵上擦笔尖,墨水滴在纸上,老头儿瞅着他又得重抄的抄件惊慌失措。他皱着眉头嘟囔着说:
“这又是一种偷工减料的墨水!……”
所有的人听了都大笑起来,玛兹的腰弯向壁炉;皮托莱又是跺脚,又是咳嗽,又是甩右手,连难得一笑的布瓦塞尔也大笑起来。
“这有什么可笑的,我所有的工作还得重做两三遍。”萨翁老头儿说。
每一个字他都写得清清楚楚。
其余的人仍在笑个不停,半年来他们一直跟老头儿开这个玩笑。他们在他擦钢笔用的海绵上滴了几滴油,笔尖上沾了油,墨水就待不住了,因此,他常常一连好几个小时地纳闷儿,暗想:用了好几盒笔尖,好几瓶墨水,最后大家现在的办公用品都是劣质品。但他却始终没有发觉这是大家在与他开玩笑。
到后来玩笑就变成恶作剧了,他们把猎枪火药掺在老头儿的鼻烟里,把药水倒进他偶尔要喝一杯的水瓶里。使他真的相信,自从巴黎公社以后,日用品中的大部分都被社会党人掺了假,来嫁祸政府,以引起革命。
所以,他对无政府主义者恨之入骨,相信他们的人到处都有。结果使他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对可怕的陌生人特别害怕。
突然走廊上传来急促的铃声,他们知道这是托尔什博夫科长的激怒的铃声,于是他们都赶紧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卡舍兰登记了一会儿,他便开始想心事。
他在海军陆战队里当士官时受过三次伤,在塞尔加尔一次,在交趾支那两次。正因如此,他退伍以后才在部里找了个差事,当然他在当属员过程中吃了不少的苦,所以他视上司的权柄为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东西,在他眼里科长仿佛是生活在另外一个星球上的非凡人物;他觉得就连那些他听说是很精明并将要发迹的科员,天生也是他不同的人。
因此,他对于勒萨勃尔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还有一个秘密的希望,一心想把女儿嫁给勒萨勃尔。
总有一天他会有钱,整个部里都知道,因为他的姐姐卡舍兰小姐有一百万的家私。据说这笔钱是靠爱情赚来的,但是因为她晚年笃信宗教,所以这笔钱就不那么脏了。
她有过风流的生涯,直到她有五十万法郎时才洗手不干。因为她省吃俭用,生活简朴,所以在十八年中这笔钱又增加了一倍多。她弟弟死了妻子以后没有再娶,有一个女儿科拉莉,所以很久以来她便住在弟弟家。但是她很少拿出钱来贴补家用,所以她的钱越攒越多。在卡舍兰面前她总是说:“这无所谓,反正这些钱都是你女儿的。不过,我希望赶快把她嫁出去,因为我想看看外孙子。”
整个部里都知道这件事,求婚的人很多,据说连玛兹也围着卡舍兰老头儿转。可是他却希望给女儿物色一个有前途、有望当上科长、同时让他沾光的年轻人。而勒萨勃尔再合适不过了,很久以来他一直在想办法。
突然间他想出了办法。
他知道对于勒萨勃尔,只有从他事业上的虚荣心入手,才可以使他就范。他可以去请求他保护,就像别人向参议员、众议员或者其他有地位的人寻求保护一样。
卡舍兰五年没有晋升,所以他坚信今年一定会晋升。他装出确信这次升级是靠勒萨勃尔力量的样子,这样,他就可以报答他为借口,请他吃饭。
想好之后,他立刻就着手办这件事,他换上出门穿的外衣,拿上已经登记过的与勒萨勃尔有关的公事,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勒萨勃尔单独一人有一间办公室。
勒萨勃尔正在一张大桌子上写着什么。
见收发进来,他亲切而尊重地问:“亲爱的朋友,您肯定是替我送来了很多公事吧?”
“是的。另外我想跟您谈谈。”
“请坐,谈吧。”
卡舍兰坐下来,似乎挺为难地说:“勒萨勃尔先生,我不喜欢绕弯子,有什么说什么,我来想求您帮个忙。”
“帮什么忙?”
“我今年想升级,可我又没有任何保护人,所以我想到您了。”
勒萨勃尔既惊又喜,同时又有点儿得意,于是他说:
“可是,我在这里根本算不了什么。我本不如您,您马上要当主任科员了。我一点力量都没有,您应该相信……”
卡舍兰连忙打断他的话,恭敬地说:“算啦!科长最听您的话了,只要您替我在科长面前美言几句,我肯定能成功。您想,再过一年半,我该退休了。如果元旦之前我不能晋升,每年就得拿五百法郎。我知道大家都说,卡舍兰的日子并不难过,他姐姐有一百万。当然,我姐姐是有一百万,可是她一个子儿也不肯拿出来,她要让它生利钱。这笔钱是留给我女儿的,可我女儿和我不是一个人呀。如果将来眼瞅着女儿、女婿坐马车,可自己连吃的也没有,那才叫有意思呢。”
勒萨勃尔点点头说:“您说得一点儿不错,您的女婿也可能待您不太好,何况,不依靠别人生活,自己也觉得舒服。我答应您,一定尽力去跟科长谈谈,把您的情况跟他说说。假如有必要的话,我就坚持一下,您放心好了!”
卡舍兰站起来,抓住同事的两只手握了握,嘟囔说:“谢谢,您相信我,只要我有机会……”
“只要我能够……”因为他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所以没说完便告辞了。
然而,他远远地听见了一阵暴躁的铃声,他听出是科长托尔什博夫大叫的信号。于是,他拔腿便跑。
一个星期以后的一天早上,卡舍兰的办公桌上有一封信,信上写着:
亲爱的,我很高兴地通知您,根据我们的处长和科长的签呈,部长昨天已签字同意委任您做主任科员,明天您便能接到正式委任通知了,请您在此以前,装作对此一无所知,好吗?
勒萨勃尔敬上
卡舍兰立刻跑到勒萨勃尔的办公室里去,向他表示谢意和歉意,并说了大量知恩图报的话。
第二天,大家听说勒萨勃尔先生和卡舍兰先生各晋升一级,其余的科员只好再等下一年,好在他们可以得到一笔一百五十法郎到三百法郎不等的奖金。
布瓦塞尔对人说,他要在这两天的半夜里在勒萨勃尔住的那条街的拐角上,好好地揍他一顿,其余的科员没说话。
接下来的礼拜一,卡舍兰刚到部里,就去找他的保护人。他非常客气地说:“希望您能够赏个光,在三王来朝节前后到我的寒舍去吃顿晚饭,由您来决定日期。”
勒萨勃尔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说:“可是,朋友,最近这些天……我每晚都没时间。”卡舍兰亲切地说:“您帮了我大忙,请您不要拒绝我们,让我们全家都难过。”勒萨勃尔仍在犹豫不决,这时他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是他没有时间来权衡一下利害关系,所以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想:“不过是去吃顿饭,这又不等于我答应他们什么。”因此他答应下来,日子定在礼拜六。
整整一个礼拜卡舍兰都忙着安排这顿晚饭,为了把这顿饭准备好,光菜单一项就商量了许久,最后总算决定了。
礼拜六那天,他回来得很早,想查看是否一切都已准备齐全。
他走进饭厅,挨样检查。房子中央放着一个圆桌,桌上放四只盘子。
每一只里都放着餐巾,两边放着刀叉,前面是大小两只酒杯,但他还觉得不够神气,便叫了一声:“夏洛特!”
从右边的门子走出一个老太太。她比弟弟大十岁,她的嗓音很细走路有点儿拐。
她问道:“有什么事?”“我感觉两只杯子还不够好看。如果再添瓶香槟……最多多花我三四个法郎,这样高脚杯便可摆出来。饭后也可能是另一种气派了。”
夏洛特小姐说:“我看不出花这个钱有什么用。不过,好在花的是你的钱,与我没关系。”
他想说服自己:“这样要好得多。而且吃起三王来朝饼来,气氛也会热闹点儿。”于是,他就下了决心。他跑下楼,五分钟后便带着一瓶酒回来了。酒瓶上面印着:“德国夏泰尔——雷诺沃伯爵特酿上等香槟酒。”
卡舍兰说:“仅仅花了三个法郎,而且听说酒味相当不错。”他亲自将高脚酒杯摆放在每个座位前面。这时,他的女儿走进来。她穿着一件朴素的连衫裙拍着手,大声说:“主啊!有香槟酒!简直太幸福了!”
父亲对她说:“对这位先生一定要特别客气,他给我帮过不少忙。”她笑了起来。
勒萨勃尔来了,黑礼服,白领结,白手套,给人以极好的感觉。卡舍兰赶紧迎接,说:“唉呀,朋友,没有外人,都是自己人;您看,我穿的是便装。”
勒萨勒尔回答:“我知道,不过我习惯晚上穿礼服出门。”卡舍兰介绍说:“这是我的姐姐夏洛特小姐;我的女儿科拉莉,在家我们都叫她科拉。”
大家行过礼后,卡舍兰又说:“我们没有客厅,不过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勒萨勃尔忙说:“其实这样就很好!”
大家坐下来,谁也没说话。卡舍兰问:“科长很晚才回去的吗?我为了给他们娘儿俩帮忙,所以提前走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