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幸福(1 / 1)

第二十六章幸福

上灯前喝茶的时候,大家谈论到爱情。这个老题目,内容都是老生常谈。但黄昏的忧郁气氛使每个人都很激动。人们不断说到“爱情”这个词儿,时而又由一个男嗓音说出来,时而由一个女嗓音说出来,这些声音充满了这间小客厅。

“一个人能够爱很多年吗?”“是的”,有人这么肯定,“不”,也有人这么断言。

他们区别一些不同情况,划清一些界限,举出一些例子,每一个人,不论男女,都充满了回忆。那些使人烦乱的回忆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因此使他们好像非常激动,带着深刻的情绪和强烈的兴趣谈论这件平凡而又高尚的事——两个人感情之间的神秘结合。

但突然有一个人望着远处,喊道:“啊!瞧!那是什么?”大海面上浮现出一团模糊不清的庞大的东西。

女人们站起来大惑不解地望着,说:“这是科西嘉岛!每年在某种特殊的气候条件下,总能看到它两三次。”

人们可以依稀辨认出山脊,甚至有人说看到了山峰上覆盖的积雪。人们感到惊讶和不安,甚至恐惧。

这时候有一位老先生第一次开口说:“瞧,这个岛的出现仿佛是对我们谈论的问题的现身说法,它令我想起了一件往事。我曾在这个岛上见过一个忠贞不渝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幸福的爱情故事。”

五年前我到科西嘉去旅行。这个岛屿虽然在法国的海岸有时能像这样看见它,但我却感觉它比在美洲还令我陌生。

你们设想一下一个仍处在混沌状态的世界!只有山,山与山之间是淌着急流的沟壑,到处都是花岗岩和凹凸不平的土地,这是一块荒凉的处女地,也可以看到一个村庄。那里既没有农业、工业,也没有艺术。在这里,人们对这些的追求很冷漠而且世代相传,这是使人最感惊讶的。

在意大利,每一座宫殿本身就是一件杰作;木头、铜、铁、石头等等都是人类才华的反映;老房子里放着的任何古老东西,无不显示出这种对美的记录。意大利是一个神圣的祖国,我们之所以爱它,是因为它向我们展示并且证明了具有创造性的智慧的努力和胜利。

意大利正对面的科西嘉,却像刚降生的时代一般。居民的房子粗糙而简陋,人们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漠不关心。他们缺少教养,暴躁,易记恨,残忍凶暴,但他们也具有好客、慷慨、忠诚、单纯的特点。

我在这个岛上漫游了一个月,那里既没有酒店、旅店,也没有公路,只有骡子走的小道,顺着这些小道你可以来到位于半山腰的村庄。晚上你可以听见从深渊里传来的急流的响声。你可以要求那里的主人让你留宿,他们也允许你吃那些简单的饭菜。早上,你与主人握手告别,他会把你一直送到村边。

有一天,我走了十个小时以后,傍晚时来到一所位于谷中的小房子跟前。

一个老年妇女接待了我,她整洁的衣衫,庄严的态度是很少见的,男人从草椅子上站起来给我行礼,然后又坐下,但一句话也没有讲。“请原谅,他耳朵聋了,已八十二岁。”老妇人用纯正的法语道。我惊奇地问她:“您不是科西嘉人?”她回答:“不是,我们是大陆上的人,但是我们在这儿已住了五十年了。”

想到他们在这么凄凉的地方住了五十年,我不禁感到恐惧和不安。当老牧羊人回来后,大家开始吃晚饭,只有一道是用土豆、白菜和肥肉放在一起熬的汤。

吃饭以后,我来到门外坐下,望着凄凉的景色,我心里感到了忧伤,就像生活在世界的尽头,一切都快要结束了。我突然看见了一无所有、离群独居的人生的苦难。

老妇人来到我跟前,好奇地问道:“您是来自法国吗?”“是的,我是来旅游的。”“您是从巴黎来的吧?”“不,我来自南锡。”

不知怎么,我感觉她好像很激动。

她丈夫脸上毫无表情地出现在门口。她接着说:“没关系,他听不见。”过了几秒钟以后她又说:“那么,您认识南锡的人了?”“当然,但不是所有的人。”“圣阿莱兹家的人呢?”“非常熟,他们是我父亲的朋友。”“请问您贵姓?”我告诉了她。她望着我,然后低声说:“对,对,我记起来了,布里瑟玛尔一家,现在怎么样了?”“都死了。”“啊!你认识西尔蒙一家子吗?”“认识,最小的一个现在当将军了。”

这时她既激动又苦恼,她有一种我也说不清的感情,一种需要,需要说出那一直闷在心底里的事,还有那些一提起名字就会扰乱她内心平静的人。她浑身颤抖着说:“是的,亨利?德?西尔蒙,他是我的弟弟。”我大吃一惊,抬起头来看着她,我猛然间想起了一件事。

从前发生过一件事,轰动了整个洛林贵族阶层。一个叫苏姗娜?德?西尔蒙的姑娘,被她父亲所指挥的那个团里的一个骑兵士官拐走了。

这个士官英俊潇洒,是个农家子弟。可能是骑兵队伍经过时,她看见了他,并且爱上了他。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们怎么能够见面、相约以及她怎么让他明白她爱他。

一天晚上,那士官刚一退役,便和这个姑娘一起不见了。人们到处寻找他们,但毫无结果。从此以后便失去了他们的消息,大家都以为她已死了。

没想到我却在这么一个荒凉可怕的山谷碰到了她。于是我说:“是的,我也记起来了,您就是苏姗娜小姐。”

她点了点头,泪水滚滚而下。然后她朝坐在屋门口的那个老人望望,说:“就是他。”

从她那眼神中我明白了她仍旧爱着他,我问:“您过得幸福吧?”“啊!是的,他曾使我很幸福。我也从没有后悔过。”她发自内心地说。

我注视着她,既感到悲哀和难过,又惊讶于爱情的巨大威力!这个出身富贵的姑娘跟随了这个农民,她自己也成了一个农民。她接受了他的那种简朴的生活,她也适应了他的简朴的习惯。即使她变成了乡下女人,她也依然爱他。

她一心想的只有感到难过他!她并不为失去首饰、丝绸、优雅舒适的房间、以及舒适的被子。她只需要他,除此之外,她别无所求。

她那么年轻,便放弃了生她、养她、爱她的那些人,放弃了真正的生活和世界,独自一个人跟他来到这个荒蛮的山谷里。对她来说,他就是一切,她所能要求的、梦想的、希望的一切,他使得她终生幸福。

这一夜我一边听着那个老兵的鼾声,一边想着这段离奇而简单的故事,想着这对幸福的夫妇。

第二天早晨,我与这一对老人握手告别后就动身了。

讲故事的人闭上了嘴。“无论怎么说,她的理想太卑下,她的需求太粗俗,太简单。她只可能是个傻瓜。”一个女人说。另一个女人说:“这又有何妨,只要她幸福,足矣。”

科西嘉岛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慢慢隐回到大海里,仿佛刚才专为叙述居住在它岸上的一对谦卑的情人的故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