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两个朋友
巴黎被包围了,人们在饥饿中苟延残喘。屋顶上很少能看见麻雀,臭水沟里的老鼠也减少了。人们无论什么东西都吃。
莫里索先生原来的职业是钟表匠,临时当了家居兵。一个正月的早上,他空着肚子,闷闷不乐地在林荫大道上散步。他猛然在一个也同样穿着军装的人面前站住,原因是他认出这人是自己的朋友,是以前在河边上认识的索瓦热先生。
战前,莫里索每个星期天都是大清早就拿着竹钓竿,背着铁罐出去。他搭乘驶往阿尔让特伊的火车,到哥隆布下车,然后再走到玛朗特岛。一到这个地方,他就开始钓鱼,一直钓到天黑才结束。
每个星期天,他都在那里看到服饰用品商索瓦热先生,一个性情愉快的人,也着实是个钓鱼迷,他们经常手握着鱼竿,两腿悬在水面,并排地坐了大半天。他们之间的友谊就是这样开始的。
有时他们整天也不说一句话,有时候说上几句;但他们即便不做声,彼此之间也深切理解,他们的兴趣相似,情感也相投。
春天,上午十点钟左右,两个喜欢钓鱼的人感受着春天的温暖;莫里索偶尔会对身边的那位朋友说:“嗯!多舒服!”而索瓦热先生也会回答:“再没有比这更舒服的了。”
秋天,两个朋友也沐浴在火似的红光之中,索瓦热先生会带着笑容看看莫里索,说:“多么美好的景致!”而心旷神怡的莫里索也会回答:“比林荫大道要美多了,嗯?”
他们相互认出后,就马上使劲地握手,没料到在这样特殊的环境中相见,心里都十分激动。索瓦热先生叹了口气,叫着说:“变化可真大呀!”莫里索也感慨地说:“今天是今年遇到的第一个好天气。”
天空确实是一片蔚蓝,充满了阳光。
他们心事重重地并肩走着。莫里索接着说道:“还有钓鱼呢?嗯!回想起来多么有趣!”
索瓦热先生又问:“咱们何时才能再去?”
他们走进一家咖啡店,各自喝了一杯苦艾酒,然后又继续在人行道上走着。
莫里索突然问道:“再喝一杯,怎么样?”索瓦热先生回答说道:“随便。”他们又走进一家酒馆。
出来的时候,他们都头痛得厉害,感到有点迷糊。
索瓦热先生被和风一吹,彻底醉了。他站住说:“咱们去吧?”
“哪儿去?”
“当然是去钓鱼。”
“到哪里去钓?”
“就是那个岛上。法队的前哨阵地在哥隆布附近。我和杜穆兰上校认识;没有问题,他们会把我们放过去的。”
莫里索迫不及待地说:“一言为定,我赞成。”他们马上分头去拿钓鱼用品。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并排走在公路上。他们来到上校此时居住的那个别墅。他们在那里领到了通行证,继续向前走着。
没多久,他们就通过前哨阵地,来到了几块面积很小的葡萄地的附近,这时约十一点钟。
对面的阿尔让特伊村看上去很阴沉。
索瓦热先生指着山岗子,悄悄地说:“普鲁士人就在那上面!”两个朋友吓得手脚有点酸。
他们从未看过普鲁士人,但是几个月来,他们总是感觉到这些人就在巴黎附近,正在践踏法国,抢劫、屠杀、散布饥饿。即使看不清楚,可是却能感觉到他们的强大。他们对这个获胜的民族除了憎恨外,还有一种恐惧心理。
莫里索结结巴巴地说:“嗯!如果碰上他们怎么办?”
索瓦热先生以幽默的口气回答:
“如果那样咱们就请他们吃顿煎鱼。”
但是周围是那么寂静,吓得他们不敢冒失地闯到田野里去。
最后,索瓦热先生下定了决心:“前进!但是要注意。”他们伏下了身子,从一片葡萄地里爬下去。
接着,他们又越过一长条光秃的地面才到达河岸。他没有听到任何声响,没有人。
他们放心了,于是开始钓鱼。
索瓦热先生首先钓到了一条鱼。莫里索也钓到了一条;他们不断地拉起鱼竿,每次钓丝上都挂着一个银光闪闪的小东西。确实是一次成绩绝佳的垂钓。
他们感到有无法形容的高兴。
他们忘了世界上还有别的事情,一心想钓鱼。
突然间轰隆一声,好像是从地面下发出来的一样,震得地面发抖,大炮又开始响起来。
莫里索扭头望见了瓦莱利昂山的高大轮廓,山上有一团白絮,那是刚刚喷射而出的硝烟。
第二团烟从山顶上冲过来,过了一会儿,又传来新的爆炸声。
爆炸声接连不断,山峰上的阵地吐出死亡的气息,喷出乳白色的烟雾,在天空中上升,凝结成一片云,重重地压在山头上。
索瓦热先生这个性情平和的家伙,对那些打仗的疯子生气了,他愤愤地说:“只有是傻瓜才会如此自相残杀!”
索瓦热先生回答:“简直比畜生还差劲!”
莫里索刚钓到一条鱼,说:“您想想看,只要世界上还有政府,这种情况就不会有改变。”
索瓦热先生接着说:“但是,假如是共和国就不会宣战了……”
索瓦热先生打断了他的话:“有了国王,我们就要和外国人打仗,有了共和国就要打内战。”
他们心平气和地分析着重大的政治问题,最终他们达成一致的意见,即人类永远不能自由,瓦莱利昂山不断地轰隆轰隆地响,响声粉碎了法国人的生活,毁灭了无数法国人的生命,埋葬了无数的梦想,也埋藏了数不清的欢乐的期盼和幸福的希望。
“这就是生活。”索瓦热说。
“还不如说这就是死亡。”莫里索微笑地答道。
可是他们吓得浑身打一个冷颤,他们回过头一看,来了四个人,四个身材魁梧、全身武装、戴着平顶军帽的人,这四个人已经挨着他们站住,用步枪对准他们。
鱼竿从他们手中滑下,随水漂走了。
在那所他们本来认为没有人居住的屋子后,他们又看到了二十多个德国士兵。
一个几乎遍体长毛的巨人一样的家伙,坐在椅子上,叼着一根大烟斗。
这时,有个士兵把一网鱼放在军官的脚前。这个普鲁士人笑道:“怎么样!我原说你们的成绩很好。但我们要谈一件其它的事情。不要惊慌。
“我认为,你们是被派来侦察我们的两个坏人,我们捉住了你们,就应该杀了你们,你们装作钓鱼,是为了掩饰你们的企图,落在我手里,算你们倒霉。
“但是,你们是从前哨阵地过来的,肯定知道口令才能回去。把口令告诉我,我就放了你们。”
两个朋友并肩站着,脸色苍白,双手颤抖,但是他们谁都没有说。
那个军官又说:“谁也不知道这件事,你们安心地回去。你们一走,这桩秘密也就消失了。如果你们拒绝,那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纹丝不动地站着,没有说话。
普鲁士人还是非常平静,他指着河水说:“想想看,再过几分钟,你们将要葬身水底了。”
两个钓鱼人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普鲁士人用本国话下了几道命令,随后把椅子移到离这个俘虏远点的地方。十二个士兵,站在二十步以外的地方。
军官又说:“我再给你们一分钟,即使多半秒也不行。”
随后,他猛地站起来,抓住莫里索的手臂,把他拉到一旁,低声道:“快点说,口令是什么?你那位同伴肯定不知道,我可以假装可怜你们。”
莫里索什么也不说。
普鲁士人又拉开索瓦热先生,对他提出了相同的问题。
他们又并肩地站在一起。
军官开始发号施令。士兵们举起了枪。
此时,莫里索的眼光落在了草地上那只盛满鱼的网上。阳光照在那堆鱼身上闪闪发亮,他忽然感到支撑不住,即使竭力克制,还是流了那么多的泪水。
他结巴地说:“再见了,索瓦热先生。”
索瓦热也回答:“再见了,莫里索先生。”
他们彼此握了一下手,全身不停地发抖。
十二支枪一齐响了。
索瓦热先生脸朝下直挺挺地倒下去。稍高一些的莫里索晃了几下,仰面横卧在他朋友的身上,血从前胸呼呼地冒出来。
德国人又下达了几道命令。
他手下的士兵走开,接着又带着绳索和石头回来,把石头绑在两个死者的腿上,又把他们抬到河边。
轰隆声依然没有停止,瓦莱利昂山如同罩在一座烟山底下。
两个士兵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莫里索抬起来,另外两个也同样抬起了索瓦热先生。他们一使劲把尸体抛得远远的,尸体笔直地掉进了河里。
河水溅起来老高,翻腾了一会儿,又恢复了平静,一圈圈的涟漪扩展到两岸。
一点儿血漂在河面上。
那个军官低声地说道:“此时该轮到鱼了。”
突然他发现了草地上的那条鱼,拿起来,看了看,露出了笑容,叫道:“威廉!”
一个士兵跑来,那个普鲁士军官把两个被枪毙者钓来的鱼扔给他,命令道:“趁这些小鱼还活着,马上给我煎一煎。”
接着,他又重新开始抽起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