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1 / 1)

于是我开始着手准备出发,但一种令我战战兢兢、烦躁不安的感觉却总是挥之不去。家人们对他们的仇敌根本一无所知,我的离开无异于是将毫无防备的家人们暴露在他面前,而他则有可能因为我的离开而勃然大怒,从而攻击我的家人。不过他曾说过,无论我去哪里,他都会紧随其后,那么他会跟着我一起去英格兰吗?这个想法让人毛骨悚然,但却让我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因为这意味着我的亲人们会安然无恙。我翻来覆去地想着可能发生的事情,十分痛苦。在那段受制于自己造物的时间里,我一直任由冲动左右自己的行为,我强烈地预感到,那个恶魔一定会跟着我,而无暇将他的魔爪伸向我的家人。

我再次离开自己的故乡时,已是九月下旬了。由于我的执意要求,伊丽莎白也只能勉强同意,但一想到我要离她远去,一路上将可能遭遇种种磨难,她就感到心神不安。正是她要求让克莱瓦尔做我的旅伴,但男人毕竟会对女人关注的诸多琐碎细节不以为然。她很想叮嘱我尽快回来,但她思绪万千,最后竟哽咽无言,唯有含泪告别。

我钻进即将载我而去的马车,几乎不清楚马车在往哪边走,也无心欣赏一路上窗外的风景,我只极度苦闷地想起让下人将自己的化学仪器打包带着。我就这么闷闷不乐地经过了许多美丽壮观的景色,而我却双眼发直,对它们视而不见,只是想着我此行的目的,以及之后将进行的耗时耗力的工作。

我就这么木然地过了几天,在这期间马车已经远离了家乡,最后到了斯特拉斯堡。我在那里等了克莱瓦尔两天,他才姗姗来迟。上天啊!我们之间的差异,是多么巨大啊!他兴致勃勃地欣赏每一处新鲜的景色,欣喜若狂地欣赏着落日的美景,在看到旭日东升,新的一天开始时更加雀跃欢腾。他不断地将沿途变换的多彩景色以及天空中的景象指给我看。“这才是生活啊,”他大声喊道,“我太享受这美妙的人生了!但是你,亲爱的弗兰肯斯坦,为何你仍委靡不振,愁容满面呢!”

的确,我当时正沉浸在沮丧的思绪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渐渐消逝的星辰,或是金色的阳光在莱茵河上所反射出的点点波光。而你,我的朋友,如果你能读到克莱瓦尔的日记,一定会感到更加有趣。他用充满感情和欢乐的眼睛来观察身边的景色,他的记载要比我的叙述有趣得多。而我,只是一个悲惨的倒霉鬼,背负着难以摆脱的诅咒,早已无缘于任何快乐。

我们商量好在斯特拉斯堡坐船出发,从莱茵河顺流而下直到鹿特丹。在那里我们可以乘船去伦敦。沿途我们经过了许多风景婀娜的小岛,观赏了许多美丽的城镇风光。我们在曼海姆待了一天,在离开斯特拉斯堡的第五天,抵达了美因兹。过了美因兹之后,两岸的风光变得更加旖旎。河水湍急地奔腾而下,在山峦中蜿蜒流淌。这些山并不太高,但却十分险峻,且形状秀美。放眼望去,许多破败的城堡矗立在悬崖峭壁边上,四周环绕着黑黝黝的树林,高不可及。莱茵河的这一部分,每段都风光各异,忽然层峦叠嶂,延绵不绝,古堡危耸,河水幽深;忽而峰回路转,豁然开朗,葡萄园硕果累累,两旁河堤郁郁葱葱,放眼望去,炊烟袅袅,一片繁荣景象。

这个时候正是葡萄收获的季节,我们在顺流直下的时候,耳边还传来了两岸葡萄园工人的歌声。连情绪一直十分低落,一路上愁眉苦脸的我,都被这美好的景色和动听的歌声感染了。我躺在甲板上,仰望着万里无云的碧空,似乎又流连在了久违的平静之中。我当时的感受尚且如此美妙,更不用说亨利了。他感到自己好似进入了仙境一般,享受着人类极少能领略到的幸福。

“我已经欣赏过故乡最为绮丽的景色,”他说,“我也曾欣赏过卢塞恩河和乌里河的美景,在那里雪山直直地矗立在湖水之中,投下幽暗深邃的倒影,如果没有那些让人心旷神怡的绿意盈盈的小岛,这就会是一副极其阴郁肃穆的景色;我也曾见过湖泊在暴风雨下涌动的情景:狂风卷起千层浪,让你感觉自己好似置身于汪洋大海之上,巨浪猛烈地拍打着山脚,雪崩吞没了那位牧师和他的情妇①,至今人们仍然能够在风浪间歇时,听到他们垂死的声音;我也曾见过瓦莱和沃州地区的壮丽景色,但维克多,这个国家比所有的奇观美景更让我心旷神怡。瑞士的山脉十分壮丽奇伟,但这条壮观的大河两岸,却有一种无处可以媲美的奇特魅力。

看看那些矗立在悬崖之上的城堡,还有那座被绿树环抱着的小岛,还有那从葡萄园中放工回来的劳工,还有那山峦间若隐若现的村落。哦,这个地方的守护神灵,一定更加懂得如何与人类相处得更加和谐,而不像我们国家的神灵那样,只会用冰川堆砌起高不可攀的天堑绝壁。”克莱瓦尔!我挚爱的朋友!即使现在,当我再次回味起你的话语,以及那些恰如其分的赞美之词,都还能感到阵阵愉悦之情。他天生就是一个“诗情画意的人”,拥有奔放狂野的想象力,而他**细腻的心灵又让这种想象力变得更加精妙。他的灵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他的友谊是那样的无私忠贞,而精于世故的人们则告诉我们,这种友情只存在于想象当中。但人类的情感甚至也不足以填满他热切的胸怀。别人只会远远赞叹这些永恒的自然美景,而他发自内心地热爱着它们:

雷鸣般的瀑布

仿佛心中澎湃的**,挥之不去:

高耸的岩石、壮丽的山脉,还有那深邃幽暗的树林,

它们斑斓的色彩和多变的形态,

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渴望、一种情感,以及一种爱恋。

无需想象来赋予它们魅力或趣味,

只要张开你的双眼。

——[华兹华斯(Wordsworth)《庭特恩修道院》(TinternAbbey)]

而现在他又身在何方?难道这么温柔可爱的生命就这样永远消失了吗?他的头脑中充满了丰富多样的想法,和多彩多姿的想象,它们能够创造一个世界,但它们的存在完全依赖于其创造者的生命。难道这个世界消失了吗?难道它现在仅存于我的记忆之中吗?不,不只是这样,你周身都散发着如此神圣美丽的光辉,虽然你的形体已经不复存在,但你的灵魂仍会前来安慰你那不幸的朋友。

请原谅我悲伤的感慨,这些于事无补的语言,只是对亨利无法比拟的价值微不足道的赞美之词,但它们却能够抚慰我的心灵,抹去我因对他的回忆而产生的痛苦之情。还是让我继续讲下去吧。

过了科隆,我们来到了荷兰的平原上。因为风向逆转,水流过于平缓,于是我们决定在剩下的旅程中改乘驿车。这时我们已经顾不上欣赏两旁的美景,在几天之内就到达了鹿特丹,从那里我们搭船前往英格兰。十二月底①的一个早上,天气晴朗,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了不列颠白色的沿海岩礁。泰晤士河岸两旁的景色让人耳目一新,那里的土地平坦而又肥沃,几乎每个城镇都流传着一些古老的传说。我们见到了提尔布里要塞,它让我们想起了西班牙舰队。我们还去了格雷夫森德、伍尔维奇、以及格林威治——这些都是我早在国内就有所耳闻的城市。

最后我们终于见到了伦敦那不计其数的尖塔。其中圣保罗大教堂的塔尖高高在上,而伦敦塔则在英格兰的历史上最为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