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黑暗时代(1 / 1)

走过婚姻 施寄青 2641 字 14天前

衰事一箩筐

当一个人走霉运的时候,什么衰事都会有。在我婚变之后,我的衰事特别多。

那时候,我妹妹也遭逢婚变,搬来和我住一起。她有辆摩托车,是我们俩的代步工具,但是三天两头抛锚,很惨,另外还常常在路上就不动了,要停下来发动半天才肯再走,更惨。有一天,我们俩又要去办事,妹妹努力地发动摩托车,我在一旁等她,她忽然想起忘了什么东西又跑上楼去,我只好在楼下等着。这时一只鸟飞了过来,它没有停下,落下一团粪便在我头上,继续飞走,我简直气昏了,这样低概率的事竟然让我遇上了。

那时候,我们住在万盛街,那个小区里有一条癞皮狗,因为是丧家之犬,平日它都畏首畏尾的。邻居们进进出出,任何一个人对它凶,它也不敢叫一声,常常在路边的垃圾桶里找东西吃。唯独见到我,它一定吠得很凶,一直想要咬我,气得我半死。有一次,它又冲着我叫,我忍无可忍冲了过去作势要打它,谁知它居然不怕我,叫了又叫。直到我妹妹从公寓下来,手上抓了根棍子,我们联手要揍它,那只狗才悻悻然地走开。

我很气愤地问我妹妹说:

“老妹,我们俩是不是连倒霉都写在脸上了呢?”

一点也不错。当你倒霉的时候,那种一脸没有信心的样子,确实连只癞皮狗都看在眼里。

那段日子我很穷困。

为了出去找事做,需要穿点像样的衣服,我在地摊买了一件一百五十元的白衬衫,又买了一条两百元的裙子。夏天天热,每次出门一趟回到家,白衬衫就脏了,我总是马上脱下来洗,洗好就晾在屋前面的阳台上。

有一天,刮了一阵大风,把我的白衬衫吹跑了。按常理,晾在阳台上的衣服被风吹掉了,顶多是落到阳台前面的地下。怪事,那阵风一吹,拐个弯,居然把衣服吹到后面一排人家的后院去。也罢,我只好去找那户人家要衣服去。我按了许久电铃,一直都没有人应门,结果隔邻告诉我说那家人已经搬走好一阵子了,房子没人住。我问邻人是否知道那栋房子的屋主住哪里,他们都答不知道。

于是,我每天眼看着我唯一的白衬衫躺在人家的院子里受风吹雨打,却没有办法可想。

为了省下公交票的花费,我每天走路,走上四五站远的距离,只为了两元五角的票钱。没多久,我的鞋子走坏了,我才发现这样不划算,一双鞋子要一百元哦。后来我就不走了。

每一件衰事都使我的心情更恶劣,最惨的是我的经济,我已经快要活不下去了,陷入深深的困境,真的。

后来,当萧飒发生婚变,她告诉我:

“婚变没有那么难受唉。”

我不客气地回答她:

“那是因为你有点钱。如果你像我当年一样没有钱,每天都过着不知明天生活费去哪儿找的日子,你就不会如此说了。你现在不觉得那么难过,是因为当你感情不愉快,你还可以拿钱去国家剧院看节目,去美国逛逛散心。我弟弟说过一句话倒是颇有道理:这世界上没有快乐的人,有钱人不快乐,穷人也不快乐。但是有钱人不快乐的时候还可以拿钱去散心,穷人不快乐只会更惨。”

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就在我很苦的时候,我一个同学从新加坡回来。她跟我是初中同班同学,高中同校,我们很要好,她丈夫是我介绍的——我一个男朋友的同学。她回到中国台湾,得知我已经从美国回来,于是四处找我。可是我已经落魄成那个样子,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实在很不愿意见她。结果她还是找到我,请我吃饭。那时候她求子心切,却一直没有小孩,她打算去找算命先生算命。当她听到我的婚变,她叹气:

“施寄青,你从小到大过的日子都很惨,命运坎坷。好不容易嫁了个好丈夫,在当时,我们都以为你嫁入了好人家,从此就会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哪晓得你今天还有这样的变化呢?会不会是你前辈子作孽太多?我建议你去算算命。”

我虽然从小到大都过得很苦,小时候还在孤儿院待过,可是我不相信命,也从来没有想过去算命,我总认为人定胜天。我的同学就游说我:

“我现在没有小孩,我去算命因为我想知道我命中是否有小孩,如果算命的说有,那我就继续努力啊。你去算算,如果你的命还好的话,那你就安啦;如果是一直都很坏,你也可以作个打算呀。”

我推辞:

“不知道找谁算才好。”

她很热心地告诉我:

“信义路上有个人算得挺准的。”

我只好问她:

“需要多少钱呢?”

她答说:

“只要五百元。”

听到这个数目,我吓了一大跳:

“别开玩笑了,五百元是我两个礼拜的生活费!我没有那个钱。”

我那好心的同学很同情我:

“这样好了,我给你五百元,老同学嘛……”

我赶紧打断她的话,坚持说:

“我不收人家的钱。”

她也不放弃,硬是将钱塞给我。推了半天的结果是我只好收下,感激地对她说:

“算我跟你借好了,下次你回来我再还给你。”

我心里很清楚,她根本不会等我还这笔钱的。

拿了这暖烘烘的五百元钞票,我想了又想,觉得拿去算命太不划算,还是过我的生活。可是我的日子愈来愈艰困,感情受创之余,偏偏又诸事不顺遂。

主啊,求你怜悯我

到了冬天,生活和天气一样阴霾,我和妹妹在家中坐困愁城,终于同病相怜起来。

我的妹妹虽然拥有中学老师的工作,但是她因为当初丈夫要做生意,同学校预支了工资,日后每天去上课的薪水都要上缴些,还有好几年才能付清。我呢,没职业又没钱,总算还有婆婆租的房子可以遮风避雨。直到今天,我还是很感激我婆婆,在那个时候她对我施了援手,让我有地方住。

那天,我满怀愁苦,突发奇想:

“老妹,我们从小在基督教的孤儿院长大,我们信奉耶稣。可是从上大学到现在,这十多年来我们没有去过教堂,也没有看过《圣经》,许久以来我们已经不是耶稣的信徒,我们变成了魔鬼的信徒。我想,一定是上帝罚我们,我们才会有今天的下场。我们是不是现在跪下来祷告,求耶稣饶恕我们,让我们归到主的怀抱去,认我们的罪,耶稣才会救我们。”

把尘封已久的《圣经》找出来,我们开始翻阅,却不知如何祷告。因为我们距离小时信教的岁月已经很遥远,又一直没去探索宗教和神的意义。

小时候,我听了很多传教士到非洲蛮荒凉的地方去传道的故事,小小的心灵很受感动。我曾经向主祷告,将来要做个传道人,为主传福音,请他拣选我,给我指示。等到我长大,我早已经忘了这回事。我想,是不是我从前发的诺言没有去实践,所以今天主才来追讨我的债?

于是,我痛哭流涕地跪下来,就像忏悔的罪人。

想起《圣经》上说,当年保罗要迫害基督教徒,在前往大马士革的路上,耶稣显现了,一道强光照得保罗的双眼都瞎了。然后,他被带到一个基督徒家里,接受了基督教的教义,使得他从一个反基督教最厉害的人,变成拥护基督教最有力的一个门徒。后来,保罗就前往世界各地去传教,因为耶稣对他的门徒说:你们要在普天下传扬我的福音。所以,没有保罗,就没有后来的基督教。

想到这里,我低声问自己:

“我是不是保罗?也许耶稣要用这些苦难折磨我,然后他要开启我的眼睛,用我来救人?”

那时候的我是迷信的,并不去探究我的婚姻为什么出问题,因为那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事(或者说我拒绝去了解),我认为自己一直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到底错在哪里?所以,我对神说:

“神啊,我从小到大,也许没有好好地上教堂,没有好好念《圣经》,但是我从来没有讹诈过别人;也许我说过小谎,但没有说过大谎;我没有陷害过人,没有取不义之财;再怎么穷困,我也有我做人的原则;你为什么要把这样多的苦难降临给我?你到底是要拣选我,做你的传道人,像孟子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还是你要惩罚我,因为我背弃过你的道?”

主没有回答我,当然也许是我没有听见。

重新对基督教的教义认同,并不能使我们获得内心的安慰,同时,我和妹妹都发现,她的丈夫和我的丈夫继续迫害我们,祷告好像一点效果都没有,怎么办呢?

求神这条路既然行不通,看来只好去问卜了。命运啊,请你高抬贵手!

一个晚上,我们又坐在客厅里苦思无良策,我终于死心地放弃知识分子的尊严:

“老妹,前些日子我同学从新加坡回来,她建议我去算命——”

“算命?”我妹妹一脸愕然地问我,“老姐,你没有疯吧,你脑袋有没有错乱?”

我知道,她担心我真的疯了。当诸多苦难同时加在一个人身上时,这个人是很容易发疯,何况我们的母亲精神不太正常,所以我们彼此都怕对方受不了刺激,其中一人发疯,或者更惨的,两个人都疯掉。如此一来,我妹妹不时会问我:老姐,你没疯吧?我也不时问问她。

为了使她安心,我赶紧先向她保证我的正常,然后才解释道理给她听:

“你想想看,我们今天是招谁惹谁了,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如果不归诸命运,要归诸什么呢?”

妹妹点头,沉吟:

“嗯,好像有点道理。”然后非常现实地问,“那个算命的要多少钱呢?”

碰到了难题,我为难地说:

“一个人要五百元。”

她大呼:

“那我们两个人算岂不是要一千元,总不能算你不算我吧?”

我想不出办法,问她:

“一千元要从哪里来?我们一向连一百五、二百都省得不得了地用。”

沉思一会儿,妹妹说:

“有了,老姐,债多不愁嘛,我去跟我同事借。”

我不敢随便应口,只是问:

“那怎么还呢?”

她胸有成竹地说:

“再贷款,用新贷款到的钱还之前的贷款。以前,我们的母亲不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供我们念书的嘛。”

想了想,我没有拒绝。于是我妹妹果真跑去向她同事借钱。

拿了一千元,我们俩就不再迟疑,骑着摩托车一路风尘仆仆地来到信义路。到了那儿,进去一看,原来是个紫微斗数教学班。

师父不会讲普通话,正用地方话在上课,我们俩就成了“试验品”。坐定下来,他先算我,排了紫微斗数,他一开口,就获得了我们的信任,他说:

“你的儿子长得很英俊。”

我和妹妹相顾一眼说,对啊,师父。

“你丈夫身材不高,背厚实。”

我信服地说,对啊,师父。

“他很好色,对吗?”

我简直要五体投地说,对对对,仙人。

“你的命很坏。你跟你父亲没缘。”

我快要跪倒在地了。没错,我父亲在大陆不知音信,仙人。

一听师父讲得都很准,我愈发觉得不虚此行,我妹妹也为之精神一振。

轮到我开口请教师父:

“师父,我很痛苦——”

师父打断我的诉苦:

“你现在还不算最痛苦,明年你会更痛苦。”

双脚发软,我几乎要昏过去,声音大变:

“师父,我现在就要活不过去了,怎么办呢?”

他笑:

“免惊,再过两年你就会出名。”

这时,我不顾羞耻地说:

“我不要出名,我只要有钱。”

师父安慰我,过了明年就好啦。他又说:

“你先生有女人,对吗?”

又吃一惊,我连忙说对,赶紧接下去请教他:

“那我先生什么时候才会回到我身边?”

师父说:

“要等你满三十八岁或三十九岁那年。”

那年,我实足年龄三十二,虚岁三十四,屈指一算,还要等五年我丈夫才会回来,心凉了半截。要知道,我丈夫还是当时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人。接下来,师父讲的话更令我难忘:

“你丈夫就算回来,也是藕断丝连。这个婚姻不好。”

我心里可是想,即使藕断丝连,他是我丈夫就好。于是,我又问师父:

“什么时候,我才能翻本?”

师父皱眉,想了一下:

“五年以后。”

我又高兴了起来。讲老实话,五年也不算很长,起码有个期限,如果他告诉我要二三十年,那我一定会当场昏倒,回家用根绳子去上吊。我一面喜,一面忧:忧的是,我的婚姻要五年以后才转好;喜的是,还好我的后半生没有那么苦,忧喜参半。

黎明前的黑暗

然后,师父又算了我妹妹的命。算完,我们便出来,回家的路上,我就兴奋起来:

“哎,那个师父讲我名美财虚。好吧,天意如此,既然我没钱,至少我有名。你说,我因为什么出名呢?”

妹妹实事求是地设想:

“当老师也是立名嘛。”那时候我打算参加中学教师资格考试,“依我看,你将来还是会当老师。当老师是很清高的命嘛,况且你向来书教得好,那当然名美喽。”

一路上,我翻来覆去地想:

“丈夫不好,好吧,放牛吃草,我还有儿子可以指望。师父不是说我儿子将来会非常优秀吗?”

想着想着,我重新幻想×母施太夫人的远景,想到以后又要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只此一念,我又暂时恢复了生机。

现在想起来,当时实在很荒唐,竟然活得一点信心都没有,又是求神,又是问卜,这才得以活下去。今天我在“晚晴协会”作婚姻辅导,总是先从理性方面着手,教导婚变的妇女们认清父系社会的婚姻结构,以及我们女性所处的不利地位,然后教她们如何自立自强。但是,如果理性的教导不成功的话,我不排斥诉诸宗教的方法,也就是所谓的“神道设教”。

所谓“神道设教”,其实是一种平复的手段,因为我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经验。用宗教的观点来看,我今天到处去散播女性主义的观点及两性平等的观念,然后又以一个走出婚变成功的例子,来做离婚问题的一个见证者。我想,我所扮演的角色确实是一个传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