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阐述的问题是,能否创造出有意识的计算机,如果不能,那么这些致力于造出一个的人们是否只是“技术性货物崇拜”的信徒?他们受到迷惑,相信如果以某种方式制造机器,“飞机”就会着陆,机器就会有意识。
我们将直面意识(consciousness)问题,但要做到这一点,首先需要探究两个概念:感知能力(sentience)和自由意志(free will)。对它们的全面了解将有助于确定机器是否可以变得有意识,因为尽管这两个词不是意识的同义词,但它们确实与意识有一些共同的本质特征。让我们从“感知能力”开始。这个词经常被误用,在科幻小说中,它通常用来表示“智能的(intelligent)”,比如“参宿七(Rigel 7)[1]上的存在者已经开始构建城市,并且明显是具有智能的(sentient)”,但这并不是它真正的意思。它其实是指感觉或“觉察”事物的能力。在参宿七这个例子中应该使用的正确单词是“有智慧的(sapient)”,其意等同于“智能的(intelligent)”。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是智人(Homo sapiens)也叫作智能人(intelligent people),而不是知觉人(Homo sentients)。
虽然感知能力并不意味着“智能”,但它对我们来说仍然是一个重要的概念。例如,我们关心动物是否有感知能力。它们能感觉到疼痛吗?如果它们可以,那么我们在对待它们的方式上就会考虑这一点。我用抗生素消灭的细菌和我拍死的蚊子都没有感知能力。但是狗能感觉到疼痛,就像牛和猿一样。因此,我们有反对虐待动物的法律,但这些法律不适用于水母(jellyfish)和绦虫(tapeworms)。在动物王国里,对于“感知能力”从何处开始并没有共识,但我们却有信心知道在极端条件下,“感知能力”从何处结束。
计算机有感知能力吗?理论上一台机器有诸如疼痛之类的感受吗?该答案对计算机的意识问题很重要。不管对于什么事物,没有体验就不会有意识。所以感知能力必然是意识的先决条件。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有一条唤作米丝蒂(Misty)的魏玛猎犬(Weimaraner)。有一次我和我的朋友史蒂夫(Steve)和她一起玩耍,她跳过水龙头时发生了意外,前腿受伤了。她的哭声让我觉得她真的很疼。
1998年,老虎电子公司(Tiger Electronics)推出了一款名为菲比(Furby)的机器人玩偶,大受欢迎,在三年内销售了4000万台。随着时间的推移,它逐渐“学习”人类的语言,并内置了一些基本的传感器。当菲比被撞倒时,程序设定它用一种悲伤的腔调说“我很害怕”。它真的害怕吗?我怀疑所有人都有这个疑问。
上述米丝蒂和菲比娃娃的故事有什么不同?什么样的事情能归为“疼痛”?
如果你把一个能探测到热量的传感器插入计算机,然后给计算机编一个程序,即在燃烧的火柴靠近传感器时,让计算机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此时计算机会感到疼痛吗?如果你的答案是否定的,那么要怎样区分计算机发出的痛苦叫声和米丝蒂的痛苦叫声呢?
回想一下我们关于宇宙组成的基本问题。一元论还是二元论?你可能还记得,一元论认为宇宙中的一切都是由原子构成的,并受物理学支配。这就是为什么它经常被称为唯物主义或物理主义。如果你是一元论者,“疼痛”的抽象概念实际上会带来一些问题。例如,一元论者可能会说:“疼痛是纯粹的物理现象。用锤子敲击你的拇指,你就会对这个事实有深刻的体会。”
但在上述例子中,疼痛到底是什么?一元论者可能会给出字典上对疼痛的定义:“发生在大脑中的一种不愉快的感受,通常是由疾病或损伤引起。”这个定义并没有触及本质。“不愉快”这个词回避了“愉快是什么”,这与“疼痛是什么”是同一类问题。“感受”(sensation)这个词同样不对,因为其本身就是我们仍在努力理解的东西。“感受”某事意味着什么?此外,将“疼痛”定位在大脑中,表明一个外星生命或奇怪的新生物抑或没有真正大脑的智能机器都不能感觉到疼痛。一元论者相信外星人可能会画出蒙娜丽莎(Mona Lisa)的外星版本,但如果它踢碰到脚趾,得直跳脚,秉持“疼痛”字典定义的一元论者将不得不说,它实际上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因为它没有大脑。这种观点显然不能令人满意。很难说一元论者会选择什么来定义“疼痛”,既要包括人类和动物,还要排除菲比玩偶和细菌,更要为树木和计算机敞开大门?
如果你是二元论者,在理解“疼痛”时就会遇到不同的问题。你可以欣然接受“疼痛”是一个抽象的、非物质的存在。你甚至不会苛求它必须是大脑的产物。你对疼痛的理解适用于人和动物,但排除菲比玩偶,并假设可以容纳植物和机器。疼痛不是生理上的,而是精神上的。这就是二元论对此问题的全部看法。但是你仍然无法回避一元论者驳斥二元论的主要论点,即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是如何相互作用。如果疼痛是存在于物质世界之外的非物质事物,那么,正如一元论者会问的那样:“为什么用实体锤敲打你的肉体拇指,会引起疼痛这种非物质的感觉?”
无论一个人持何种立场,这两种观点都有一个共性:要想让疼痛存在,就必须有感受疼痛的物质。无论你是一元论者还是二元论者,一定有一个“我”来感受疼痛。在我看来,我的狗米丝蒂似乎有一个感受疼痛的“我”。这并不是说它有意识,我们稍后会讲到。但它似乎有一个能体会“疼痛”的自我。这让我们回到了“你的‘自我’是什么”的基本问题上。
如果你相信你的“自我”是大脑的一个把戏,是大脑中许多部分协同工作的幻觉,那么我们可以制造一台执行类似把戏的计算机,这似乎是合理的。那会是一台有感知能力的计算机,但不算是一台有意识的计算机,相反,它只是能感知某些事物而已。而如果你认为你的自我是你大脑的一种“涌现”属性,那么我们就必须保持这个问题的开放性,因为我们对涌现的理解还不够透彻,不知道它是否能以一种可预测的方式机械地复制。最后,如果你对“自我”的看法是非物质的,比如灵魂、精神或生命力,那么一台有感觉的计算机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你相信这种力量可以存在于人造物体中。尽管许多人确实相信有些地方会闹鬼,但很难想象计算机工厂会大规模生产这种东西。什么生命形式能感觉到疼痛?如前所述,这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也是一个备受争议的问题。让我们遍寻从人类到植物的所有生物,看看我们能得出什么结论。
你当然知道,只要你有感觉,你就能感到疼痛。对于其他人什么时候感到疼痛,你也有十足的自信能知道,因为他们会自我陈述,除非他们说谎,否则他们是判断自己是否感到疼痛的权威。我们推断哺乳动物受到了疼痛的折磨,是因为它们和人类表现出许多相同的症状,而且引起我们疼痛的因素,似乎也同样会影响它们。如果一只猿猴用锤子敲击自己的拇指并嚎叫,我们得出结论,这种举动对它造成了伤害。如果猿猴用手语表达痛苦的哀嚎,那么这种肢体语言亦会成为我们证实它疼痛的证据。然而,在哺乳动物疼痛的问题上并没有达成普遍的共识。1990年以前在美国接受培训的兽医,被教导说要无视动物的疼痛,因为人们相信动物实际上没有任何知觉。这个话题从现实意义上讲仍然很重要,因为它涉及到对动物的医学和产品测试,以及动物在科学研究中的应用。同样值得注意的是,直到20世纪下半叶,医学界还一致认为婴儿和动物一样不会感到疼痛,因此不需要麻醉就可以进行手术。
关于哺乳动物是否能感觉到疼痛并没有普遍的共识,这应该引起重视。人们怎么会持这种观点呢?又是如何成为最近的主流观点的?这种观点推论如下:“狗在被针戳到时会畏缩,就像单细胞阿米巴变形虫的畏缩表现一样,并不表示任何感觉。它只是一种被编入动物DNA的反应。我们之所以把疼痛的感觉投射到狗身上,是因为在类似的情况下,我们也会感到疼痛。”
哺乳动物不会感到疼痛的说法在我听来确实像是敷衍了事。它使人们避免了各种关于“我们如何对待和利用动物”的伦理问题。我怀疑没有人能说服我,让我相信我的狗米丝蒂没有疼痛的感觉,但在讲述这个故事时,我故意使用了她“似乎是”(appeared to)这个短语,因为从最严格的意义上讲,我不“知道”她是否疼痛。
抛开哺乳动物的疼痛不谈,对于鱼类和无脊椎动物是否有疼痛感觉的共识更少也就不足为奇了。你无法通过它们的行为来判断它们的疼痛,因为动物就算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其隐藏起来,以免成为猎物的目标。有些人相信昆虫是不会感到疼痛的,这就是为什么有时你会看到一只身体残缺的昆虫四处爬动,似乎对这个世界并不在意。珊瑚,作为一种简单的生命形式,似乎也不会感觉到疼痛,因为它们对温和而无害的触摸与猛烈戳捅的反应是相同的。
说到植物,它们又怎么样呢?你可能会嗤之以鼻,但有一些有趣的研究表明,那里发生的事情比我们看到的要多。在彼得·汤普金斯(Peter Tompkins)和克里斯托弗·伯德(Christopher Bird)于1973年出版的《植物的秘密生活》(The Secret Lives of plants)一书中,突然出现了植物可以“感觉”的观点(更准确地说,是重新兴起,因为这是一种古老的信仰)。这本书还提到了中央情报局(CIA)的一份报告,报告称一名男子将测谎仪连接到一株植物上,当他想到要烧掉一片叶子时,仪器就会做出反应,这表明植物也有心灵感应。
这种类型的实验很难复制,植物学家对此存疑,但该主题足够重要,值得在2013年《纽约客》(The New Yorker)上进行专题讨论。在10 000字针对该观念的论述中,许多可信赖的科学家都乐于提出充分的论据,或者至少会考虑一下该论点。
我提出植物疼痛的问题,并不因为我认为植物是有感知能力的,而是为了指出,我们不确定它们是否能感觉到疼痛,因为这种疼痛与人类对疼痛的感觉是不同的。这不仅仅是一个学术问题,因为如果我们无法知道与我们共享大部分DNA的植物是如何感受或感受不到疼痛的,我们又如何知道计算机能否感受到疼痛呢?即使计算机说“哎哟,真疼啊”,这难道不是计算机编程的产物吗?就算它可以自我编程,你怎么知道它是否有任何感觉呢?你可以想象,当AI要处理一个问题时,它推断出,如果它声称关闭计算机会使它受到伤害,那么或许人类就会允许它保持开机状态,这样它就能更好地完成任务。它由此得出一个关于“伤害”的数学结论,即使它实际上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在我们刚刚探讨过的关于感知能力的各种问题上,并没有达成普遍的共识,这不应该让任何人感到惊讶。毕竟,诸如此类的问题也同样困扰苏格拉底(Socrates),让他夜不能寐。但还是希望你,作为一个读者,对它们有一些个人的理解。根据你的观念回答以下问题,记录你回答“是”的次数:(1)狗会感到疼痛吗?(2)昆虫和蜘蛛等无脊椎动物可能感觉到疼痛吗?即便与人类的感觉不同?(3)植物有可能感觉到疼痛吗?(4)一个没有神经系统的结构复杂的外星人是否可能以一种与人类完全不同的方式感受疼痛?(5)无机物(即不含碳的)有没有可能感觉到疼痛?其中可能包括晶体、雷暴、由水和泥土构成的外星人,或其他无机物质。
你回答“是”的次数越多,你就越相信机器是有感知能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