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机器人的公开讨论绝大多数与它们对工作的影响有关,因此,我们将详细探讨这个话题。现在的问题是,自动化减少的工作岗位会比经济创造的新岗位还要多吗?还是我们会继续接近充分就业?关于这个问题已经有无数的分析和意见,虽然它看起来很直接,但极其复杂。这就是为什么一项又一项对技术专家、经济学家和未来学家的调查显示,他们对这个“简单”问题的回答几乎是各执一词。

为什么共识如此之少?难道不只是简单地用被技术摧毁的工作岗位减去被技术创造的新岗位吗?从技术上讲,是的,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计算岗位是很复杂的,因为我们没有所有岗位和所需技能的列表。即使我们做出了列表,它也在不断地变化。我们不知道在未来十多年的时间里,技术能做些什么。我们不知道对新技术的监管压力和限制,会导致经济发生什么变化。企业投资新技术的力度大小,会导致最低工资如何变化。新技术的成本与产出是否成正比,反过来又会创造多少就业机会。人工智能将会有哪些具体的突破。科学家会发明什么新材料。传感器技术将会有什么进步。我们都不知道。

这只是冰山一角。我们不知道社会接受机器人从事人类工作的速度有多快,消费者需求会发生什么变化,劳动力价格将发生什么变化,将签署什么样的新贸易协定,哪些技术将被束之高阁。我们也不知道保险公司对某些机器人做何反应,银行有多少愿意放贷给购买它们的人,它们将如何真正独立于人类。我们不知道降低它们的成本会创造多少就业机会,机器人制造行业又将包含多少就业机会,又或者说未来机器人制造业会创造多少工作岗位,以我们目前局限视野能够预测吗。简而言之,技术进步的速度已经超过了我们的理解能力。这个列表还在继续增加,我举这个例子是为了说明为什么技术对就业的影响不是一个简单粗略的计算。任何一个变量所引入的误差都足以将整个计算毁于一旦。总的来说,想用这种方式进行预测的话,这些变量构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碍。

所以如果我们不能直接计算机器人带来的失业,我们前进的路径又是什么?如果我们从不同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就会明白只有三种可能的结果,它们可以根据不同假设进行分类,并且都有发生的可能性。而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有太多的未知因素会影响结论的准确性。如果劳动力成本以过去几十年晶体管成本下降的速度下降会怎样。如果经济学的基本假设——稀缺——被技术削弱了呢。或者,如果由机器人和AI造成的各种社会影响在实际中与蒸汽动力或电力造成的影响并没有太大不同,那会怎样。蒸汽动力或电力确实改变了经济,但没有导致失业率上升。

我建议我们以一种开放的心态面对世界,尽管这个世界正在以不可预测的方式变化。但无论事态如何发展,只有三种可能的结果:

1. 机器人和AI将替代人类的一切工作。“一切”应该被理解为,机器可以比人类更好地完成每一件事,此时人们雇用人而不是机器的唯一原因是出于情感或念旧。这种观点认为,机器会画出更好的画,写出更好的情景喜剧,成为更好的总统以及所有的一切。根据我们的经验,这里所说的“一切”大概是90%的工作岗位。

2. 机器人和AI将替代“部分”工作。该观点认为,机器会造成大量的失业人口,被机器所摧毁的工作岗位将远远多于它们所创造的工作岗位。这个观点假定机器将接管零售业、服务业、快递业的大部分工作,甚至许多“专业”工作,如簿记员、医生和律师助理。但它们不会接手像艺术类的工作,也不能做那些需要情感、社交技能或要求过于复杂的工作(想想首席执行官或者汽车音响售后的安装人员)。对于“部分”我们可以理解为失业率会保持在20%并且无限期地持续下去,这大致相当于美国大萧条时期的失业率。在这种观点下,没有足够的工作给所有的人,但大多数人仍然会有工作。

3. 机器人和AI不会夺走人们的任何工作机会。这一观点指出,虽然工作岗位将被机器淘汰,但与其创造的工作岗位数量大致相当,而且每个人仍然可以就业。这个观点假设社会上的任何阶层都不会缺少工作,即使是那些没有什么工作技能的人。这一观点背后的中心思想是,无论机器有多好,它们都不能承担所有的工作,因为工作岗位的供应是无限的。即使今天所有的工作都可以由明天的机器完成,我们也会自谋职业,创造全新的岗位来制造或做一些其他人愿意付钱的事情。

我们将详细研究这三个观点。

在我们开始之前还有最后一个注意事项。前面我一直使用“机器人”,大多数人会把它理解为一种可以自主操作的机械设备,但是从现在开始,我们需要把这个词的外延扩大一些。严格地说,机器人并不一定需要身体或运动能力。当思考自动化对就业的影响时,它就没有身体或者运动能力。取代养蜂人,照料蜂箱和采蜜的机器显然是机器人,代替簿记员,使会计记录保持有序的机器也是机器人。即使那台机器是台式电脑,没有身体,但最终效果是一样的,这两种装置都能完成以前由人类完成的劳动。当我们谈论就业时,机器是在摆布原子还是比特并不重要。

第一种可能性:机器将替代一切工作

回想下前面提到的基本问题。这一种可能性很可能会吸引那些认为自己就是机器的人。它也可能与那些相信“自我”就是大脑把戏的人产生共鸣。此外,这是一个最符合一元论的立场,一元论认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由单一的物质构成的。机器将替代一切工作是基于完全机械论的宇宙观来阐述的。

从持有这种观点的人在回顾过去几个世纪时,他们可能这样描述:250年来,机器一直在替代人类的工作。起初,机器只能完成最基本、最简单的任务,它们以蒸汽机这个奇迹的形式承担了繁重的工作。蒸汽所能做的事情对人和动物来说是如此艰辛的劳动,所以人类张开双臂欢迎新机器。这是工业革命的开始。

随着机器技术的革新,机器承担了更复杂,但仍然单调乏味的任务。想想缝纫机、收银机和联合收割机,这些机器受到工人们的欢迎,因为它们把工人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同样是这批工人,他们现在可以专注于更高价值的工作,而把重复性的工作交给机器来做,他们对此感到由衷的高兴。

但进步的步伐从未放慢。机器继续向前发展,直到突然之间,人类出乎意料地发现自己正在做一件他们从未想过的事情:与机器竞争上岗。这看起来像是《阴阳魔界》(Twilight Zone)[7]的某一集变得不好看了,紧接着才发现这一集不是罗德·瑟林编导的。现在与机器的进入视野,计算机出现了。

和机械化的经历如出一辙,计算机作为低端设备登上了历史舞台。起初,它们只是进化版的计算器,可以做所有乏味的数学问题,受到科学家和数学家们的欢迎。之后它们的能力逐渐提高,性能每两年就提高一倍。不久,银行柜员就上演了与自动取款机的较量,而股票经纪人则与在线交易网站做斗争。这是约翰·亨利和蒸汽钻的又一场对决,只是它们不仅仅和我们进行体力竞争,而是连脑力劳动一并代劳。

进步是无情的。所有类型的机器都将无止境地进化。你可以看到它的发展趋势:在不久的将来,技术进步的速度将超过人们学习或发明新工作的速度。就像过去发生的那样,由技术创造一项工作和由另一种技术摧毁这项工作之间的时间将变得越来越短,这个状态会一直持续到机器能够比任何人更好更快地学习任何新任务。这不是一个猜测,而是简单的数学问题。

或者,换种不那么抽象的说法,这个观点是这样的:“当你带来一个用手推车运砖的人,给他一份用叉车运砖的工作时,考虑到工人使用新工具带来的价值,这种岗位转变所需的培训成本在经济上是合理的。”当我们的机器从超级愚笨变成普通愚笨时,我们仍然可以毫无困难地掌控它们,但是,新岗位将需要十分广泛的技能,以至于培训工人从事这项新工作在经济上是不划算的。这一切无休止重复,逐渐蚕食着所有意义上的人类工作。

大多数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所有人类的工作最终都将由机器来完成,剩下的唯一经济上有利可图的工作将是尽管从客观上来讲机器会做得比人好,但人类主观上更喜欢雇用人类而非机器的工作。按照这种推理,你最多只能留下几名芭蕾舞演员来取悦一些人,因为这些人不想看解剖学意义上很完美的机器人舞蹈,你也可以留下几名工匠,为那些偏爱手工制作的怀旧爱好者制作小玩意儿。

对许多人来说,这种叙述营造了一个可怕的情境。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如果机器在任何领域都比我们优秀,而我们自己本来就是机器,那么我们就是这个世界里的低端机器。媒体对自动化的报道倾向性加剧了这些担忧,他们通过起一些危言耸听的新闻标题,把主观意图甚至恶意投射到机器身上,比如“机器人会找你工作的麻烦吗”或者“计算机会偷走你的工作吗”。如果一台计算机真的能偷走你的工作,那就意味着它在晚上偷偷溜进了工资系统,删除了你的名字,改成自己的名字,并在离开办公室的路上不怀好意地暗自发笑。

但撇开这个观点的所有情感暗示不谈,让我们冷静地考虑一下这个观点是否正确。在未来的某个时候,我们每个人都会被一台机器取代吗?如果第一种可能性是不正确的,那么错误发生在哪里?让我们看看,这个论点的九个基本假设。

假设1:人类是机器。

假设2:由于人类是机器,我们可以造一个机器人。

假设3:机器人将拥有我们所有的心智能力,包括创造力。

假设人类是机器,因此也有可能创造出一个拥有人类全部心智能力的机器人,这与我们大脑的本质有关,我们在上一章基础问题中已经讨论过了。如果你不认为自己是一台机器,那么这个论点在开始之前就已经站不住脚了。我们是机器的主张在这里假设是绝对正确的。

许多人认为“我们是机器”的想法令人不安,甚至感到被冒犯。然而,剩下的人则接受了它。马文·明斯基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在研究人工智能,也是这个领域真正的大咖之一,他就经常把人类称为“肉做的机器”,他不是在开玩笑。雷·库兹韦尔渴望有一天,他可以把自己的“心智档案”备份到计算机上,如果他不幸英年早逝,就可以借此重生。史蒂芬·霍金曾坦率地说过:“我把大脑看作是一台计算机,当部件失灵时,它就会停止工作。对于宕机的计算机来说,不存在天堂,也没有来世,这都是给怕黑的人讲的童话故事。”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对许多人来说,这是还原论世界观的必然结论。

但如果我们是机器,我们能造一台同样的机器吗?如果我们真的造出了一台,它会是创造性的吗,会有自己的思维和意志吗?我们当然不知道如何制造一台,我们甚至不知道人类自身是如何有创造力和思维的。我们不知道想法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它们是如何在大脑中编码的。人类有很多天赋是我们根本无法理解的。要想做到人类所能做的一切,机器就需要获得所有天赋。当我们在本书后文深入讨论意识计算机时,所有这些问题将会再次出现。

假设4:这个有意识的机器想做我们的脏活累活。

假设5:不管它愿意与否,我们都会强迫它这么做,创造出事实上的机器奴隶。

同样的,假设一个有意识的机器会做脏活累活,我们会无视它的意志,强迫它这样做,这与这些机器生物可能拥有的权利有关。有可能当你能够制造出一个具有真正人工智能的机器人助手时,它可能会决定,与其给你熨袜子,还不如给你写诗。或者它可能想为自己打造一个机器人助手来做熨袜子的工作。

假设6:建造这样的机器人在经济上是可行的。

建造机械大脑在经济上是否可行尚不确定。“人类大脑计划”是欧洲的一个项目,旨在建立一个以人类大脑结构为模型的AGI模型。该项目已经为此花费了10亿美元。截至本书撰写之时,《科学美国人》(Scienti c American)报道该项目目前处于混乱状态。众所周知,大脑是我们所知道的宇宙中最复杂的东西。一个机械大脑可能比iPad贵很多,也有可能不会,因为根据我们的经验,电子设备的价格会迅速下跌,而这种情况很可能发生在电子大脑上。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AI领域的一些专家认为,AGI所需的计算能力相当小,比你的智能手机的计算能力还小,要是我们能开发出这种软件就好了。因此,一个拥有AGI的机器可能不是特别难制造,而且大部分都是软件,成本可能只有几美分。或者,一群AGI也许非常昂贵,但是我们只需要建造几个共享即可。

假设7:机器将变得如此廉价和高效,以至于它们的成本将低于人力。

假设8:教授机器一项新技能的编程成本加上运行机器的成本总是小于雇用人工劳动力成本。

假设机器会变得很廉价或很高效,以至于它们将比人工更便宜,并且编程和运行这些机器的成本将低于雇佣人类的成本。这两个假设都与使用这些机器来做廉价劳动的经济可行性有关,倘若人类会失去所有的工作,条件就是制造、编程和操作这些机器的成本必须低于雇用一个人从事这些工作的成本。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发用于执行模糊任务的机器成本可能会迅速下降,也可能不会。业界知识分子重量级人物之一吴恩达认为这将会发生“AI将逐渐学会我们所做的一切。当一台机器几乎可以比任何人做得更好时,我们的社会结构就会开始瓦解。对此我们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假设9:人类缺乏发现机器无法胜任的任务的能力。

最后一个假设是,人类缺乏发现机器无法完成的新工作的能力。在这种情况下,一旦我们发明了一项新工作,机器都可以比人类更快、更廉价地完成这项工作。

如果上述九个假设都成立,那么几乎所有的人类有偿工作都将消失,社会上的大多数机构将不得不重新布局。想象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所有的乌托邦和反乌托邦生活方式都会浮现在脑海中。如果这些假设中有一个是不正确的,那么这个论点就不攻自破了。而这些假设都是建立在“人类是机器、计算机将持续进化、建造技术的成本将继续下降”的出发点上的,那么其结果在许多人看来都是显而易见的,结果就是机器迟早会超过我们。

第二种可能性:机器将替代部分工作

第二种可能性是机器替代了我们的部分工作,这会导致长期失业。回顾我们之前的基本问题,这种可能性大概会与那些把自己视为动物或人类的人产生共鸣,它也会与那些认为除了物质世界还有精神世界或心灵世界的二元论者一拍即合,它也将吸引那些把他们的“自我”视为一种“涌现的特性”或“灵魂”的人。所有这些不同信念的核心都是认为人类和机器之间存在实质性的差异,因此机器的能力是有限度的。但是同时,这些信念也承认人类和机器的能力有大范围的交集。

“部分”替代的逻辑直截了当,也是许多读者都熟悉的叙述。就像这样:当然,过去也有因技术而失业的现象,但总是被创造新就业的技术所抵消。而现在时代不同了,情况有所变化。首先,创新的速度要快得多,所以工作岗位被淘汰的速度也相应快得多。其次,在过去,自动化只取代了体力劳动,但现在我们面对的是认知劳动的普遍自动化,这将摧毁许多以前没有被自动化染指的行业。最后,自动化技术的成本正在迅速下降,这意味着2020年价值100万美元的机器人到2030年可能只需要1000美元。

综上所述,我们即将经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剧烈的失业潮。而且种种迹象表明,一般情况下,一份工作的报酬越低,就越容易实现自动化。这意味着技术水平最低的工人将首先失去工作,总的来说,这一群体能够竞争的岗位将越来越少。

虽然技术确实会创造一些新的工作岗位,但它们的数量相对较少,而且需要更多的教育和培训。当然,你可以开一家工厂,为快餐店建立接单机器人售货亭,并创造少量新的高薪工作岗位,但那家工厂可以制造成千上万个这样的机器人,就会摧毁不计其数的人工接单岗位。如果技术摧毁大量低技能工作的同时,只创造少数新的高技能工作,那么我们就将面临低技能工作岗位的短缺和大量长期失业的低技能工人。因此,我们会处于永久性的大萧条之中。

若说有些工作计算机不会去做,或者至少几个世纪都不会去做,我想到了牧师、水管工和警察。机器能做的事情确实有限,然而,这些限制远远小于许多现有工作的要求。

一旦你接受了自动化将承担越来越多的低技能工作的观点,你就无法逃避这样一个事实:这将导致有很多低技能工人,但只有少量低技能工作岗位。

我们怎么看待上述内容?让我们来探究它背后的五个假设基点。

假设1:机器和技术造成了失业。

长期以来,技术是工作岗位的“破坏者”的指责一直备受争议。16世纪80年代,威廉·李(William Lee)发明了织袜机。他托关系获得了向伊丽莎白女王展示他的装置的机会,并希望能获得皇家专利。女王认为这个装置很灵巧,但却告诫李:“你想想看,这发明对我可怜的臣民们会有什么影响呢?它无疑会剥夺他们的就业机会,给他们带来毁灭,使他们成为乞丐。”事实上,正是由于织袜从业者的愤怒,李不得不离开了英国。

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里,随着制造业的快速发展席卷全球,每一项发明都遭受了劳动者的愤怒和敌意。法国纺织工人拒绝使用自动织布机,把他们的木鞋扔进机器里。在英国,施荣暴动(Swing Riots)的参与者抵制自动打谷机,将谷物砸碎。船夫们破坏了蒸汽机的第一次试运行,他们认为蒸汽机会使他们失业。在德国,反对织带机的抗议活动声势浩大,以至于政府下令烧毁了织带机。飞梭的发明使织布变得更容易时,它的创造者约翰·凯伊(John Kay)却受到了一群人的攻击。詹姆斯·哈格里夫斯(James Hargreaves)在纺织业创造了另一项奇迹——珍妮纺纱机(spinning jenny),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机器被英国的又一群暴徒烧毁。约翰·希斯考特(John Heathcoat)发明了一种技术,可以让蕾丝的生产变得更高效,他眼瞅着自己的整个工厂及其设备在光天化日之下被烧毁。

1811年,这种对自动化的敌意演变成卢德运动(the Luddite movement),该运动由一群强烈反对技术取代技工的人组成,发起人是青年内德·卢德。据说,他砸碎了两台织袜机,这吸引了数百名支持者,他们在农村四处游**,焚烧工厂,还杀害了一些地方的机器所有者。

在此背景下的一个故事或许可以为我们指明前进的道路。这件事发生在1814年11月29日。正是在这一天,《泰晤士报》(The Times)首次使用蒸汽印刷机印刷。印刷工人发誓要报复机器的发明者,并毁灭机器本身。但是,他们被告知,如果不使用暴力,在他们于别的地方找到类似工作前,还可以拿到全额薪资。这对印刷工人来说似乎是公平的,进步的步伐还在继续。

这些暴力和破坏性的反应是可以理解的。当时大多数劳动者生活在贫困线或以下。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一生都只从事一门手艺,以此糊口。就业机会很少。与机器竞争并在交锋中失去生计的想法似乎太可怕了,令人难以想象。这些工人一定认为,富有的工厂老板对金钱有着无法抑制的渴望,如果技术允许的话,他们会把每个工人的工作都砍掉。这甚至可能是真的。

这些极端的反应不是对一般技术发明的反应,而是对具体的可节省劳动力新技术的反应。你不会在历史课上读到1949年的空调大暴动,原因很简单:人们只会为能替代人类劳动的技术发明而暴动。

这种对新技术引发的后果迟疑不决的倾向也延续到了现代。柯达相机被预言会摧毁艺术。人们对电能的恐惧也很强烈。1891年,本杰明·哈里森(Benjamin Harrison)总统让白宫的工作人员开关灯,因为他和他的家人都不敢接触电路开关。20世纪30年代,当汽车收音机广泛使用时,有人认为人们会在开车时摆弄收音机而分心,即使他们不这样做,他们也会因为收音机的存在而分心,然后引发车祸。目前对转基因生物的担忧,无论是否值得,都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谨慎表现。

除了工人自身对自动化的实际担忧外,还有意识形态方面的担忧。卡尔·马克思(Karl Marx)相信机器与工人是互相矛盾的,他说:“当劳动工具以机器的形式出现时,立即会成为工人自身的竞争对手。历史上没有比英国纺织工的逐渐消亡更可怕的悲剧了。”有些人认为人类与机器在同一活动中竞争的想法本身就是错误的。

如果节省劳动力的技术确实导致失业,我们就会遇到一些麻烦。比如:AI每天都有新的突破。每年授予的技术专利都比前一年更多。美国每天大约有1000份专利申请获得通过。此外,在过去的几年里,全球机器人销量逐年创下历史新高。过去10年,成本下降了四分之一,预计未来10年还将再下降四分之一。与此同时,机器人的质量正在提高。没有理由认为这些趋势会改变。在亚马逊,已经有15 000个机器人在仓库工作,打包产品并准备发货。亚马逊的机器人数量在未来也不太可能下降。

对于失业的担忧有一个简单的逻辑,它是这样的:世界上只有这么多工作岗位,如果你给了机器人一个,那么人类就少了一个。有趣的是,这种想法显然是不真实的。曾经存在的大多数工作都被技术取代了。我举几个例子,次序不分先后:大多数马倌在汽车发明时失业了。煤油灯一亮,几乎所有的蜡烛匠人都被解雇了。不久以前,在保龄球运动中,把倒下的球瓶归位的工作还是由人工来完成的,但后来他们被机器人取代了。有人发明了“吞噬工作”的按钮技术,电梯操作员就被淘汰了。原先电报是由男孩们传递的,直到有人打破了这个状态,发明了电话,这使男孩们都失去了工作。曾几何时,你期望着在黄昏时分点亮路灯,为战胜黑暗尽自己的一份力量,直到有人发明了电灯。曾经运送冰块是一项需要大量运输人员的产业,直到电冰箱的出现,把全行业的运送工人都送进了失业行列。从前人们用扫把打扫街道,后来就发明了清洁车来做这事。

这些被科技取代的人后来怎么样了?毕竟,你从未听说过一群四处游**的电梯操作员找不到工作的故事。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所有那些眼看着自己的工作被裁掉的人都去做了其他的工作。我并不是刻意弱化这些转变的难度,相反,我指出这一点是为了强调人类的非凡之处。自然界中的动物只能做单一的事情。正如我前面提到的,狭义人工智能只能做一件事。但我们的才艺近乎无限。人类的潜力是全世界最大的尚未充分开发的资源。在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中,我们使用的技术越多,我们能做的就越多,因此,总的来说,我们的工资也会水涨船高。

当然,我们已经看到技术确实降低了特定行业对工人的需求。仅仅在20世纪,农业类工作岗位的占比从40%下降到2%。就在20世纪后半叶,制造业工作岗位所创造的价值占经济总量的比例从30%下降到10%。在那个世纪,我们目睹了全新职业的诞生和消亡。职业的迭代几乎让人不知所措。比较一下1900年的劳动力和2000年的劳动力,我估计,在现代经济中一份工作的半衰期大约是50年左右。从1900年到1950年,大概有一半的工作岗位消失了,主要是在农业领域。从1950年到2000年,另外一半也消失了,其中许多是制造业。而且,就算不是全部,大部分的破坏都是由技术造成的。要相信技术是工作岗位的破坏者,就必须解释这样一个事实:所有这些破坏都发生在充分就业、国民生产总值不断增长和工资不断上涨的时期(与这一趋势背道而驰的10年大萧条,不是由技术造成的,而是由宏观经济的力量造成的)。

但是美国的整个20世纪是反常的吗?解决这个问题的一个方法是,将拥有大量机器人的地方与没有机器人的地方进行比较。如果机器人真的取代了人类,我们应该会看到制造业工作岗位对人的需求下降,而有更多的机器人投身于此。但是,正如布鲁金斯学会(the Brookings Institution)[8]的马克·穆罗(Mark Muro)和斯科特·安德斯(Scott Andes)在《哈佛商业评论》(Harvard Business Review)上所写:

……机器人的应用与制造业就业率的变化之间没有明显的关系。尽管德国在1993年至2007年间安装了比以往更多的机器人,但其在1996年至2012年间的制造业工作岗位仅缩减了19%。与德国相比,同一时期美国的制造业工作岗位减少了33%。

他们接着指出,尽管其他国家诸如意大利、韩国和法国等国部署的机器人数量超过了美国,但它们在制造业岗位上的流失比例却低于美国。另一方面,包括英国和澳大利亚在内的国家在机器人方面的投资低于美国,制造业工作岗位的降幅却比美国更大。机器人能够创造制造业的工作岗位而不是摧毁它们,这一想法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令人惊讶。当你能在一个行业中引入效率,你就能降低成本或提高质量。降低成本和提高质量会带来更高的产量,从而创造就业机会。

事实是,技术主要是在增加工人,而不是取代他们。麻省理工学院(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简称MIT)经济学教授戴维·奥托尔(David Autor)认为,技术并不能真正完成绝大多数工作,“不能被自动化代替的任务通常由自动化来补足……大多数工作流程都依赖于多方面的投入:包括劳动力和资本,智力和体力,创造力和机械性重复劳动,技术掌握和直觉判断,汗水和灵感,遵守规则和明智地运用自由裁量权。”

他坚持认为,使用技术使工作的某些部分实现自动化,几乎总是使那些机器无法全部胜任的任务变得更有价值,因为随着技术的发展,整个工作的价值会上升。

哈佛大学经济学家劳伦斯·卡茨(Lawrence Katz)赞同这一观点,并坚定地表示:没有任何历史迹象表明有某种形式的失业是由技术造成的。他在接受《麻省理工科技评论》(The MIT Technology Review)采访时表示:“我们的工作岗位从未被耗尽。从长远来看,人们没有失业的长期趋势,就业率是相当稳定的。人们总能创造新的工作岗位。人们总会想出新的事情去做。”

当然,在一些情况下,新技术会直接淘汰工作岗位。但历史表明,它也创造出了新的岗位与之抵消。有时这种此消彼长的联系很难被察觉。杜塞尔多夫(Dusseldorf)机场现在提供机器人代客泊车服务。你按下一个按钮,一个巨大的机器就会把你的车抬起来,并把它塞进一个垂直的车库。这产生了新的工作岗位,但不在机场。而在一家制造泊车机器人的工厂,雇用工人的工资大概比代客泊车的服务员的工资还要高。所以这项技术创造了新的高薪工作。

我们如何看待被机器替代的工作,比如代客泊车呢?假设一件理论上无论如何都可以由机器完成的工作,如果非要让一个人去做它,那简直就是“无人性的”。“这项工作并没有彰显那个人作为一个人的优势。这是你可以给任何人做的最糟糕的工作,这好像是在说,“在我们造出一台机器来做这件事之前,你只是一个替身”。“厌倦”(boredom)这个词是在我们有了工厂之后才发明的。事实上,它最早被用于狄更斯(Dickens)的小说《荒凉山庄》(Bleak House)。工厂里充斥着非人性化的工作。这就是狄更斯不得不为无休止的重复和乏味的工作创造一个同义词的原因。机器人不会感到无聊,坦白地说,人类值得更好的工作。显然,世界上至少有10亿人愿意从事任何工作,即使是那些无聊冗长的工作。底层的这10亿人挣扎在饥饿的边缘,他们对所有工作来者不拒。这是显而易见的。但作为一个物种,我们的长期目标应该是制造机器来做这些工作,这样人们就可以做只有人类才能胜任的工作。

因此,认为技术正在消除对工人的需求的想法似乎很难证实。要实现这一目标,“这次不同以往”的假设必须是铁板钉钉的。我们一会儿会讲到。

假设2:太多的工作岗位将加速被摧毁。

“工作岗位将加速被摧毁”的论点也是老掉牙的。1930年,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就提到过:“我们正遭受一种新疾病的折磨……技术失业。我们发现节约劳动力方法的速度,超出了我们发现劳动力新用途的速度。这就意味着失业。”1978年,《新科学家》(New Scientist)杂志重申了这一担忧:“技术与就业机会之间最常被考虑和讨论的关系当然是技术节约劳动力从而消除就业机会(若非工作本身)的趋势。”

1995年,类似的评论层出不穷。戴维·F.诺布尔(David F. Noble)在《没有人类的进步》(Progress without People)一书中写道:

计算机辅助制造、机器人技术、计算机库存、自动化交换机和出纳机、电信技术——所有这些都被用来取代和替换人工,使雇主能够降低劳动力成本,外包、迁移业务。

但这是真的吗?新技术是否会过快地摧毁当前的工作岗位?

许多研究都试图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牛津大学(University of Oxford)的卡尔·本尼迪克特·弗雷(Carl Benedikt Frey)和迈克尔·A.奥斯本(Michael A. Osborne)在2013年出版了一本当时最权威的,当然也是被引用最多的报告。这份名为《就业的未来》(The Future of Employment)的报告长达72页,但媒体最常提及的是其中一句话:“美国将会有大约47%的工作面临被计算机取代的风险。”嘿,谁还需要更多呢?可以肯定的是,它引发了标题党的集体狂欢。似乎每一个新闻源都在大声疾呼:“20年后,我们一半的工作岗位将被计算机夺去。”

如果我们真的会在20年后失去一半的工作岗位,那么《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在1969年应该不会以《月球漫步》(Men walk on moon)[9]为头版,而应该报道这个故事。但这实际上并不是弗雷和奥斯本的本意。在报告的最后,他们用400字描述了研究方法的一些局限性:“我们没有试图估计有多少工作将真正实现自动化。自动化的实际程度和发展速度将取决于若干未说明的其他因素。”

那47%的数字是怎么回事?他们说的是,这47%岗位中的一些工作内容将会实现自动化。嗯,这一点都不令人震惊。几乎所有的工作都涉及可自动化的任务单元,但工作岗位依然存在,只是工作内容不同而已。

例如,对于下列工作岗位的自动化概率,弗雷和奥斯本给出了65%或更高的预测,它们是:社会科学研究助理、大气和太空科学家、药房助理。这意味着什么呢?社会科学教授将不再有研究助理吗?他们当然还会有的,只是研究助理当时做的大部分事情都将被自动化了,但他们还要做其他不同的事情。那么你还会问不会再有太空科学家了吗?不会再有人协助药剂师了吗?

弗雷和奥斯本说,理发师的工作任务有80%的可能性会被AI或机器人取代。导游和木匠助手之类的工作中,某些特定的工作内容有90%或更高的概率被自动化替代。

自动化和人们的工作岗位被取代并无联系,这是显而易见的:木匠助手的一些工作将会被自动化,但木匠助手的职业不会消失;而从建筑师到动物学家,几乎每个人的工作内容都会发生变化。当然,你的iPhone可以当你的导游,但这不会让导游失业。任何花时间阅读《就业的未来》的人都看到了这一点。弗雷和奥斯本明显也非常坦率,他们提到:

我们没有捕捉到任何由于相关工作任务被自动化而导致的职业内部变化,这些任务的自动化只是为人类劳动力腾出时间来执行其他任务。

作为对弗雷和奥斯本报告的回应,致力于自由市场和民主的国家组成的政府间经济组织——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在2016年发布了一份报告,直接反驳了弗雷和奥斯本的观点。在这份题为《经合组织国家工作自动化的风险》(The Risk of Automation for Jobs in OECD Countries)的报告中,作者们采用了一种“工作岗位整体化考量”的方法,得出了自动化导致失业的可能性比例为9%。这对于整体经济来说是相当正常的波动。

2015年底,麦肯锡公司(McKinsey & Company)发布了一份题为《工作场所自动化的四个基本要素》(Four Fundamentals of Workplace Automation)的报告,得出了与经合组织类似的结论。但同样,其中也有一些具有煽动性的数字,以至于媒体无法抗拒地引用了这些数字,从而制造耸人听闻的标题。该报告称:“最少有45%的工作可以使用已经证实的技术实现自动化。”可以推断,这句话与“45%的工作将被现有技术淘汰”有异曲同工之妙。经常被忽视的是对报告更充分的解释:

迄今为止的研究结果表明,最重要的一点是,聚焦于工作岗位是一种误导。很少有工作在近期或中期能完全实现自动化。相反,某些工作内容更有可能是自动化的,这只会导致工作流程的变换,并对由人执行的工作内容进行重新定义,就像自动取款机的出现重新定义了银行出纳员的工作一样。

“47%(或45%)的工作岗位将消失”的解释甚至经不住最随意的推敲。人类,即使是那些很少或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也拥有我们几乎想象不到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技能。让我们仔细看看弗雷和奥斯本名单上排名最靠前的两项工作:快餐厨师和服务员,两者都有94%的机会被自动化。

假设你拥有一家比萨餐厅,要雇用一名厨师和一名服务员。一个能说会道、挨户访问的机器人销售员极力向你推销两个机器人:一个是做比萨的机器人,另一个是接单并把比萨送到餐桌上的机器人。你所要做的就是在放置食物的地方装好合适的配料,然后就可以前往百慕大群岛度假。机器人服务员懂20种语言,能准确无误地接单,能完美地处理顾客的特殊要求,比如“我要一半这个,一半那个”或“酱汁少一点”等。订单之后会被发送给比萨厨师机器人,它会以恒定的速度和稳定的工艺制作比萨。

让我们去这两个机器人第一天上班的店里,看看进展如何:

一位顾客打翻了他的饮料。而机器人还没有学会清理溢出物,因为这是一项难以想象的复杂任务。设计机器人的程序员们知道类似情况是可能发生的,但是什么东西会洒出来,以及洒在什么地方,各种不同情况的排列组合是很难处理的。程序员只能就此做出承诺,未来会设计出包含清洁功能的机器人,同时,为了处理目前情况暂时为机器人编写了程序,让它们向顾客展示清洁用品的存放地,以便客人自助清洁。

一只小狗,就是那种“汪汪汪”叫个不停的小狗,尖叫着跑进餐厅,服务员机器人被绊倒了。由于没有自己爬起来的机制,机器人调用了“我跌倒了,站不起来”的数据协议,该协议持续重复这句话,绝望的语气不断升级,直到有人扶它起来。当被问及这个问题如何处理时,程序员们不耐烦地回答说:“这个问题在使用手册上,自己看吧。”

蛆虫钻进了碎奶酪,被做成比萨端给顾客。顾客发起投诉,而所有的机器人被训练来应对投诉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重给顾客做新的比萨。但蛆虫依然存在,重做的那份可能含有更多。机器人甚至不知道蛆虫是什么。

一队好心的童子军突然进来,询问餐厅屋的顶管道冒烟了正常不正常,他们说以前没有注意到。正常吗?机器人怎么会知道呢?

一群不怀好意的男孩进到店里,点了一份“没有酥皮的比萨”,就是要看看机器人是否会尝试去做,并因此烧毁烤箱。接下来,他们又点了一份双层酥皮比萨,和另一份酱料是正常量十二倍的比萨。通常对付这种麻烦客人,相关协议会要求机器人拍下他们,并在其附属餐厅的内禁止他们点单。但假设他们都戴着理查德·尼克松(Richard Nixon)的面具,这个方法就不奏效了,只会导致无辜的理查德·尼克松被禁止出入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