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里屋门的柜上摆着一架老红色的木钟。只要你给他上劲,大小针就转、钟摆就摆、到点就叮当打响,对此,我已经是司空见惯。
父亲带回一只闹钟,放到北炕的柜盖上。我目不转睛的死盯着那个闹钟看。大人们早就看出了我的心思,大家同声对我提出警告:不许动啊!
闹钟是一个翠绿色、半透明、正立方体外壳,白色表盘,黑色指针,非常精致的“艺术品”。走起来发出清脆的嚓嚓声,不像大座钟钟摆晃动一下咔嚓一声那样沉闷;闹起来的时候,铃声十分悦耳。自从闹钟摆放到柜盖上,就像装到了我的心里一样,我无时无刻都在想亲手摆弄一下它。
一天。妈妈在南炕上给姐姐做棉袄。妈妈做针线活的时候,总是特别认真,很少关心我的活动。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终于来了。当妈妈把布、棉花、针线笸箩都准备完毕,面向窗户、背对北炕的时候,我就像猫一样悄悄地跳上北炕。
我蹑手蹑脚爬上柜盖,轻轻的把闹钟拿下,放到炕上。为防备妈妈发现我的不轨行径,我背对南炕、面对北窗户坐下;把闹钟护在叉开的两腿之间。南炕上传来妈妈铰布的声音,我就开始动手实现我梦寐以求的夙愿。
小闹钟的外壳很重,不知道是天然石料制的,还是玻璃做的。它表面光滑、冰凉;像是透明的,却又看不见闹钟里面是什么样。闹钟的后盖闪闪发亮,上面有两个上发条的蝶形的钥匙把儿;我见过父亲拧它,给闹钟上劲。我试着拧了几下,直到拧不动了;我又往回拧,拧来拧去,钥匙把儿掉了!要想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必须把后盖弄掉。我把闹钟扣在炕上,一只手摁住后盖,左右扭动,后盖果真松动了,拿起来晃了晃,后盖当啷一声掉到炕上。我回头看了看,妈妈还在低头做针线活,这才放心。
闹钟的内脏显现在我的面前。金黄色的、带齿儿的、大大小小的圆圈挤在一起,缓慢地转动,只有一团细头发丝儿的东西在那里不停的蠕动。我用手轻轻的碰了它一下,它竟然掉了下来;我又摸了摸其他零件,那些大小圆圈也都纷纷坠落;卷在一起的发条也散开了……。在我的手下,这些弱不禁风的东西,很快就变了形,再让他们各就各位、官复原职是不可能了。
闯祸了。趁妈妈尚未发现,我不声不响的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藏到炕梢墙犄角的炕席底下;闹钟壳塞到柜底下。然后,下了炕,若无其事的蹓走了。
纸里包不住火。星期天上午,老姨擦柜盖时发现闹钟不见了。“闹钟哪去了?”老姨大声问。
我正在院里窗下玩,听见这一声问,知道东窗事发,有如惊弓之鸟,抬腿逃出院外。我出了院门,径直向北边的大街跑去,到了大街向东、出了被日本鬼子炸毁了的东门,又顺着城墙往南跑去。
回头看看,没有人来追我,这才放慢了脚步。仰头看见瓦蓝的青天上飘着几片白云,脚下踏着被行人踩得溜光、富有弹性的毛毛道,便信马由缰,闲逛起来。
拐过城墙东南角,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仲秋的正午,太阳暖洋洋的,空气里散发着枯草淡淡的香甜气味。肚子饿了、腿乏了、眼睛也打架了……。前面墙根底下有一块扁平的大石头,我紧走了几步,一屁股坐上去;不知不觉,睡着了。
家里此时为了找我已经乱作一团。亲戚家、大河九孔桥下都找遍了,也没见人影。
当我一觉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歪向西方。我打了一个冷颤,突然恐惧起来。这时,我不是怕家里人来追我;而是怕太阳落到城墙下面,天黑了怎么办!此时眼泪夺眶而出。我顺着墙根跑一阵、走一阵;心想,追着太阳走,兴许天还能晚一点黑。
快到南门的时候,一个放驴的半大小子走到我的面前,他大概已经猜出我的心思。“哭什么?小孩。”“我……找不着家了。”我没敢把惹了祸、偷着跑出来的事告诉人家。“家在哪住?姓什么?”我一一作了回答。“别哭了,我送你回家。”
回家?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不回家,太阳离城墙愈来愈近,天黑了,可就更……。
放驴的半大小子把我送到家的时候,天还没黑。当时家里只有奶奶和几个岁数大一些的妇女。“回来了!”不知是谁看到我之后,大声喊了起来。奶奶把我拽了过去,举手向我屁股打了一巴掌,不知是哭是笑,说了一句,“浑小子!跑哪去了!”
天黑后。找我的人陆续回来了。亲戚朋友们各自散去。
我不声不响的爬到北炕上,从炕席底下和柜底下掏出被肢解了的闹钟的零碎的尸体。我在炕上靠着窗户,看看堆放在炕沿边上的闹钟,又看看站在地下的大人们,站在那里发呆。
老姨和姐姐看到我不知所措的可怜样,实在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家里人也随着哈哈大笑起来。
2002-04-21(2006-09-26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