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1 / 1)

黑夜孩魂 寇挥 1549 字 10天前

苞琴的父亲扛上老镢头走了。我想他可能是去参加集体劳动。苞琴说她要到二亩台去找猪草。猪在高高的炕上。我走近,仔细观察,猪已到了肥得不能再肥的地步。它和人相比,倒像是贵族,处在养尊处优的地位。它的眼睛一斜,摆出帝王的架势,我心一紧,一股冷的电流涌过全身。苞琴挎着篮子出门走了。我在窑前坐着,看着窑前的山谷。庞副主任从土崖后走来。我清楚二亩台在什么地方,我似乎对这个山壑的一切都很熟悉,我觉得我好像一直就生活在这里,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站在高高的枣树所在的台地上,看见下面土场上汇聚了一大群的庄稼汉。庞副主任在通往土场的小路上走着,我看着他走进土场,走进庄稼汉群里;他在指天画星星。我想他一定在向庄稼汉们做指示。过了一会,庄稼汉们跟随他沿着沟边的蹊径走了。他们走到北边的土崖那儿就消失了。我知道那儿是沟壑的上游。高高的土崖,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看着空茫茫的沟壑,看不见土场下面的小河,能看见河那边的桃树林。月光虽然只照在山谷上面的山坡上,可山谷里的能见度很大。伍副主任的尸体被丢弃在桃树林边,几条狗在悄悄逼近。它们几乎同时一个箭步朝前一扑,它们的头猛撞在一起,发出很大的碰击声。狗们惨叫一声朝后退去。一条狗摔倒了,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一条狗嘴杵住了地;还有一条狗像人一样直立起来,结果直直地向后仰倒而下,惨叫着。它们逃向树林边,远远地看着。尸体没有一点儿动静。好长时间过去了,尸体依旧没有丝毫动静。狗们又慢慢朝尸体靠近,它们像人一样周旋着,又一次朝目标扑去,它们的头再次碰到一起,再次惨叫,再次惶恐地向后退跳,逃跑……它们的叫声在山谷里飘荡,撞在山崖上发出回音。枣树又粗又奘,大概比北边那棵枣树早栽半个世纪。在它倾斜的树干下面是一条土路,通到台地下面大片的旱地。

我穿过田地的时候,感到奇怪的是地里光秃秃的,裂着长长的口子。我想这儿可能是水坝,水干涸了,坝底的淤泥被晒得裂开,千千万万个裂缝纵横交错在一起。我想起我童年时的冬天长满垢甲的、皲裂粗糙的手背。

我穿过田地,到了小河边。我在小河边一块高地上走着;越走越低,走到了一个小小的冒着气泡的泉边。我在记忆的深处找到了这个山泉的影子,我记得曾经在这儿找过皂角的子实。村里的姑娘们把皂角用棒槌砸烂,皂角壳儿洗了衣服,圆圆的子实就滑到泉水里去了。经过长时间的浸泡,坚硬的子实被泡得很软,指甲轻轻一抠就剥开了。我常常吃那子实里边的一层胶质,那种味道永远留在记忆里了。

路面几乎和小河平了。接着,小路又逐渐上升,越来越远离小河。头上是高高的台地。小河那边是块宽阔的平地。平地里,几棵杨树长得跟天一样高。高地上传来喊声。我听出是苞琴的声音。高地陡峭、峻直,我没有办法爬上去。苞琴在那上面,我不能不上去。我知道从哪里可以上去。我拼命向前面跑着,我知道只有跑到小桃园那儿才能上去。在那儿,高地伸展、低落,最后与小河处于同一水平。

我大口地喘着气。我跑得肺疼,月夜的空气无情地刮割着我的肺。高地上一片寂静。高粱棵棵像是已生长千年。我靠在高大的臭椿树上,心跳得很快。听说月夜的空气对肺极其有害。我感到不可理解的是我身后靠的这棵臭椿树早在我童年的时候就被雷殛了,雷把它劈成了两半,村里人把它剁掉当柴烧了。它居然还活着,就在我的身后?我用手仔细地摸它,它是实实在在的。我没有恐怖,心像照在远处山上的月光,遥远,平静。高粱地里传出刷刷的声音。我回头,看见苞琴正在低头拔下一棵野草。她拔得非常认真,仿佛她一点也没发现我。我心里想她一定是在假装。她这么大一点年龄就会演戏了。她一边拔草,一边从高粱地里悄然而出。她的头没有抬起来。她走到我跟前,吃了一惊的表情使我也很吃惊。我对她笑了一下。她站在我面前一两步远。她身后是大片的密密麻麻的高粱。夜风悄悄吹过,发出唼唼喋喋的声音。我问刚才是不是她在叫。她先是一愣,说没有呀。我瞪着她,过了好一会,她点了点头。我问出了什么事。她抿抿嘴说有一条蛇。我说那蛇跑了,她说跑了。我把蛇字咬得很重。我说我记得这儿叫二亩台。她吃惊地说:你记得?我还记得小河那边那片开阔地叫小菜园,小菜园上面的那个大山坳叫大坳,还有一个地方叫黑坳,黑坳在前河那儿。那么那儿叫什么呢?她指着她们住的那地方说。我说叫沟里头。那条我刚才走过的通向沟里头的小路上一个狐狸一样的人影猛然一蹿消失到高地上面去了。我又问那些庄稼汉们到哪里去了。苞琴看着我,眼睛里含着胆怯,嗫嚅了几次没敢说出来。

苞琴已经找了大半篮子的草了,我说我帮你找草。我们低着头找了好久,慢慢走到高粱地里边的山坡下。几棵高粱平平地倒在地上。台地下面,河那边的小路上有几个孩子在奔跑。我问苞琴他们现在去干什么。她说是到油坪去。油坪?多么亲切的地名,在我的记忆深水里是座永不化的冰山。

东南方向有许多许多的桃树,它们仿佛一群哑巴牲口默默地蜷缩在伸进山脉的深凹里。她说我们下去到小桃园看看,看桃子长得怎么样了。桃子很青,毛茸茸的,毛很长很长。我摘下一个桃子,用手把上面的毛搓了几下,把毛儿搓成小卷儿,就像庄稼汉们洗澡时从身上搓下来的垢甲卷儿一样。我把搓光净的青桃儿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很苦,很涩。小河那边那些孩子正要穿过芦苇园。芦苇园里露出一角房子的脊顶。那是水磨房,房下有个好大好大的水车。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喊:那不是苞琴吗?她和一个男的!苞琴的眼睛湿了,要哭的样子。后来,她突然一笑,说没什么。她又笑笑。我问她怎么不和那些孩子一起去上学。我问完才想到是不应该问的。她的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过了好一会才松开。

小桃园上面是铁路坡(这儿的人可能从来没有见过火车,怎么会把一座山坡称作铁路坡呢),铁路坡上面是高家坡。月光从高家坡背后高高地照射过来,照得沟壑对面山坡上一片明。山谷里的一切都处在大山的阴影之下,小桃园尤其显得黑暗。

老远就看见土场上村里的人几乎都在那儿,我想他们不知又要斗争谁了。走近了,发现庞副主任怀里抱着一个大大的圆圆的东西。我认出那是我带进村子的一个大西瓜。庞副主任用手拍拍,西瓜发出嘭嘭的响声;他吓得猛然往后一跳,紧接着用手把头遮住,就像那是一颗。等了很久,他发觉一切都很安全,直起腰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吭吭了两声,说那玩艺是在姜老九家搜出来的,命令他老实交代。姜老九站在庄稼汉们面前支支吾吾。我感到费解:也许因为地理的关系这儿从开天辟地以来就没有生长过一个西瓜,庄稼汉们的表现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庞副主任可是见过世面的人呀,连他都不认识西瓜,难以想象。我又想到可能是庞副主任的级别太低的缘故,大概只允许他走出他管辖的这个村庄到另一座上级村庄去,再上级一点的村庄就绝对不能容忍他的造访了。

饭仍是在苞琴家吃的,与上次的一样是红棕色的高粱面糊汤。苞琴满满煮了一锅,可是有半锅都给猪盛去吃了。猪摆着两只肥大的耳朵,苞琴在炕下给它一勺一勺地喂,那种精细劲儿仿佛在喂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我看着猪半卧在炕上那副贪婪而**亵的样子,心想这家伙恐怕也太霸道了吧,我不由得在它忽扇着的肥耳朵上拧了一把。苞琴吓得连忙拉住我的手,眼睛里充满了责备和恐惧。“它可是阿爹和我们全家的**。”她瞪着我。然后她扒住猪的耳朵宛如哄小孩一样给猪说了很多话,请求猪千万别记仇,并且假装着在我身上打了几拳。这些动作叫刚刚走进门来的姜老九看见了。当他得知我的所作所为,吓得浑身直打哆嗦。他给我的印象好像他是个哑巴,更像一块石头,现在这块石头说话了,句句都石头样沉重。他说:“小伙子,要好好养猪,猪是我们的事业。”他换了一口气,“可没说要好好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