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1 / 1)

黑夜孩魂 寇挥 1943 字 14天前

村人很冷淡。庞副主任把我安排在姜老九家。他家只有一孔窑。窑墙里面是炕;炕头有根树桩做成的立柱,木板横在窑顶上托住土块;窑顶上很多裂缝,土块随时都有可能砸下来。里边有孔小拐窑,卧着一头猪。散发着浓郁的粪臭。我恍惚觉得有一个人在那里冲着墙根小便,有滴滴答答的水声,仔细一看,什么也没有。

我出门想到院子南边的一孔坍塌的窑中去解手,碰见苞琴在里边。我站在崖下等了一会,苞琴出来了。她没敢看我,低着头走过我身旁时,我说:“苞琴。”她没理会我。

月亮照着沟那边的山坡,整个院子处在阴影下。我望着高高的窑崖,那上面长满了酸枣树;再往上是巍峨的山峰。我在院子里的一块石头上坐着,庞副主任来了。我站起身招呼了一下。他坐了一会就走了。

坡上长着一棵一棵小柏树。也许是距离太远了,也许是我的眼睛近视,小柏树小得仿佛作业本上的黑墨疙瘩,要不是心里知道那是些小柏树,我是不会认出它们的。

苞琴的妹妹将麦秸一把一把填到炕洞里,点燃,火苗蹿了出来,她把炕门关上。苞琴的父亲站在立柱旁。猪瞪着我。这时,苞琴从外面回来了。姜老九抱住猪肚子,苞琴和她的妹妹抱住猪头和猪尾把它往炕上抬。他们抬得很吃力,要不是我搭了把手他们把它抬不上去的。猪在炕上走了几步,看了看,卧下了。苞琴赶紧给它把被子盖上。

小拐窑的地上铺上了柴草和干土,姜老九和他的几个女儿钻到柴草中。我站在立柱跟前,发着呆。苞琴撞撞我说:“你睡这吧。”她指指她的一个我叫不上名字的妹妹旁边的一小块空地。

我醒来发现苞琴不见了。我悄悄从苞琴的一个妹妹身上跨过。

月亮照在高处。有人在窑崖顶上吭哧吭哧挖地。我绕过土崖,看见一条小路通到上面。苞琴在路弯那儿无声地哭泣。我停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说:“那是初西。”

“什么?初西?”

她点了点头。

我爬上山崖,看见一个小男孩在坡上挥舞着小镢头。我远远看了一会。我记得我这么大的时候和这个小男孩长得一模一样,也是这样拿着一把小镢头在山崖上挖着,想开垦出一小片平地,种上耐旱的蓖麻。天旱得连蓖麻都枯死了……

小男孩用小镢头挖着。镢刃闪着明光。他好像看不见我。他将挖下来的一块带土的大草根用手搬起码到低处。然后他搓搓手。小土卷儿刷刷落下去,他看手仍不干净,朝手上吐了几口唾沫,又搓开了。在几个又长又黏的小土卷掉落以后,他的小手心露出了白色的皮肤。他接着去搓其它地方的土。后来,他扛上小镢头走到沟壑里去了。

我从坡崖上下来。苞琴没了踪影。我回窑躺下,仍不见苞琴。我很纳闷:她会到哪去呢?猪在炕上发出粗大的鼾声,吵得我无法入睡。我想起庞副主任在她胸脯抓的那一把。这个动作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翻来覆去,就是把庞副主任的影子赶不出去。天窗亮亮的,其它地方黑魆魆的。大炕上的猪不但打着呼噜,还发出哼哼唧唧的梦呓。

我好像是在清醒中睡了一觉,醒来后,无意中将手伸过去,碰到了一个人的胸上。苞琴回来了。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悄声问她到哪里去了。她不吱声。我也就不再问了。我爬起来,摸出小拐窑到门外南边破窑前尿了一泡。月亮照在山坡上面。沟谷下面黑洞洞的,但能看见小河那边的桃树林。我站在院畔一棵枣树下。它长在下面一户人家的窑顶。我看见路拐向下面那家的院子,穿过院子通到下面的小场,从小场延伸下去的部分被土坎挡住了。我知道它一直通到小河里。一个人影走到距我不远的一棵歪长着的枣树下,伸手从树上拿下一个圆柱形的东西,在一块长方形的东西上敲开了。那是铁杵敲击犁铧的声音。我记得在我童年的苦难岁月里,我所生存的那座村庄的人们上工下工都敲这种东西。这是村子里命令传布的声音。

随着金属声在谷壑里飘荡,三三五五的人们从沟边的窑洞里出来了。他们徐徐地一堆一堆地向小河边的小场汇集。姜老九一边咳嗽着一边系着腰间的绳子出了窑门。他身上的衣服连一个纽扣都没有了,他用麻绳代替纽扣,但衣服的下摆仍然开得很大,风不断钻进去,他不停地咳嗽着。苞琴和妹妹们也出来了。她们拱着腰,缩着背,很怕冷的样子,好像都是老太婆儿了。苞琴从我身旁走过时,我看见她的脸依然那样惨白。我又听见挖土的声音。我看不见那个叫初西的男孩。高高的窑崖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看见窑崖上歪生横长的酸枣树。

像我刚到这个村子时看到的情形一样,村民们蹲在小场边上。庞副主任一伙人坐在麦秸垛前的桌后。他对着“三用机”大声喊道:“肃静,肃静!”我想,这个村庄还在使用这种“三用机”?八九岁的时候,我所生存的村庄就是使用的这种“机器”。土场上的各种像蚂蚱群飞或者鱼儿吃食的唼喋声消失了。庞副主任的洪亮嗓门仿佛从深水中浮了出来压倒了一切:“百年!”

“百年!”众人跟着喊道。

“百百年!”

“百百年!”众人又跟着喊。

庞副主任指挥大家唱歌。他起了个头,调儿很高。我想,这些庄稼汉们的嗓门儿怎么可能唱出这么高的调子呢?他们唱开了,还算整齐,个个都唱得很卖力。我知道这种歌儿一般要唱好几遍,我也会唱,我童年的时候经常唱。他们在唱第二遍的时候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庞副主任告诉村民他要向大家宣读远方的村首下达的命令。我心里一惊,异常诧异。

庞副主任说:“今天是我们的又一个节日……”

会场那边传来了**声。伍副主任被一队手持步枪的青年押来了。我想起我来到这个村子的时候,正好看见他们把他抓起来。现在把他押来,显然是要开斗争他的大会了。有人喊道:“把坏蛋老伍押上来!”庄稼汉们情绪激昂。我想也许与伍副主任曾经高人一等有些关系吧,现在总算可以发泄他们的愤恨了。我站在嘈杂的土场边,踮起脚跟看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伍副主任就是从那条小路上押来的。小路通到一片树林。树布满山谷。

手持步枪的青年站在伍副主任两旁,两个人将他的头按下去,按得几乎触住地。“三用机”里传来庞副主任宣布斗争大会开始的声音,他要求所有的人发言。一个年轻人猛一蹿一个箭步猴子一样跳上桌子,他首先讲了他昨天傍晚是如何识破伍副主任的险恶用心的。他的裤褪又短又宽。他把袖子挽了一道又一道,直挽到不能再挽为止。他叭一口把唾沫吐到手心,双手使劲搓了搓。唾沫星子溅得很远。他在桌子上像表演杂技一样一边讲一边走,手臂不断地摆动。我想这样的大批判专家在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还活跃在这个村庄里,这儿大概是他们的保护地吧?当他揭露伍副主任还犯有**少女的罪行时,我下意识地去看苞琴,我发现她浑身打着颤。天这么黑,夜气这么凉,我感到丝丝冷气钻进衣服。

我问苞琴冷吗?她不吭声。我把外衣脱下来给她披上。她发着抖,赶紧把衣服还给我。庞副主任在作总结报告。他说村里总得对村首有所表示。他在旁征博引地讲着。我把外衣穿上。我看苞琴把头垂得越发低了。我拉住她的手。她的手是那样冰冷,好像热血从来就没有到过那里。我想起我昨天傍晚来到这里的时候,她在台上陪斗。在这个村庄里她是个倒霉的人,她的倒霉来自她的父亲。我知道她父亲曾经是村里的大户。我抬头去看山坡,那个和我叫同一个名字的男孩还在窑崖顶上挖着。他的小镢头每抡一次,那明晃晃的锋刃就闪烁一次。

我听见庞副主任以充血的声音嚎叫道:“用坏蛋伍工农的人头向村首献礼!”他的喊声刚刚落地,土场上庄稼汉们都激动了;他们前呼后拥,喊着,叫着,跳着,挥舞着手臂。紧接着我透过喧嚣的声音听见伍副主任哭叫求饶的声音。庄稼汉们都站起来了,土场挤得水泄不通。我踮起脚尖,什么也没看见。根据声音判断,他的请求被没有丝毫余地拒绝了。庄稼汉们在我面前突然让开一条通道。第一个手持步枪的年轻人走过来了,接着走过来第二个年轻人,随后跟着的那个年轻人押着伍副主任。他把伍副主任的双手高高地背在后面,伍副主任只能头深深地低垂着走路。他们把他带到土场下的那条小路上去了。我随人流走下土场,穿过一片很狭窄的土地下到小河边。水里布满砾石,有泥的地方长着水草。年轻人正在押着伍副主任趟过小河。我被人群挤了一下,踩进了岸边一个冰凉的水潭里。鞋子湿了,鞋壳进了水。泉水泛着气泡。庄稼汉们趟水过了小河。河那边是一片黑黑的树林。这一定是执行死刑。对于枪毙人,我从来没有看过。我心中稍稍有些恐惧。我难以想象怎么会把活生生一个人眼睁睁地用枪打死,让他高大的身躯趴倒在地上,跟狗似的。我站在苞琴身后,年轻的庄稼汉们把伍副主任绑到一棵大桃树上。他们把他的头先绑到树干上,在他腰上、腿上又绑了两道绳子。伍副主任被押到桃树林后,他就站不起来了。他软得像一团泥。他的头往下耷拉着,眼睛眯缝着,好像被强光照得睁不开来。十几个庄稼汉在庞副主任的指挥下,举枪,上膛,瞄准。庞副主任声嘶力竭地喊着,他的声音嘶哑、刺耳。他的喉结艰涩地滑动了一下,慢慢地咽了一口唾沫,憋了一口气,然后大声地喊出了开枪的命令。十几道火龙同时射出,扑向伍副主任浑圆的肉躯。伍副主任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随后好像被什么定住了,紧接着出现的是剧烈的**、扭曲、撕裂。苞琴长长地出了口气,她向坡上跑去。伍副主任连着那棵桃树一齐倒下了。枪弹的威力真够大的,连桃树一起都给枪毙了。桃树树干从中间被齐刷刷打断了,伍副主任的身躯和树干倒在一起,他的小腿和脚仍在树根上绑着。他的腿是被从膝盖那儿打断的,白森森的骨碴犹如打碎的玻璃。庞副主任像一个真正的验尸官那样走近尸体,观察了一番。他脸上的表情明显地流露出他很不放心伍副主任的死。他从树上折下一根树枝,把叶子捋光,把它深深地插进血糊糊的头颅上被枪弹打出的窟窿,咬紧牙关使劲搅了几下,抽出来又捅进去,树枝上粘满了白兮兮的脑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