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吓得颤颤兢兢地说:“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魔鬼说:“你朝下看,那儿不是一个农民赶着一辆驴车吗?你看见了吗?睁开眼睛。”
我听见魔鬼如此说,我朝楼下一看,果然马路上有个农民赶着一辆驴车,车上装满蜜橘。这时,我才发现天已经快亮了。一定是去赶早市的果农。他这么早就进城了?驴车在缓缓地前行,这一切好像是不真实的电影镜头。我听见爸爸突然高声叫喊起来:“我打死你,坏蛋!”顿时,他从栏杆上扑跃下去了。我看着他在空气中跌落,我发现从他的两肋突然长出了两个庞大的翅膀。他滑翔着,飞了起来。
散生和他的嫂嫂美苹发现散武已无踪影,阳台上只余下一辆空轮椅,美苹才意识到她的儿子支于也不见影子了。她到处呼唤她的儿子。与此同时,散生赶紧给家里打电话,看哥哥和侄儿是不是去看父母了。弟嫂两个忙得不可开交。电话是母亲接的,她说哥哥根本没有到过那儿。他挂上电话,发现嫂子已经没有踪影了。他走到阳台看见有一群人正围在马路上。他看见那些人围在中间的原来是一头驴子、一辆驴车,车上的蜜橘滚了一地。而在不远处是围成圆圈的另外一群人。他看不清那群人围在中央的是什么。他看见嫂嫂一路呼唤着侄儿支于的名字从楼洞里出来了。她正在朝马路上走。他朝她叫喊:“嫂嫂,我把门锁上吧?”
美苹回头朝阳台上望着说:“锁上吧。可急死人了。怎么父子俩一个都不见了?”
我爸爸在东大街商场大楼顶上俯望着,好像在人群中寻找着我。人群全部是从远处涌过来了。人群追随着我爸爸在街道上前呼后拥。这时候,他们在商场大楼前的广场和街道上汹涌着。我由于个头太小,逼迫我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我爬上了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我心中还在想着劝说爸爸回家,不要听信魔鬼的蛊惑,不要上魔鬼的当,受它的欺骗。我没有想到我爬树的行为得到一呼百应的仿效。我就仿佛一盏明灯把人群点亮了,他们全都学我的样子在往树上攀爬。大街两边的梧桐树上爬满了人,好像是法国梧桐树结的硕大的人形果实。街上的人群哗啦一声向东边一倒,紧接着又哗啦一声向西边一倒。有的人在往外面涌,有的人在朝里边挤。我攀爬在树梢上,看见爸爸仍旧在鸟瞰着人群。我打一个响亮的唿哨。他朝我所在的方向看了看,发现了我。他的眼睛贼亮贼亮。他的内心深处还有人的感情吗?他真的成了魔鬼的侍从了吗?我高声叫喊道:“爸爸,不要听信魔鬼的!”
众人听见我在叫喊,都把目光射向我。此时,我感到好像脊背上扎满了芒刺。我成了众矢之的。我看见大街对面的阳台上和楼顶上都站满了人。他们有男人,有女人,有老头儿,有小伙子,还有非常漂亮的姑娘。他们仿佛在剧院看戏一样,严肃认真,遵守纪律,整个大街肃静异常。我爸爸没有理睬我。我非常热爱我的爸爸,他虽然没有双腿,可那不是他的过错。我什么也不在乎了,我放开嗓子大喊:“爸爸,别听魔鬼的!”
我的爸爸的被魔鬼蛊惑的心肠这时也许由于我含泪的呼喊有所软化,他说:“支于,你不要喊了,爸爸现在很好。我现在觉得好像成了众人之王,你看他们不是都在敬畏地看着我吗?我飞到哪里他们就跟随到哪里,非常听我的话,多么像一群羔羊。”说完,他首先朝前一跳,
我爬在树梢上。树梢一摇一晃的,但我并不害怕。我目送爸爸的背影消失到市公安大楼的背后。我惊奇地发现人群没有行动。他们好像一点儿也不想追随我的爸爸了。这是为什么?我发现他们都在看着我。这时候,有一个年轻人,他的左手拿着一本外国书,看那封面好像是外国小说一类的,他用右手指着我说:“小家伙,那只飞翔的怪物是你的爸爸?”
他居然把我的爸爸叫做怪物。我很生气。我说:“你爸爸才是怪物呢。”
他非常诧异地说:“小家伙,你怎么骂人!是你爸爸教的吗?”
我说:“你爸爸才会教你骂人哩。你爸爸才是怪物呢。”我说完这话,看见他的脸都气红了,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气急败坏地大喊道:“狗崽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他顺手捡起来一块烂砖头朝树上掷来,我一避,砖头碴儿从树的另一边摔下去了,掉到了人群里,砸在一个女人的肩膀上。那个女人哎哟一声。众人大声喊道:“不准扔砖头!”
我看见那个拿书的年轻人分辨说:“是这个孬孩子先骂我!”
“骂你也不能这样!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就应该骂人?少教。”
“你才少教!看你敢骂我!”那人朝那个拿书的人打了一拳。拿书的小伙子不甘示弱回敬了一拳。众人被激怒了,他们一起抡起拳头朝那个小伙子砸去。那个小伙子的鼻子被砸烂了,血流出来。众人还在朝他挥舞着拳头。我开始觉得非常高兴,但是后来就不怎么高兴了。那么多人打一个人,这可太可怕了。众人仍旧在殴打那个小伙子,他们仿佛在打一个倒霉的小偷。他的书摔到地上,被人群踩烂了。这时,我恐惧地大喊道:“好了,别打了,把人要打死了!”我的当头棒喝使众人醒悟过来,他们意识到了那样下去就会出人命的。他们马上停止了殴打。那个打第一拳的人说:“还不快跑,还等着挨打不是?”那个被打蒙了头的小伙子在众人停止殴打以后,他傻了似地站着,似乎还在等待着众人继续拳打脚踢,听到那人的提醒,他赶紧从人群缝隙中钻过去,紧接着猛烈地奔跑了一阵子。由于我仍然爬在树梢,所以看得比较清楚。他奔跑了一阵,先跑到一个街角旮旯躲起来,看众人追逐没有,好像不能相信那些暴徒样的群众会饶过他。等待了一会儿,发现无人来追,于是他从兜内掏出卫生纸擦鼻血。他擦了又擦。他从街角旮旯出来进了公共厕所。我想他一定是找水洗涤鼻血去了。看到他遭到的毒打,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可也怪他竟然捡起一块烂砖头投掷我,仿佛我是一只鸟儿似的可以任意猎取。我看见他的那本书已经被群众之脚踏得稀烂,好像我的心被踩踏着一样。我朝树下的那个人叫喊:“把你脚下的那本书给我扔上来。”群众的反应是不知所以。我指着那人喊,那个人才发现他的脚下竟然会有一本书。那人捡起来,念着上面的文字:“世界名著文学丛书,《别墅(YE)》,何塞·多诺索。”念完之后,他说,“这个姓何的人的名字可真怪,塞多诺索?小家伙,这是你的书吗?”
我在树上说:“不是,是那个人的。”
“哪个人?”
“那个人。”我指着远方。
“噢,那小子,活该。”
“你给我扔上来吧。”
“这可不行。你得先给我们讲讲,你为什么把那个长翅膀的大鸟儿叫爸爸?那鸟为什么会说话?”
我听见他把我的爸爸叫做鸟非常生气,对他生气的程度不亚于我对于刚才那个把我爸爸叫做怪物的小伙子。我没有发火。我想我爸爸的确长了一对大翅膀,他不把他叫鸟又能叫做什么呢?我说:“那没有什么奇怪的,他本来就是我的爸爸。”
“他是你的爸爸?!”群众,成千上万的人几乎异口同声地惊呼道。
我大声喊:“就是我的爸爸!”
众人缓过神来,问:“你爸爸为什么长了翅膀?”
我站在树杈上向大街上的群众讲了我爸爸这个无腿士兵、战斗英雄为何长了翅膀。我耳闻目睹的事实,在他们听来一定仿佛现代城市新神话。
我清楚地记得我的爸爸在即将落地即将跌得粉身碎骨的关头两肋迅速长出一对巨帆一样的翅膀,他飞翔起来,仿佛巨鸟在那个赶驴车的农民的头顶上轻轻一点,就像蜻蜓点水那样就把那个农民抓了起来,他叼着那个农民飞翔着,飞了有几十米远,把那个农民扔到了马路对过的一个小广场上。那个农民被摔到广场上,在黎明前的朦胧中呻吟了一会儿便永远地无声无息了。我站在阳台上,浑身发冷,心里发寒。我看着爸爸飞过马路朝体育场方向飞去了。这时我才想起去追他。我悄悄地穿过客厅。我听见妈妈还在沉睡。她沉睡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我下了楼,来到马路上。那头驴朝我嘶鸣了几声。我越过马路。我奔跑到那个已经摔死了的农民身边,他的尸体一动不动,已经有苍蝇在爬了。我赶紧跑开。我跑进小巷,去撵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