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1 / 1)

与北方不同,四月的广州,即使还没过清明,也已经是有了夏天的味道,街头巷尾买花卖花的人群,日复一日地渐渐多了起来,而广州城内的大小客栈,也已经渐渐地多了住客,当时的广州虽然因为大明闭关锁国的政策,而并不是特别繁荣的名城,但到底闭关锁国,也是禁不住商人逐利的欲望的,在福船舰队未曾下海的时候,这里便有大大小小的黑市,贩卖着自海外得来的珍稀物件——虽然官方不许片板下海,但很显然,海就在那里,加不了盖子,大明和外界往来的步伐,也一直未曾停止过。

而如今,伴随着福船舰队回归的消息,不论是巨商大贾,还是寻常的行商,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重新对准了广州,虽说大部分金银财宝,在众人的猜测中,是运到京城上贡,从此被收藏于深宫中的,但是水手与随队的海商们,却未必都有耐心把珠宝藏到京城方才出手,能在广州先买到一点是一点!快马加鞭送回各大城市,是一定能卖上高价的。

也因为如此,尽管杨慎等人极度用心,几乎是绝望地想在福船靠岸之前逮住狡猾的皇帝朱厚照先生,为此动用的力量甚至不亚于追捕一级逃犯,但要在广州城骤然增多的人流中找到两个特定的人,谈何容易?众人绝望地等到了四月十三日,连福船派遣出的现行小舰都进了港,告知众人福船将会在第二日进港时,才终于等到了朱厚照的消息。

梁储和蒋冕是激动得老泪纵横,连责怪朱厚照的心思都没有了:皇上肯联系他们,说明他到底还是顾全大局,不会作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杨慎虽然对于朱厚照再度食言而肥的事,非常的愤怒,但碍于上下有别,也不能发泄出来,一行数人连带广州知府,立刻是前往朱厚照所说的酒楼,虽然没有带兵,但也在各大出入口都安排了人守候,怕的就是朱厚照犯起神经病来,只是见个面说个话就又溜了。

“朱公子啊!”梁储才进酒楼就货真价实地哭了出来,“老朽找你好苦啊!”惹得众人纷纷侧目,旋便交头接耳,议论起这个朱公子,到底与眼前这装束华贵的老者是什么关系。

蒋冕和杨慎都是一脸的黑线,低声劝了梁储几句,杨慎更是居心不良地道,“梁老!您就不生气吗?这朱公子食言而肥,屡屡失约……您却还只是哭,若是朱公子见了,越发变本加厉,那该如何是好?”

“老夫是打定主意了,回头就致仕!”蒋冕也是满面的痛心疾首,“朱公子行事如此荒唐,老夫简直是拿他没办法了!”

致仕?说得好听,好容易混到了大学士的地位,谁舍得致仕啊!

几个人纷纷在心底鄙视蒋冕,梁储也渐渐地收了泪,几人上了二楼雅间,果然见到其中一间房门口站着姜勇,顿时都大松了一口气,加快脚步推门而入,梁储抢前几步,就要哭起来,却又一呆,望着屋内的第三个人发傻,杨慎进了屋,便奇道,“永淳驸马,你怎么在这里?”

是的,屋内的第三个人,便是永淳驸马宋嘉德!

他看上去成熟了一些,毕竟两年多的远航,是一件极为辛苦的事,尽管宋嘉德依然是一副白白净净的样子,但眼角眉梢带着的风霜,已经让他从天使般的少年,转变为了英俊的青年,此时他正坐在末座,举杯向朱厚照、乐琰敬酒,见到三人进来,便笑着起身招呼,“几位老先生好!杨状元,你好!”

宋嘉德是外国人,在大明没有什么根基,因此虽然是驸马,却没有什么架子,他的学识又丰富,众位翰林都很乐于和他结交,因此与杨慎也是很相熟的,但杨慎此时也顾不得和他叙旧,只是冲着宋嘉德点了点头,便一正脸色,严肃又愤怒地望向满面傻笑的朱厚照,喊道,“皇——朱公子!您!——”

“哎,杨师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朱厚照一脸的惫懒无赖,竖起了一根指头啧啧地道,“我在南昌时说的,可都是‘今日后,我便和大帅分手’,‘今日后,我便不再叨扰杨先生’,可没有说过今日后我便回京的话是不是?”

“你——”杨慎气得一声发喊,就要挥拳上去殴打朱厚照,朱厚照嘻嘻哈哈地起身又躲又闪,两人如幼童般玩起了你追我跑,到底是房间内狭小,朱厚照眼看着就要被抓住时,到底他身手矫捷,一下就从杨慎腋下钻了过去,推门而出大笑着跑远了。

蒋冕与梁储目瞪口呆地看着杨慎和朱厚照的出位行动,乐琰微笑道,“师兄弟嘛,杨师兄也是气急了,众位坐!”又满面歉意,“本来是应该把朱公子带回家的,不想他先斩后奏,硬是把我给强行带到了城外……我也不知道这东南西北到底怎么分辨,就……请老先生们不要责怪黛眉!”

蒋冕和梁储还能说什么?就算心底有怀疑,也都只好唯唯,“您这是哪里的话!若不是有您通风报信,我们也不知道朱公子的行踪!”

乐琰委屈地擦了擦眼眶,又诉说了些朱厚照在路上是如何不听劝的琐事,见戏已做足,便又请几位先生坐了,方才苦笑道,“若不是因为在广州找不到住的地方了,朱寿还不肯联系几位老大人……还是我和永淳驸马苦劝着,方才打发人报了信!”

原来宋嘉德昨日跟船靠岸,其实是想联系杨慎等人的,今早才出了门,便被早闻讯而来的姜勇请到了酒楼里与朱厚照相会,两人说上一会话,宋嘉德便劝了朱厚照联系杨慎,他当然是不会管朱厚照和朝廷的体面问题了,他上岸,主要是想和杨慎商量个章程出来,这些货物到底是怎么卖为好。

和商人们猜测的不同,当然有一部分上等西洋货,的确是准备入贡宫中,但份额也不会太多,余下随船载回来的货物,都是预备贩卖的,有香料、宝石、做工新巧的首饰、大件玻璃制品以及威尼斯新发明的镜子,慢慢的装了两船,又都是福船舰队的独门买卖——那些个随船队出发的商船们,大部分只到了印度就驻扎下了,有小部分跟到欧洲去的,也没有宋嘉德的路子,能置办上这么多这么好的货物。在回程时又沉没了几艘,因此来自欧洲的上等货,基本是被皇家给垄断了。

对于宋嘉德来说,当然是希望能把利润最大化,这样他得到的分红也最大,而王阳明却有些君子不言利的习气,虽然在欧洲洗礼过了一番,但对这事还是不那么上心,支支吾吾的,拿不出章程来,宋嘉德便打算和杨慎商量,先在广州发卖一部分,余下的等到了京城,再慢慢地逐年分批释出货物。

他只是要找能管事的人,获取在广州发卖货物的许可,和朱厚照说,当然比和杨慎说来得更有效率,倒是乐琰觉得这事有国库的份子,总是要和内阁的人一道商议定下来才算是合理。虽然杨廷和不在,但是杨慎是他儿子么,因此朱厚照才愿意联系这几个人……当然,一部分原因也是他们的确是没地方住了,原本包下的客栈眼下挤满了商人,又都是有钱的大豪客,虽然谈不上一掷千金,但是客栈房钱水涨船高之下,姜勇等人根本没有独立的房间可以驻扎,难不成让他们和乐琰住在一个屋檐下啊?

宋嘉德介绍了一下情况,“福船下海的时候,一共是有十艘,我们采纳了——黛眉公子的意见,最顶层的船舱是打通了用来种菜的,最底下一层,去的时候放的是石头压舱,回来的时候已是换上了种子并金币、银币等,虽然金币、银币分量不多……”

虽然说君子不言利,但梁储、蒋冕和回到房中的杨慎、朱厚照,还是不可避免地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乐琰却是神色不变,反而还笑道,“驸马不要和我卖关子,欧洲现在得到了新大陆的金银矿,金银是不很缺的!”

“虽说分量不多,但折合下来,倒也有数十万两黄金,与十万两白银。”宋嘉德神色自若地补充道。

“什么!”

“这么多!”

虽说内阁大臣,素来是喜怒不形于色,但众人都还是惊呼了起来,梁储还反射性地看了看周围,一副生怕被别人听去的样子。

“隔壁坐的也是锦衣卫的兄弟!”朱厚照笑道,“这间房的隔音还是不错的,在外头听不到里头的说话声。”再说了,这金银都是沉重的物事,就算有人知道了,恐怕也拿巨无霸似的福船没有办法吧!

“这样算的话,只是走个一趟两趟的,当时建造福船的成本就赚回来了!”蒋冕难掩兴奋,“这都还是不记其余的收入了!”

当然国家经济不是这么简单,但是作为财政个体来说,黄金白银的收入,的确是能让国库、内库一下强大起来,有了打仗的资本。

“这一次我们没有去新大陆。”宋嘉德还是微微笑着,“因为在欧洲的收获已经装满了船舱,您要的种子,也都在当地搜罗到了,以我们的人手,恐怕在新大陆……”他没有说下去,乐琰已是会意又满意地点了点头。

虽然福船上装载了很多中国人,但是到底比不上到新大陆去淘金的白种人,多年来他们已是形成了一股特定的势力,如果没有能震慑得住的势力,过去新大陆,就算发现金矿,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她本人最看重的也就是新大陆的各种种子,金银矿都要靠后了。

“这事之后再商讨!”她催促道,“别的货物还有什么,你先大致说来听听。”

众人顿时都感激地望了乐琰一眼:这正是他们想问的。

宋嘉德点头道,“大家都知道,福船是十分阔大的。”他眼中闪过了一丝遗憾之情:虽然他代表的是强大的大明,但在内心深处,宋嘉德还是把自己当成了欧洲人……尽管……但他还是不愿意看到,大明的航海技术与造船技术,让欧洲人叹为观止的景象。可惜,不论航行到哪里,福船都很少遇到对手!即使是葡萄牙的海上火炮,都在那位风趣机智,却又无比狡猾的王守仁带领之下,很快被击败了……“我们带去的货物实在是太多了!光是丝绸和瓷器,就不是一个国家可以吃得下的,因此,我们几乎是航行到了北欧!”

“看到极光了吗!”乐琰兴奋地问。

对这个皇后丰富的科学知识,宋嘉德已经放弃去好奇了,他点了点头,“看到了!在去往斯德哥尔摩的路上!”

“哦?这么说,你们不但是走遍了地中海商圈,连北海都已经去过喽?”乐琰点了点头,在心底估算着他们经过的城市,“就算福船带走的货物够多,到最后恐怕还是供不应求吧?”

当然,现在大明就生产力来说,还是位居世界前列的,但就算如此,欧洲这些国家也都不是吃素的,要消化掉十艘福船的库存,恐怕还是绰绰有余。

“嗯!”宋嘉德点了点头,“甚至还因为我们在当地吸纳的金银币实在是太多了——当地的商人、大贵族,全都争先恐后地购买中国货!我们还惹来了一些人别有用心的注视,因此到最后,我们只是浅尝辄止,只在沿海的海域靠岸,并且只发售三天,便离岸起航。目的地也飘忽不定,不给有心人设伏的机会。”

他虽然轻描淡写,但这里面的危机四伏,众人却都是能品尝得到的,蒋冕不由得怫然道,“欧罗巴真是蛮夷之地!竟有这许多人见财起意?”

“我们带回来的银两,可是一个国家几十年才能积攒下来的黄金储备啊!”宋嘉德苦笑着说,他不禁又是妒忌,又是羡慕地扫了做痴呆状的朱厚照一眼:要不是你娶到了这个诡计多端、见识广博的小皇后……这笔钱,本来不应该是大明来赚取的!

“总的说来,我们装回的货物,如果只是以量词来计算,宝石,就装满了小半个福船……”他的笑容更增多了苦涩,“美第奇家族的宝石储备,几乎被我们吸干了!具体的收入,在王大人那里是有账本的,在此我也郑重建议,我们的水手在下船时,都要经过最彻底的搜身!财富的总额实在是太庞大了——我个人预估,几乎抵得上一个小国家五六年的收入……没有人能不动心的,尽管我们也给予了丰厚的报酬,但……财帛动人心啊!”

连杨慎都长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