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1 / 1)

或许是因为再也没有拖下去的余地,或许是因为急于把责任推卸出去,钦天监不到两天就上了奏折,在奏折中婉转含糊地暗示张太后,今年明年选秀的话,或许对国家的气运与皇帝本人的健康有所损害。

这也就是在正德朝了,大臣可以明目张胆地干涉皇帝的私生活,而不用担心遭到打击报复,当然这封奏折在短期内得到回复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大家都知道,皇帝本人还在外游荡呢,天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张太后也没有沉默太久,在后宫中住了二十四年,她已经很熟悉国朝运转的轨道了,冬至祭天皇帝是决不能缺席的,而要是因为她和媳妇打对台的关系,导致今年破天荒捅出了这么一个大篓子,到了地下,她也真的没脸去见丈夫。

原本还寄望于皇后能够识得大体,主动说出皇上的下落,但照如今的态势,看来这对小夫妻在出走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方针,今次是不会再顾全大局了。

那总得要有人让步吧?

张太后叹了口气,慢慢起身,站在玻璃窗前望着窗外的景象,秋天快到了,北京城内一片肃杀,咸熙宫里的几棵树也都掉了叶子,不过,巧手的太监宫女却做了不少假花系在树上,看上去,俨然还是一副繁荣的景象。

“大师,你说这个媳妇,我选得是对,还是错呢?”她淡淡地问。

善静大师看来已是老了许多,眉毛都半变成了白色,看起来更增神仙中人的气势,她稳稳地坐在窗边的一把太师椅上,听了张太后的问话,微微露出了一个苦笑。

“娘娘,事到如今,再往后看,已是没有什么意思了。”她缓缓地道,“册封皇后以来,国家富裕了许多,宫廷里也很是安稳,虽然最近皇上屡屡作出荒唐的事情,但,这未必能怪得到一个女子头上。”

她的意思虽然委婉,但却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都很明白。如果不是这个皇后,那么后宫、朝政都有可能闹成了一锅粥!

张太后就叹了口气,“我这是好心被当了驴肝肺啊!”她缓缓踱回了善静大师身边,在她的上首坐下,“这孩子现在已经位高权重如此了,眼下还好说,她过了三十岁、四十岁以后呢?皇上的心,总会转向别的地方的,到时候……捧得越高,跌得越惨!”

倒不如现在就选出几个寒门小户出生的女子,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的,提拔上来分掉一些宠爱,让自己从风口浪尖上退下,安稳抚养太子,等到做太后的时候,还不是海阔天空任她为所欲为?

善静大师眼底闪过了一丝淡淡的不屑,“娘娘当日若是这样想……”

张太后豁然开朗。

这大半年来,自己那两个兄弟家的小辈们,只要提到皇后,就是满口的不是,自己还真的被绕进去了!

虽然说选秀,说到底也是为了她好,但自己当年又何尝不是把这些世俗道理置之不理,一心一意要和孝庙白头偕老?

有时候,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选择一条对自己绝对有利的路的,世上大把的人,明知道这条路上充满荆棘,都还是要无怨无悔,不屈不挠地走下去。为的,就是自己喜欢这几个字而已。

善静大师又不轻不重地加了一句,“您要知道,张家的未来,看的还是您的小孙孙呢!”

张太后就陷入了沉思中,半晌才叹了口气。

“算了,既然大郎自己都不愿意,那我这个老婆子,又何必枉做恶人?”她摇了摇头,“只盼着他们能长长久久,恩恩爱爱,不要把现在的恩爱两不疑,变作了他日的翻脸无情!”

她说得也很有道理,当年的张皇后能够不顾一切,霸宠后宫,不理自己只有一个继承人的事实,那是因为她只在后宫里耀武扬威,并没有把触角伸到宫外。

但是现在的夏皇后就不一样了,她俨然已经成了朝堂上让人不能小看的一股势力,更因为得到了朱厚照的宠爱,有时候,她的能量可能比阁老李东阳还要大!

阁老李东阳,也正思忖着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太后虽然表面上没有明说什么,但派出去筹备选秀事宜的太监们,都已经接到了命令,这次选秀,选的是新一批在宫中服役的宫女,而不是服侍皇上,生儿育女的宫妃。

宫女按理也是要三年一选的,弘治、正德年间,多年没有选秀,老宫人们想要出宫的声音,是上位者不得不考虑到的因素。

不愧是太后,这个下台的借口,十分的冠冕堂皇,又维护了两人的体面。

于是皇帝也就顺理成章地在某一日的黎明,悄悄地回到了宫中,就在冬至前还有两天的时候,立刻,他就到斋宫焚香沐浴,带领百官祭天了。

皇上说不定已经回到京城很久了,只是为了逼迫太后,一直没有出面……

他也未免太疼爱皇后了!

而且,皇上到底是去了哪里?

他不肯说,张永就更不肯说了,两个人就像是锯了嘴的葫芦,问到出去的事,不是来个一问摇头三不知,就是来个王顾左右而言他。冬至都过去了这几天了,宫中人的表现,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样,虽说这些人都是做戏的好手,李东阳在官面上也没有表示出任何异样,但是在私底下,他总是不免很好奇,想知道皇上这次出宫都做了什么。

绝不是只去了游山玩水!

这个小皇帝,是李东阳看着长起来的,他面上荒唐,心里却很有主意,也很有野心、雄心。

多半是去了宣大,视察那里的情况,为将来的大战做准备?

猜不透啊……

小皇帝回朝后,很快就借着年关赏赐众公侯世家的机会,为张家争回了脸面,他赏给张家的东西,是往年的两倍。

这里面的利益交换,一眼就能看出来,也说明小皇帝虽然站在妻子这一边,但是也不想让自己的母家对自己心存怨怼!

但是事情真能这么轻松就过去?

不说别的,张鹤龄兄弟的脾气,李东阳是很了解的,这两个浑人仗着自己以前有个皇帝姐夫、现在有个皇帝外甥,一向是跋扈霸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又很护短。

张大汉在天津发生的事,他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了,王阳明虽然和现在在阁的大臣们不和睦,但与李东阳的师弟杨一清却是忘年交,连带着,两个人也有了几分交情,在天津发生的事,他都写信告诉了自己。

如果说那时张家和夏家结下的只是个小小的梁子的话,因为皇上的态度,现在也变成了解不开的深仇。张家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

到时候,皇后该怎么处理和太后的关系?

李东阳苦笑着摸了摸右边胸口,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老了,这么点利益关系,都把自己绕得糊里糊涂了。

看来,也到了该致仕的时候啦。

他敲打着自己的额头,漫不经心地想着。

该推荐谁入阁呢……

其实,这人选只有一个。

大学士杨廷和!

杨廷和虽然出身太子府,和南家沾亲带故,与皇后也很熟悉,但是,他一向拒绝阿附皇后,这是让很多人都暗自佩服的,毕竟跟在皇后身后,虽然不能说是青云直上,但保你坐几任安稳的肥缺,还是办得到的。

唐寅与王阳明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杨廷和却毅然拒绝了,这说明,他的心要比看上去的大得多!他是不愿意让皇后毁掉了他入阁的机会。毕竟皇后虽然嚣张,这些年来,却也从未流露过栽培个自己的心腹阁臣的意思。

再说,他和皇上的关系,也很密切,皇上虽然荒唐,但却很敬重自己的这个先生。

在皇上的几个老师里,他也是最能干的。

看来,自己的继任者必须是他了。

李东阳想了想,唇边露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笑。

对这个古古怪怪的皇后,其实他并没有多少厌恶,相反,为国为民,他在心底还是很感谢皇后的。没有人比他更懂得皇后的几项举措,对国家到底有多少好处……如果福船真的能带回真金白银和大量种子,那么大明富强起来,也就是转眼间的事。在正德初年显出颓势的大明,现在正以一种荒唐的方式在重新壮大。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多干几年,亲眼见证大明的中兴!

可惜,他虽然年纪还不算很大,但下面的人,已是迫不及待地要冒头了,上面的人,也早就盼着他致仕,好让自己大展拳脚了。

李东阳微微苦笑,提笔在快干涸的墨池中点了点,一行行秀丽的簪花小楷,就在他笔下缓缓流了出来……

“李阁老的这封信,你是怎么看的?”乐琰甩了甩头发,让湿滑的长发披散在了炕桌上,“长成这个样子,干脆剪掉一半算了。”

她的头发这么多年来,只是偶尔略施修剪,已经快长到小腿了,所梳的发髻也逐年增高,完全不符合乐琰这个前现代人的审美观。

朱厚照欣赏地抚摸着妻子的长发,瞪了乐琰一眼,笑道,“你身上我也就喜欢这头长发,还说要剪掉?不许!”

“剪了不是更好吗,你就抱在身边日也闻夜也摸的……恶,快别说了,说得我都要作呕起来!”乐琰咯咯直笑,与朱厚照又逗了几句嘴,方才重新提起了刚才的话题,“李阁老劝你今年内都不要再出京了,为的是什么?”

“还不是因为他有了致仕的意思?”朱厚照撇了撇嘴,“也该是时候,到年纪了,怎么,你舍不得他么?”

“神经。”乐琰笑骂了声,也懒得再问了,反正不管是谁上位,都没有能力改变福船已经下海的事实,而只要福船能够顺利完成自己的使命,那么不用她说,朱厚照也会果断组织起第二次、第三次远航,她自觉已经够对的起大明了,可以不必再为天下操心。“母后有和你说那件事吗?”

“什么事。”朱厚照有些警觉,原本半眯起的眼也睁了开来,坐直身问道。

一个多月的流浪生活,让这个原本粉嫩白皙的贵公子粗糙了不少,面上染上了少许风霜,肤色也晒黑了些,但看来却更有男人味了,任谁看了,都不会以为他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而随身只带着张永在各地游走,的确也让小皇帝沉稳了许多,不再是那个顽童式的纨绔子弟了。

乐琰有一丝害羞,却也有一丝抱怨,“娘自从不想着选秀,日日里就是催着我们再生一个!”

朱厚照顿时放松下来,白了乐琰一眼,重新倒回了妻子的大腿上,缓缓翻了个身,“难道我们平时没有在使劲?孩子不愿意来,又有什么办法。”

“当年怀小包子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乐琰想到当时的诸多规矩,也有些怵场,当时没有儿子,为了生一个出来,自然是什么麻烦都不怕的,可现在小包子精灵可爱的,想到还要吃上大半年的青菜,做那事时要遵守的规矩……就觉得一阵头大。“娘的意思是,少说也要再生育个几次,才能让她放心些。”

朱厚照面露不以为然,正要说话时,小包子已是牵着养娘的手,跌跌撞撞地进了内室,“爹!娘!”

他这几日说话已是说得很好了,虽然长句子还不大会说,但短句从发音还是表意来看,都算是过关,乐琰也稍微放心了一点,不再担忧儿子的智商。

朱厚照连忙起身——虽然小包子还小,但他毕竟是古人,在儿子面前,不想露出和妻子亲密的一面,“来,小包子,到爹这里来!”

乐琰瞥了他一眼,笑着移到了炕尾,“儿子,到娘这里来!”

穿的依然像个球的小包子明显犹豫了,又大又黑,葡萄似的眼睛左右地看着父母,一下向朱厚照这边走了几步,一下,又往乐琰这边走,这对无良父母大笑之余,又分别许诺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为的就是把儿子诱惑到自己身边。

小包子听了爹爹这边说,“你不是喜欢吃酥酪吗?爹爹叫人给你蒸一大碗!”

娘这边又说,“过来,我有万花筒呢!”

不由得就愣住了,左右看了看,还是果断走到了爹爹这边,抱住他的腿甜甜地叫,“爹!”也不知道是喜欢酥酪,还是喜欢这个爹。

朱厚照不由得得意大笑起来,乐琰白了他一眼,埋怨道,“儿子怎么就和你这么亲!”

“儿子当然亲老子啦。”朱厚照笑嘻嘻地抱起了小包子,“来,儿子,咱们吃酥酪去,让你娘伤心!赶明儿,她生个公主,那自然是和她最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