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后说的话虽然难听了点,但是忠言逆耳,其实一点错都没有。
她到底是太天真了些,就算朱厚照和她现在如胶似漆,人总得为将来打算,她可不想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还连累小包子。后世名声是一回事,这辈子的结局是一回事。
自己的手,伸得是长了些!不但后宫只有她说话算数,就连朝堂上也安插了人进去,现在,又搞上了海运,说得难听一点,虽然她一直极力撇清自己和权力之间的关系,但刘瑾去世之后,朱厚照身边闲散的权力,慢慢向她聚拢,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谁叫她是朱厚照最宠爱的人呢?
小皇帝一直不想让她来动刘瑾,恐怕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吧……
乐琰的冷汗慢慢地就下来了。
她沉思了半晌,连芳华回来了都没注意到,只是随口安抚了几句,便又犹豫不决起来。
摆在面前的选择很简单:要么放权,要么,分宠。
至少要给群臣设出第二个靶子,也把自己稍微撇清得干净一些,否则位高权重的人,一旦行差踏错,那一跤跌起来也是很重的!福船工程花钱如流水,在群臣眼中,这个皇后恐怕和刘瑾也是一丘之貉吧!
乐琰越想越心惊,死死咬住唇,长指甲在桌面上扣动着,半日才摇了摇头。
放权,意味着福船工程的极大危险:航海对这些士大夫来说,是极为浪费的事,又不能给国家带来什么经济利益,又要花掉不少钱。福船工程要是半途而废,乐琰自己都感到自己对不起历史。自从穿越以来,她对历史最有贡献的,恐怕也就是眼下的福船工程吧?人生在世,总要做几件事,才能算是活着,而不是行尸走肉!
她实在是不应该随朱厚照去天津的,乐琰货真价实地后悔了起来,但,很快她就抛掉了这情绪:自由是她所渴望的,为了自由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不能说是不值得。
那么眼下摆在她眼前的路就只有分宠一条了。
分宠,说的倒不一定是为朱厚照找几个别的妃子,她是皇上的正宫原配,又生育有嫡子,在宫中的地位自然是最尊贵的,就算有谁得到了朱厚照的宠爱,短期内也是很难和她争锋的,更别说要多一个女人插手朝政,对朝臣们来说是多大的刺激了。
分宠的意思是,在李东阳之外,找一个皇上极为信重的刘瑾式人物,这个人的立场必须和她不大一致,又不能完全相反,这样他们才能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时而龃龉,不至于让群臣觉得皇上被权臣宠后联手把持,而到了影响深远的大事,又能默契十足地联手排除朝中反对的声音,铁血地推行新政策。
而这个人又不能是贪墨之辈,否则除刘瑾的事再来一次,天下就要不稳了。
乐琰苦笑起来,其实这人选说来也简单,在目前来看,她的选择只能是两个人。
杨廷和和江彬,在这两个人里选一个就是她的工作了。
这两个人都是在原本的历史中傲笑风云的一时之秀,先不说被称为救世宰相的杨廷和了,乐琰认为江彬也是个被后人低估了的高手,想要接近朱厚照,从中获得功名利禄的人一年何止上百个,为什么唯独只有江彬成功,并且专宠了这么多年?抛开他们之间可能有的那点基情不说,江彬这个人也肯定不简单。再说,虽然他行事荒唐,但朱厚照本身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两人胡闹归胡闹,好歹也是去打了小王子,江彬在这件事上起到的作用是不可小视的。
但是话说回来了,杨廷和和朱厚照之间是清清白白的师生关系,杨廷和现在正在凭着自己高超的政治手段和办事能力缓缓冒起,李东阳还没退休,他也还没入阁,乐琰肯定是不好横插一杠子贸然提拔他的,那等于是毁掉他的政治前途。不过,杨廷和和她之间到底还是有些渊源的,将来他入阁后,不愁无人为乐琰递话,这也就够了。
杨廷和大约是正德七年后入阁的,距离现在,还有两年多的时间。
而这两年多的时间正式她必须为福船工程争取到的缓冲期,就算福船明年能够下水,航海一周归来也是一年多以后的事了,直到那时候内阁才会见到真金白银,而她也才能摘到辛苦种植出的果子。这两年间,她必须继续保持自己崇高的地位,不能任性妄为,招致朝臣们的反感。
简单说,就是要找到一个替死鬼来背黑锅就是了。
乐琰冷冷地笑了。
正德五年的新春,总算是平平安安地过完了,当今圣上朱厚照虽然在年前上演了一出惊心动魄的夜奔大戏,但被抓回京城后,由于火器被送往宣大前线,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小王子被打回老家,明军甚至还追击了一段路,宣大前线已无险情而言,他便失去了出门的兴致,成日里只是在宫中处理事物,摔打身体,回到了过往的老调子上。这个年,过得总算还是比较平安的。
而与他一道去了天津的皇后,就要比小皇帝更加悠闲了,朝臣们也不知道是不是体谅了她的难处,并没有针对她贸然出行这点大做文章,因此尽管满京城的公卿贵族都知道了皇后被皇上“挟持”去天津的事,但在新年大朝上,却没有人敢对皇后不敬。
开玩笑,皇后做了这么大逆不道的事,都没人能动她一根寒毛,张太后、王太皇太后对她还是亲切如常……可见得她是多么受宠了!据说小太子过了周岁生日,就要被立为太子……这样的人物,若是惹得她不开心了,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皇后本人倒也十分低调,含笑与众位公卿夫人应酬了几句,便退进坤宁宫稍事休息,自此之后,除了庆阳伯夫人时时进宫走动之外,皇后本人却是难得地安分了一段时间,不但没有扮男装出宫行走,就连往常时常被请进宫说话的几位贵妇人,都失去了皇后的消息。
“皇后是在反省之前的荒唐行径吧?”众人都这么传说着,一时间,对皇后的评价也略微高了一些,要知道若不是皇后时常有惊人之举,她其实是个十分尽责,也很有底气的国母,若是能改邪归正重回正途,那么天下人对她的尊重,以使得她不是可以轻易得罪的人物。
“说不定只是为了小皇子能顺利被立为太子,而故意韬光隐晦而已。”也有人有不同的看法。毕竟,现在朝野之间对于立太子的事,可是吵个不停。
大明的立储和后世比,可以说是没有任何悬念,尤其在正德朝,小皇子身为嫡长子,那是必定会被立为太子的,而朱厚照在小皇子满月时所说的,“等他周岁了,立了太子再取名”的话,皇帝本人也没有不认的意思,才过了上元节,二月二还有十多天呢,他便颁布天下,为皇长子取名为朱载坚,而小皇子的周岁宴,礼部也得了吩咐,排场要比皇子周岁宴更大得多,其实就是按照太子生日来办的。
这个信号虽然也在众人意料之中,但一个国家有没有太子,那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至少在有了太子之后,太子的教育问题就足以让群臣把目光稍微从皇上身上移开,把注意力转向了培养国家的下一代这件大事上。而一旦自己生育的儿子被立为太子,皇后的地位无形之间也就会更加的崇高,当年张太后在生育了朱厚照之后,朝野之间还不时响起倡议,要求朱佑樘充实后宫,为国家留下更多后代。但在朱厚照被封为太子以后,这些声音便渐渐地消失了。
也正因为如此,虽然这几年来,皇后行事不能算是滴水不漏,但豹房正院里里外外,洋溢的还是浓浓的喜气,而与皇后亲善的几户人家,腰板也就挺得越来越直了,这也都是题中应有之义,可以不提。
二月初一这一日,豹房正院已是张灯结彩,小包子自从出生以来,不是在咸熙宫养育,就是住在豹房正院,并没有自己独立的宫室,当然一旦被封为太子,那么端本宫就要被打扫出来了。乐琰与张太后在这点上意见是一致的:除非到了出阁读书的年纪,否则小包子还是在她们眼皮底下住着,才能安心。因此现下,皇子行政编制下的十多个养娘与众多侍女,平时也就歇在豹房正院附近的一处偏院里,因这一日庆阳伯夫人与南侍郎太太一同进宫探望皇后,养娘抱着小包子去咸熙宫打了个转,也就把他抱到了正房与外婆、大姨相见。
快要满了周岁的小包子,已然能说些简单的话语了,肥嘟嘟的脸蛋与肉肉的身材,让他看起来越发就像是一粒球一般,却偏偏还不要人抱,中意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唬得秦氏连叫侍女们把瓷器茶壶全都收走,免得不小心烫着了小包子,乐琰不由得就笑道,“好容易大家聚得这么齐,却连口水都没得喝。”
乐瑜虽然自己也生了儿子,但却格外疼爱小包子,闻言忙道,“这有什么,不要烫着小包子是要紧。”她见小包子穿着大红色烫金贡缎连体袄裤,白白胖胖的脸上挂着大大的傻笑,在铺了厚厚地毯,暖得可以直接爬在上头睡一觉的地上爬来爬去,就不由得满脸是笑,“你看小包子长得多壮实!”
乐琰也低头看了看儿子,小包子原本爬到了秦氏脚边,正好奇地看着外婆,见母亲看了他,便欢快地咧嘴笑了起来,手舞足蹈地向着母亲爬来,又抱住乐琰的脚,咿咿呀呀地,想要顺着腿爬到母亲的怀里。乐琰却不大理会他,惹得小包子直叫娘。
“笨得很。”乐琰弯腰抱起儿子,安放在怀里道,“这都快周岁了,还只是会说些单字。婆婆说,大郎一岁的时候,能说好长的句子了。”
“你一岁的时候也精灵着呢。”乐瑜有些担心了,这一岁大的孩子,机灵的甚至可以和大人对答,小包子只会叫爹娘,是有些晚熟了。“看小包子的样子,心里是明白的,只是嘴上不说。”
“他也不须说话,自有人为他把事事都办妥。”乐琰也有些担心,举起小包子亲了一口,小包子呵呵笑了起来,在乐琰身上踏来踏去,又挣扎着要下地,乐琰只得把他放到地下,续道,“今日就留下来吃午饭吧,午饭后皇上要来看小包子抓周,人多也热闹些,否则身边都是太监宫女,没意思得很。”
后宫人口少,那是十多年来的惯例了,秦氏与乐瑜对视了一眼,都不敢多说什么:就算是亲生母女,也不好意思多管女儿屋里的事,更何况乐琰一向是极有主意的人,多说了,反倒惹她不开心。秦氏就笑道,“也好,那我们就在屏风后头看着好了。”
乐琰笑道,“不妨事的,都是一家人嘛,不必这么客气回避。”乐瑜今年都快三十岁了,秦氏更不消说,与朱厚照见面就不大避讳,“倒是甜雪兰雪也在京里,你们说要请来聚聚吗?”
乐瑜皱了皱眉,轻描淡写地道,“一向没什么往来,又是才新婚的,见了皇上要避讳,倒不如不请。”乐琰一笑,也就罢了,只是她想起甜雪兰雪自从进京,一向也不进宫来请安,不免奇怪道,“她们到底是在想什么,现放着这么炙手可热的亲戚,又是至亲,却不来走动?”
乐瑜与秦氏对视了一眼,无奈地道,“她们的夫婿都是读书人嘛,难免有些臭脾气,你也不消理会便是了。”
乐琰一怔,不由得就苦笑起来,半日才摇头道,“迂腐,看他们下科能中不能——看不起我,就别借我的势!”她虽然看似云淡风轻,但语气是有几分气愤的,乐瑜就不说话,秦氏笑道,“何必理会这样的人。”便把此事揭过,但气氛终究是有些怏怏,乐琰又说了几个笑话,方才好了。
一时吃了中饭,朱厚照派人进来传话,“抓周毕竟是大事,还是到坤宁宫去办的好。”乐琰便让养娘抱了小包子,与秦氏、乐瑜等人一头说笑,一头往坤宁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