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琰也算是看明白了:事情进展到这样的地步,要善了那是没可能的了。这群大臣不晓得什么叫做各退一步,他们是下了死心要把皇帝抓回紫禁城去,至于皇帝回到紫禁城去做什么,对国家有没有贡献和帮助,他们是不会管的。而当然了,就算把火器的事说出来,对事态也不会有任何帮助,说不定只会给福船工程带来麻烦,让他们多了个叫停工程的借口而已。
她给朱厚照使了个眼色,暗示丈夫闭嘴,朱厚照毕竟是皇帝,和大臣撕破了脸,将来工作中也很难相处,她就不同了,只要朱厚照是站在她这边的,和大臣的关系搞僵一些,对她来说是有利无害。
朱厚照也不知道是否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到底是闭上了嘴,乐琰便站到朱厚照身边,冷声道,“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要兵谏了?”
兵谏在很多情况下就是造反的近义词或者同义词,至少在大明也是个极为忌讳的话题:朱棣是怎么起家的人们可还没忘记呢,当时,他也是号称要兵谏来着……
蒋冕就算胆大包天,也不敢认下这个罪名,否则回到北京,等待他们三人的就不止是抄家这么简单的事了。当下忙与杨廷和、梁储一起齐声道,“微臣怎敢!”
杨廷和与朱厚照最为熟络,感情也算是不错,此时就打起了感情牌,膝行了几步抱住朱厚照的大腿,泪流满面地道,“皇上一天不在京里,我们的心就一天安不下来!皇上!您是大明的天子,您的一举一动,都要再三思量,若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故,您叫我们该怎么办呢?皇子年纪还小,又没有太子的名分……”
“天津而已,能出什么事?”朱厚照冷冷地道,“天下这么多人南来北往,独独朕就不行?”
看来,小皇帝对被围困也是相当的不感冒,乐琰忍住一声笑,冲杨廷和道,“杨大人,你要说理,那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的谈。但谈来谈去,我与皇上的态度都是不会变的,我们到天津走走看看,那是我们的事,当年不论是太祖还是成祖,都是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的人物。他们私底下就不会出宫了?太祖当时在南京还留了一首诗呢,那时,他也已经是吴王了!”
她的意思已经相当明显了:朱元璋和朱棣都不是老实人物,明朝皇帝困居深宫从不出门的,到目前为止还是很少的。朱厚照也有出门游逛的权力,不能因为他出门了,就说他是昏君。
杨廷和就算再渊博,此时也被乐琰问住了,事关太祖成祖,说的也都是真事,这话是没法反驳的,但要承认嘛,他一时也承认不了,还是梁储脑子灵活,顿时就接口道,“可太祖成祖历次出巡,都是堂堂正正的,百官也都知道他们的行踪!”
乐琰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道,“是,不告诉你们自己的行踪,是皇上错了。”
朱厚照也没法否认,但他此时已经捕捉到了乐琰的意思,笑着就接口道,“是朕错了,三位先生不要生气,来来来,都起来嘛。”
三人仍是动也不动,看来是要跪到地老天荒的样子,朱厚照也不勉强,笑着继续道,“朕这就弥补还不行么?来了天津之后,朕打算去大同走走——不上战场,真的只是看看,只是看看!”
“皇上!”
“这!”
“万万不可啊皇上!”
三个大臣同时呼喊起来,乐琰噗嗤娇笑,退到一边欣赏着三人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朱厚照背着手狡黠地冲她眨了眨眼,自如地道,“有什么不能的,我只是去看看而已。皇后还在身边呢,有她看着,总不会有事吧?”
“我是不会让皇上上战场去冒险的!”乐琰忙跟着表了表决心,这话也有说给朱厚照听的意思。
杨廷和真有些哭笑不得了,正是酝酿着回答时,楼下脚步声又起,乐琰忙到窗口看了看,只见那些兵丁们也不知道听了什么命令,一个个又列起队走远了,不由得大奇起来,回头笑道,“先生们也别跪了,怎么楼下的兵都散去了?”
此时,门外又传来了姜勇的声音道,“公子,张公子求见!”正说着,张仑已是闯了进来,小公爷今日穿的随意,只是一件银白色暗水纹团花的直缀而已,手中还拿着一块虎符正往怀里塞,见了屋中景象,愣了愣才下跪道,“小将参见皇上皇后。”
“起来吧。”朱厚照神色缓和地说了一句,张仑和他从小玩到大,两人感情还是不错的。
“大表哥。”乐琰也笑着招呼了声,“怎么楼下的兵都散去了?”
“哦。”张仑看了看表情好像刚吃了几坨屎似的大学士们,轻松地笑了笑,抓了抓头,道,“我觉得这么围下去也不是事儿,就下了令让他们都散了。”
“你——这是——擅作主张!”蒋冕气得脸涨成了血红色,断断续续地说了几个字就喘不上气来了。乐琰忙道,“快别跪着了,起来歇着!”
张仑与王守仁不敢怠慢,两人双双上前几步把蒋冕扶了起来,自他怀中掏出心疾良药苏合香酒喂他喝了几口,待蒋冕缓过来了,乐琰便趁机道,“今日就先到这里吧,我和皇上反正也不会私下跑走的——几位大人快去歇下,也是劳累了一天了。”
杨廷和等人也只得无奈起身了,总不能再说下去,放任蒋冕气死吧?张仑却是笑笑地道,“恐怕不能吧?”
“怎地?”乐琰奇了,张仑叫那些兵丁散去,她还当他是站在他们两人一边的,怎么现下又改了主意?
张仑认真地注视着乐琰与朱厚照,一字一句地道,“小包子现下一天只吃的进几口奶,别的是什么都吃不下去,太后急得打转,却也没有办法。你们做父母的,难道不要陪在身边?”
乐琰耳边嗡的一声就炸了,这时代医疗条件落后,婴儿夭折率很高,别看小包子平时很健壮,一场风寒下来就此夭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只是她想着张太后对小包子肯定是呵护备至,稍微离开一段时间,不至于出事……
朱厚照也是心头一痛,但他是男人,就要比女人稳得住一些,见乐琰已是摇摇欲坠,一把就扶住了她,沉声道,“那还不快出发?车赶来了没有?”
张仑微微一笑,侧身道,“车马是在楼下候着了,轻车简骑赶回去,怕是明日早晨也就到了。”
朱厚照深深望了张仑一眼,搂住乐琰将她半抱半搀着走出了雅房,几个大臣忙跟了出来,他也不理,直下了三楼,果然门口停了一辆华贵马车,嚣张地就堵在了楼门口。楼中的客人,都半是害怕半是兴奋地盯着他们这一行人,朱厚照将乐琰扶上了马车,自己也钻了进去。只见这马车内里都是软垫,还有各式小箱小柜,都是以磁石制成,上头用磁石盘子摆了不少点心吃食,知道是特地赶到天津来迎接他们回京的皇家用车,不由得点了点头,抚了抚乐琰的秀发,扬声道,“启程吧!”
姜勇快走几步坐上车沿,车夫抽了抽鞭子,八匹骏马顿时小跑起来,大学士们也纷纷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跟在后头去了,张仑微微一笑,又拿出虎符,打了个唿哨,他的小厮自来拿着虎符传讯,收兵回京不提。
足足待他们走了有一炷香,邀月楼里才终于爆发出一阵惊呼声,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乔大少,乔大少却是一脸的得意,一扫之前的小心翼翼,满面春风地道,“那可不是皇上与皇后么?穿着蓝衣的是皇上,褐色衣裳的是皇后!他们今日在邀月楼吃的,就是爆炒龙须!”
他还算有些眼色,没有说出皇上是偷跑出来的事,但这消息已经是让众人兴奋不已了。大堂中的客人们,顿时就觉得比二楼、三楼的大豪客优越了许多:因为地利元素,他们是唯一看清了皇上皇后长相的人,顿时都纷纷议论起来。直说真是一对金童玉女般的俊俏人儿等等,又有些势利的,便派了下人出去打探他们的去向,想着追上去寻机献媚,等等不一。
唯有那张大汉,也混在人群中听了乔大少的宣布,他先是讶异地瞪大了眼,随后,又有些不甘地垂下了头,此时终于转身步出邀月楼,也不管乔大少还在他身后招呼着,便径自上马去远了,眼中犹带着丝丝恨意。
出京路上,小夫妻是说说笑笑,好不热闹,但回京路却要走得沉默多了,乐琰从头到尾不发一言,朱厚照心中也是满心的事:且不说小包子是否真的病了,他们这一走,火器的事就拉下了,还有大同那边,这次肯定是去不成了……为了小包子,要丢下国家的事,他心中是有些难受的,只是小包子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看得重些,也是理所当然。
若是小包子出事……
他察觉到了妻子轻轻的颤抖,不由得就叹了一口气,环住了她的肩膀,沉声道,“这孩子命大,不会出事的。”
乐琰强笑道,“我也觉得……他是龙抬头那天生的呢,怎么都不会有事的。”虽说如此,她的声音却带着颤抖。朱厚照又叹了一口气,紧了紧怀抱,低声道,“别想了,嗯?谁不是三灾八难长大的?我小时候出痘子时,也是险的不得了,现在还不是和没事人似的?”
乐琰便叹气道,“我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她也是一肚皮心思:这次出来,无意间得罪了太后的娘家,张太后对她就算没有什么不满,在这次出逃之后,肯定也是要教训教训的。两造相加,将来在宫中,她行事就不能那么肆无忌惮了。
再说小包子,这个千辛万苦得来的儿子若是出事了……先不说她的悲痛之情,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些屏障,顿时也就会消失无踪,总之,这孩子是决不能出事的。若是他去世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有没有心力再生一个宝宝……
她吸了吸鼻子,忍住了泪水,倔强地道,“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什么事都打不倒我夏乐琰!”
她忽然振奋起来,倒也让朱厚照心中一松,不由得又暗想道,“世上像她这样向上的人又有几个?我要对她好些才是……当这个家,不容易呢。”这么想着,对乐琰的怜惜之情,又多了几分,倒也无心再去想别的事了,抬起了乐琰的下巴,轻轻地印上了她的唇。
这是个很纯洁的吻,仅止于唇,传递的,更是介于悲痛与无奈之间的心情。就好像两只正要高飞的鸟,又无奈地自己钻回笼子时那凄凉的鸣叫,所传递的情绪复杂万分,有不甘,也有担心,更多更多的,是深沉的孤寂。
即使两个人靠得再近,心与心的距离,仍然是那么遥远,他们虽然是时代的弄潮儿,但,在时代中又是最为孤寂的。他们互相爱慕,但又无法互相理解。
或许这种情绪,也存在与每个人身上吧,只是在夏乐琰与朱厚照之间格外明显。他们都是那样出色,又是那样的不被理解,而谁都无法为了谁作出牺牲。对乐琰来说,她所能守住的最后阵地,也只有自己,若是放弃了自己,她便失去了二十一世纪带给她的全部,沦为最悲剧的时代怪胎:她曾享受过的一切权利,都会被时代无情地剥夺,让她成为一个标准的,无趣的皇后。
但朱厚照又何尝愿意放弃自己,成为一个所谓的明君?他们都想要追求自由,可惜,他们能对抗得了世俗,能对抗得了师友,却始终有抛不下的亲情。
等回京以后,迎接他们的必定是一场风暴吧。
就算是至亲,也都不会赞同这次稚气十足,又过于任性的夜奔的。
他们是不会去管他到底是出京做什么的,即使他有心重整边事,有心引入火器,对这帮大臣,对母亲,对朋友们来说,他不老老实实呆在京城,做他的皇帝,便是大错特错,便是大逆不道,便是荒唐。
但若是如此,他宁可荒唐!
后世名声,拥有算得了什么?怎么比得过逍遥一世,为所欲为?
朱厚照的眼神渐渐坚定了起来,他侧过脸,让两人吻得更加深入,察觉到乐琰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到了他们相交的唇上,温热的,但同时,却也无比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