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皇子起名,乃是大事,朱厚照不敢怠慢,忙道,“我的意思是过了周岁,封太子的时候再起。”
这话说出来,夏家、南家、张家人自然是喜笑颜开,众驸马也都道,“嫡长子是该早封太子的。”李东阳捻须一笑,点头道,“是老臣多虑了。”朱厚照望着他笑了笑,又道,“皇后给起了个小名叫做小包子,朕看他白白嫩嫩的,倒是很像个包子。”
他提到皇后时,语气自然亲昵,众人自然知道这是两人已经和好的意思,都是喜笑颜开,连声道,“好,好,吉利,吉利。”李东阳的笑容也更盛了些,道,“若不是老臣已是风烛残年,真想再做一任太子的老师,前后三个太子,都曾被我教过,也算是佳话了。可惜小皇子就算出阁再早,到那时老臣也一定已经致仕了,却是赶不上了呢。”
他这话就大有文章了,小皇子若是八岁出阁,按李东阳的年纪,当时才七十岁,倒是还赶得上的,他这话很活,朱厚照若是有心让他多留任几年,便出言挽留几句,也是顺理成章,若不愿意,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全看他怎么想的。也算是这老臣对小皇帝的一次试探,南雅看了看朱厚照,又看了看李东阳,会心一笑,张仑垂头不语,夏儒却是全然不懂,只顾着与两个老国舅吃茶说闲话。
朱厚照愣了愣,笑道,“阁老说这话可早了些,若是皇后过于溺爱这小子,非得让他十八岁才出阁,我也拿她没法的。”说着,众人都笑了,李东阳那时就八十了,按他的身子骨,要再担任要职,着实是吃力了些。李东阳目光一闪,也含笑道,“皇上说的是。”
他们帝相打机锋,没多少人听得懂,含混着热闹过去也就算了,两人心底是怎么想的,外人却是不得而知。洗三后便是弥月,朱厚照虽然仍旧没搬回正院居住,但日日都回到正院看望乐琰,总要盘亘上一两个时辰才走,到得弥月时,众人都觉得两人已经和好,夏家并南家等众亲戚自然是喜笑颜开,有些有心人,便不是那么快活了。
现在正身陷囹圄的张彩,自然便是其中一个,自打那一日乐琰逼杀刘瑾之后,不消半个月他便被抄家问罪,连焦芳一道倾家荡产不说,因他们虽是文臣,却阿附奸党,众人都是切齿痛恨的,如今一有机会,无不是将在刘瑾处受到的怨恨,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张彩在刑部大牢里的日子,竟是十分的不好过,李东阳更是奸猾,抢在正月大朝之前便做了斩首的判决,朱厚照对他本来也无多少好感,轻飘飘说了几句好话,当不得众人异口同声的反对,也就定了三月问斩。张彩此时,乃是穷途末路,就连乐琰生了皇子,天下大赦都赦不到他头上——李东阳是早料到了这一日,给他定的乃是十大逆中的谋反,虽然这谋反的证据,纯属子虚乌有,但张彩此时已是砧板上的鱼肉,任凭宰割了,好在他醒觉得早,早早地就把妻儿打发回了老家,刑部抄走的钱财,还只是他家产的一半,余下的一半都在妻子身上,这些微末小事,也不必多说了。
他与焦芳乃是大牢里的邻居,日日对着唉声叹气的,说不出的凄凉困苦,焦芳这几年得意时,也做了不少伤天害理、飞扬跋扈的事,一大家子都还没来得及离京,虽然儿子的官职还没撤,但此时也是落魄到了顶点。他的罪还没定下来,但少说也是个流放,这是受活罪的事,与斩首比,真说不出是谁更惨些。两人就算是有什么仇怨的,到了现在也都放了下来,倒是无话不说了。
这一日小皇子弥月,京城自是热闹非凡,又有夏家出面为皇后还愿,在街口分发粮米鸡蛋,口称让京城子民沾沾皇后的喜气,这是皇家发的喜蛋,就连一等大户,也多有派家人去领回来分润天家喜气的,尤其是那些个家里没个子嗣的,更是踊跃不已。巧也巧,刑部大牢的几个狱卒,许是亏心事做得多了,都是子嗣上再艰难不过的,因此都偷懒耍滑,去了外头,到得下午才回来给了两碗馊饭与张彩焦芳,有个有良心些的,还格外与了一碗青菜,笑道,“也叫你们沾沾娘娘的喜气。”说着,几人便嬉笑着走远了。
张彩与焦芳对视了一眼,望着那泛黄的饭粒,与那零落几根的菜肴,都苦笑起来。张彩想到不过一月之前,他还是偎红倚翠,绫罗绸缎也不当回事,不想今日成了阶下囚,竟至于斯!饶是他也算是个男人,当此亦不由得落下泪来。倒是焦芳十分镇定,宽慰他道,“张兄何须如此,你是展眼就要解脱的人,比不得老头子这把年纪了,还要去云贵一带受苦,真乃是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
两人正是对着吐苦水之时,只听得钥匙叮当响动,有一人在狱卒导引下进了大牢,笑道,“两位先生真是受苦了。”张彩定睛看时,只见此人满面的春风得意,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一身华贵,俨然便是近日里极为受宠的张永。
张彩与焦芳都沉默下来,虽然不敢口出恶言,但也是冷眼以对,若不是乐琰除去了刘瑾,张永见了他们,也得客客气气地叫声阁老、大人,别人不知道,他们却是晓得刘瑾被骗进西苑的那一日,谷大用与张永都找了借口未曾去西郊祭天的,若说这两人不曾在刘瑾的死里占到丝毫好处,谁信?
张永倒也不在意,仍是客客气气地拱手叫了声,“阁老、大人多日不见。”这才换了张脸,凶神恶煞般地道,“来人,把张彩给我押出来!咱家要亲自提审!”狱卒顿时轰然应诺,上前开了牢门,将张彩拉扯出来,搡到了日常提审的一间密室内。
张彩看似镇定,但在走进这密室的短短一刻内,心中已是转过了无数个念头。虽然说斩首较之于流放,的确是痛快了些,但只要有一点生的希望,哪个人愿意慨然赴死?再说张彩家财未曾散尽,家属也没被牵连,到了云贵等地不几年,财货打点打点,照样可以做个老太爷逍遥,因此他是绞尽脑汁地在猜测张永的来意。张永此时深受帝后的信宠,这一来,可能是乐琰打发的,也可能是朱厚照打发的,张彩却实是想不出这两人分别找他都有什么事儿。
好在张永也没打算和他卖关子,往那水红漆长凳上坐了,上下打量了几眼张彩,失笑道,“张大人,怎么落魄成这个样子了——且别着急,只要办好了这事,没准真能免死,也是难说的事。”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么。”张彩强压下心底的不安,嬉笑地回了一句,张永定睛打量他片刻,方才露齿一笑,慢悠悠地道,“张大人好涵养,怪道能背着人,与那张美美姑娘勾搭上了。”
他这句话出口,犹如一道惊雷响在了张彩耳边,把个张彩惊得是迷迷瞪瞪的,他与张美美的一夜风流,就在刘瑾倒台之前,第二天便是兵荒马乱的,张彩自保都来不及了,也无心再去照管张美美。自以为此事到现在实算不得什么大事,张永这一问,是真把他问住了。
张永满意地看着张彩慌乱的神色,也不给他思考的时间,猛地一拍桌厉喝道,“说!你去找张美美到底什么事!张美美现在人到哪里去了?!”
张彩心中猛地流窜过数个念头,一咬牙终于是横下一条心,冷声道,“我到张家,乃是探望美美,美美姑娘自从五个月前承欢陛下一夜,已是有了身孕。三个月前才堪堪有了喜脉,她是我张家出身,有了事情,自然是请我前去商议——我与美美姑娘之间清清白白,没有丝毫苟且!”
张永瞪大了一双铜铃也似的眼,大喝道,“胡说!皇上乃是圣明天子,张美美蒲柳之姿焉得入皇上之眼?张彩,你胡言乱语,仔细吃我的板子!”
张彩话已出口,他也是个人物,硬着头皮冷笑道,“我到了这个地步,还为谁遮瞒什么事情?只不过闭目等死罢了,公公若是不信我,自可提审张美美,用了刑什么话逼不出来?”
张永面露沉吟之色,张彩忖度他的用意,心道,若是皇上派人来寻美美的,断然问不到我这里,难道东厂西厂的势力大到了那个地步,连我去过美美家都知道?不,断断不能,除非……除非是那小婢女经不得刑走漏了消息,如果美美还在京城,是断断不会让她松口的,早把她灭了口。可见得美美几个月前就不在京城了,是了,刘瑾的事一出来,恐怕她就乘夜离京了也未可知。那到底是谁要找她?是皇后还是皇上?
这问题至关重要,关系到他之后的口风,若是朱厚照来找张美美,那么总归是因为对她余情未了,不忍这个曾侍奉过他的女子流落在外,因为别的,不大可能。若是乐琰派人来找张美美,那么大部分原因,可能就是这个折腾皇后又要生事了,她才产下皇子,又和朱厚照和好,正是声威大盛的时候,手里的锦衣卫若是探听到了消息前去献媚,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按照皇后的性子,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要找到张美美除之后快,也是自然的事。
若是朱厚照来找,张彩自然是要将张美美的下落做个筹码,多活几日算几日,更是巴不得张美美永远别被找到。可若是乐琰来找,她是母老虎开春刚下山,要剪尾发威的,且又不会在意张美美和张彩的那点子事,张彩就要快些把自己掌握的信息告诉出来,免得多吃不必要的苦头了——他到底是聪明人,只是在脑中滚了几滚此事,便把厉害关系想得清楚明白,无奈张永现下又是皇上身边的近人,又和皇后关系亲密,口风还紧,只是在逼问张美美的下落,别的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张彩吃得了几板子夹棍,一边杀猪也似的叫,一边在心底快速思忖掂量着,想来想去,只觉得那张永听到了张美美有孕的消息,殊无喜色,恐怕是站在乐琰这边的居多,便作出受不得刑的样子,哼哼唧唧地道,“我招,我招了。”
张永哈哈一笑,示意手下人松开夹板退出门外,俯首望着张彩,轻蔑地道,“老虎凳上哪来的硬汉,张大人这还算是识趣的了!”
“当时兵荒马乱的,我也无暇照顾她的去处,只是美美虽然性子机灵,但却极是恋家,当时肯随我到京城来,无非也是为了让家里过点好日子。她是山西忻州人,定是回老家去了。”张彩说到此时,难免顿了顿,见张永听得入神,便带点胆怯地道,“我家里人现下如何了?”
张永露出一丝不屑的微笑,不经意道,“倒是都还活着,已是被捉拿归案了。犯得这样的谋反大罪,还走得脱么?”
张彩顿时是心若死灰,喉头一甜,血便涌了上来,奈何他性格极是阴毒倔强的,咽了几口,终于把血咽了下去,面上不露丝毫异样,却是怎么都不肯再说下去了,张永又上了几次刑,这才逼出了一个地名,当下便心满意足地去了。张彩如同死狗一般,被人拖回了大牢里,那些狱卒还要笑他道,“张大人,可知道这叫做什么?前几个月,你手下的梁大人才被你送进来呢,这就叫请君入瓮罢?我们学问不好,还要劳烦张大人多多教导。”直把张彩气得哇哇吐了几口血方罢。
焦芳此时,反倒颇为照料张彩,自衣角翻出几个银角子烦狱卒为张彩上了药,又安慰他道,“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不过是皮肉之苦罢了,你家人能逃脱生天,便是你的福分了。”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之下,张彩更是气得亟欲晕死,他和妻子的感情虽然不深,但随行的两个儿子,乃是他张家唯一的血脉,他的罪名是谋反,与焦芳又自不同,一家人若不是陪死,也要被流放,此时如何不痛恨乐琰?如此昏沉睡去,到了半夜醒来,又自切齿了一番,方才打叠起全副心思,要报复乐琰,只是他现下无权无势,身为鱼肉任人宰割,要报复高高在上的皇后,又哪有那么容易?更何况死期将近,纵有千般手段,也无处施展,张彩至此才晓得张永为什么要把张家人的下落告诉他——这死太监没安好心呢,就是要最后气一气他。当下就把个张永也恨上了,咬牙沉思了半晌,直到天都快亮了,才思量出一条无计策中的计策,当下静等着受刑之日到来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