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1 / 1)

刘瑾忽然倒台,为朝堂带来的影响可说是地震级别的,他毕竟是权倾天下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兼内行厂厂公,一时之间,朝堂上下一面要应付年末的种种例行公事,一面,却也忙于四处站队,原本是刘瑾手下的党羽,此时都恨不得能和这大太监全然撇清关系,但又哪有这么容易?当时他们得势时被踩过的仇人们,此刻都和打了鸡血似的,跃跃欲试等着参他们呢。

皇上的态度也并没有给这些人多少喘息的机会,他老人家自从通过了由李东阳为首的文官派所拟出刘瑾七宗罪之后,便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与内阁扯皮上——不论是皇帝还是李东阳,都想把刘瑾的偌大家当全部收进库中,只是朱厚照想收进的是内库,而李东阳却想把刘瑾的家财全都收进国库罢了。但尽管在这事上两人存在着极大的分歧,对于清扫刘瑾的党羽一事,朱厚照却始终未曾说出什么反对的言辞,他甚至还亲手将焦芳打下了台,这位当时靠着出卖同僚博取了富贵的大学士,在这个正德朝终于没能逃脱身败名裂的下场,他在一片骂声中被罢官回家,不久后就重病不治,也算是为除刘瑾的行动,划下了完美的句号。

历经一个多月,到了正月新年大朝后,朝政总算重新又回复了正常秩序,朱厚照随意将身边的一名小太监提拔上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他此时真的只是在掌印,别的什么事都不做了。朝臣们对此当然是很满意的,也丝毫不吝啬自己的溢美之词,仿佛刘瑾之所以畏罪自杀,完全是害怕朱厚照的天威一般。而在这事上真正付出过努力的皇后,却似乎被选择性遗忘了。

要说皇后现在的处境,可说是微妙非常,一方面,宫中流传出的消息,乃是自从冬至夜里她与皇上大吵一架之后,两人就不曾再见面。皇上都是一人睡在正院附近的小院子里。这似乎暗示着她已经失宠,但另一方面,皇上也不曾再宠信别的宫人,夜夜都是独寝,似乎又只是单纯的夫妻吵架而已,并且皇后先斩后奏逼杀刘瑾的事,百官乃至百姓们心中都是有数的,皇上乍然被斩断了臂膀,却似乎并不恼怒,而是夸奖皇后,“为国为民,除掉了一个害虫。”这就让众人捉摸不透这两人到底是什么状况了,而身在宫中服侍的宫人们,更知道得多些,这一个多月以来两人虽然没有照面,但皇上还是关心着皇后的饮食起居,皇后也不时遣宫人为皇上送衣送饭,关注着皇上的起居琐事。这对夫妻除了不曾再见面之外,似乎竟是一切如常。

而在朝政方面,虽然也有些沽名钓誉的人,想要一参成名,以参皇后为自己晋身的筹码,但内有皇帝,外有李东阳,都是倾向于皇后的,终究也无人敢做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朝中的暗流,涌动了几日也就无声散去。但也无人出面为皇后请功,似乎皇后在刘瑾案中,乃是个彻头彻尾的路人而已。

老百姓们却不这样想,他们对皇后的感激之情,乃是发自内心,并无半点利益上的考量。乐琰在民间的名声本来并不甚好,有霸宠之嫌不说,性格似乎也很泼辣,百姓们谈论起她时,多半缺乏敬意,一如谈到当今这个小儿天子一般,但现下她在民众心中,简直是堪比长孙皇后的一代贤后,就连之前霸宠后宫,都被解释为因为乐琰本人实在是过于优秀,以至于皇上眼里就没有别人。虽然她的泼辣性格已经深入民心,而此事过后,又增添了个胆大包天的缺点,但现在民间提到夏皇后,无不是一片颂扬之声。小老百姓才不管男女之别,只要能为他们减轻层层的盘剥,就算是条狗,也无疑会被捧成神狗,这个自不待提,总之这正德四年,也算是有了个与往常不同的开始,这个年还是很让众人都觉得舒服的。尸位素餐、蝇营狗苟之辈不断被赶下台,而真正有能力有风骨的人才,则重新出现在政治舞台上,李梦阳、王守仁……他们再一次回到了自己应当在的地方,重新为明帝国效力。

但宫中就远非如此祥和了,帝后不和,直接影响到了整个后宫的气氛,尽管乐琰出席了年初一的命妇大朝,但在会后她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连自己的亲叔外祖母张老夫人,都不曾留下说话,而陪伴着张老夫人入宫的新媳妇年少奶奶,也只能匆匆对她笑一笑,表示一下善意,便目送着皇后的背影从边门消失。

且先不提这些贵妇人是如何看待这场大事的,张老夫人虽然有满肚子的话要与乐琰说,但无奈乐琰未曾开口,她也不好主动请见,好在皇太后张氏遣人来将她请到咸熙宫说话,张老夫人知道这一请,必定是有话要说,忙吩咐年氏先回家歇着——她肚子也是争气,嫁过来不到半年,就有了身子,自己扶了青红的手,颤巍巍地踏着新雪出了紫光台,上轿直进咸熙宫。

她与皇太后张氏,说来还是长辈晚辈的关系,见面只不过是行了半礼,张太后半坐着点头受了,含笑道,“老夫人坐,算来,也有许久不曾见面了。”

张太后还是张皇后时,老夫人的独子也未曾过世,当时两人都是心满意足,春风得意,见面的机会,自然也多了。自从朱佑樘与张锐相继去世,张老夫人伤心之下,身体大不如前,也少到宫中走动,张太后更是深居简出,两人算来已是有一年不曾见面了。此时彼此一看,都觉得对方老了许多,还是张老夫人心乱些,也不曾说几句客气话,便忙忙地道,“自从皇后有了身孕,我也不曾进宫看望过,真是失礼了。”

“你是她的叔外婆,也不好乱了尊卑的,见了面是你给她行礼,还是反过来?”张太后脸上还是带着笑意,尽管她这几年下来,竟似乎是老了十岁,头上的白发,已是遮都遮不住了,但那股闲适风流的姿态,依然不减。“倒是年氏与她也是闺中密友,等孩子落了地,正好抱进来与哥哥玩耍。说来也是有缘,这两姐妹怀上的时间,只差了三四个月,到时候没准又是皇上与张仑这样的好兄弟,也未可知。”

张老夫人不免又谦逊了几句,张太后这才漫不经心地看了青红一眼,青红知趣,自下去把守着不许闲人靠近,张老夫人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也不知道这一对小夫妻,又是闹了什么不快?我听说皇上已有一个多月不曾进过皇后的屋子……娘娘可别笑话,我与二姐的情分毕竟不同,她外婆在南京病成那个样子,也都不安心呢,托人再四给我捎信,只是在问外孙女的事。”

“哎,这是哪里的话,二姐也如同是我的闺女一般,我哪里不懂得你们的心思呢?”张太后挥了挥手,不在意地道,“这对小夫妻自从成婚之后,从来都是蜜里调油,夫唱妇随的,虽说……这刘瑾的事,二姐是莽撞了些。但这也是为了大义,大郎也不见得有多生她的气,我故意在大郎面前说了几句媳妇的不是,说她身为女子,不该插手朝政,大郎倒是还为她说话的,直说她也是为了国家考虑。”

在当时人想来,帝后之间的矛盾,总归就是皇上不原谅皇后,心痛刘瑾的死是一个,恐怕也有觉得皇后不守妇道的意思,再没有皇后不愿原谅皇上的。因此张老夫人一听朱厚照是这个态度,不由得就狠狠拍了拍大腿,叫道,“这可不是好?”

“可不是?刘瑾这几年也是越来越不像了,当年他的命,还是媳妇给的呢。这几年却专与她作对,媳妇杀他,我第一个叫好。”

张太后也笑道,想到当年与沈琼莲说,“这人定能管住大郎,不让他胡作非为,乃是个最合适的皇后。”一时,目光又幽远了起来,那才是十多年前的事,可此时想起,竟是恍若隔世,隔了那已远去的丈夫,再往回看,当年竟是连最平淡的小事,都是有滋有味的。

张老夫人还在等她的下文,过了半日也不见张太后说话,抬首正要发问,却见张太后唇边噙了一朵甜蜜又凄凉的笑花正出神,知道她是想到了往事,心中也是一酸,两人都沉默了下来。过了半晌,张太后方道,“只是大郎那家伙,也是个倔脾气的,自冬至那日后,便不曾再进后院了。看着像是与媳妇在赌气的样子,任我怎么说,怎么劝,他都只是不肯再进后院一步,但平时,又很肯派人去嘘寒问暖,关心二姐的身子。媳妇呢,也是古怪,一天派芳华跑上十几趟,问长问短的,一副很关心大郎的样子,只是也不肯走出后院去见大郎的。两个人几次在路上要遇到了,都彼此避开,活像是只要见了面,天就要塌了似的!真是让人费解,我也不知道这对小冤家是怎么了!”

虽说帝后两人此时的关系,未免古怪了些,但张老夫人最关心的却不是这事,她咳嗽了声,缓缓道,“恐怕皇上是有了新宠——”

“什么新宠呀,他媳妇还怀着身子呢!我是不许他胡乱行事的。”张太后打断了她的话,皱眉道,“这女人怀了娃娃,本来就禁不起折腾,二姐顶着个肚子已是闹了多大的事出来?这孩子思虑又重,心底指不定多煎熬呢,大郎再这么一来,万一孩子出了事,那可怎么办哇!”

张老夫人彻底心安了,在她看来,朱厚照与乐琰之间的矛盾,终于有化解的一天,可虑的无非就是有人趁虚而入分了乐琰的宠罢了,因此连声附和了几句,也道,“这女人怀了孩子,就是多心得很。年氏平时温温柔柔的,看上去一脸的贤惠,她婆婆要给张仑纳个屋里人服侍,她都顶回去说,‘连皇上尚且没有服侍的人,张仑要纳,也得等皇上纳了再说’,现在的年轻小姑娘,脾气大得很呢!”

“年氏也是这个作风?”张太后自己是一路霸宠过来的人,对乐琰素有知音之感,因此才力挺她到现在,一听年永夏也是如此,不由大声叫好,道,“总算没看错人,年氏也是个有骨气的,好!”两人又说了一番闲话,张老夫人这才回去了。

时值新年,张家自然是人潮汹涌,年永夏身为长孙媳妇,虽然有了身孕,却也得在婆婆身边陪站着招呼客人,张老夫人心疼她辛苦,才一回萱瑞堂,便借口寂寞,把她接来说话。又有黄娥上门被杨夫人领着上门拜年,偷了个空,也到萱瑞堂来寻年永夏,张老夫人素知她们俩与乐琰也算肝胆的,便加减把张太后的话告诉了她们,叹息道,“我年纪大了,真是猜不透皇上皇后的心思你们帮着参详参详,过了年传个话,就说想念她了,也进去陪她说说话,劝一劝。这个夏二姐,当时还是个小娃娃时,脾气素来很好的,虽然泼辣,但也知进退。怎么现在就变得这样古怪!”

年永夏与黄娥当着她的面,倒不敢说什么,规矩应了退到后堂,两人并肩坐着谈天时,黄娥就道,“夏姐姐当时没有儿女傍身,自然是要委屈些的,现在有了身孕,我早猜到她不会规规矩矩生孩子坐月子,不想她真闹出了这样的大事!”

年永夏见她神态犹带一丝少女的天真,但语气却是老成多了,不由得就笑道,“你不知道,这几年来刘瑾给她下了多少绊子。他们俩要对上是迟早的事,就是我过门后的那几个月里,因为她有了身孕,刘瑾也不知道多少次安排了**少女在宫外等着,只要皇上点个头,立刻就能出宫玩乐。你道她恨不恨那死太监呢?”

黄娥瞪圆了眼,惊叹道,“竟有这样的事?!我竟是一点也不知道的。”

她比不得年永夏,与夏家沾亲带故的,年纪也还小,不知道也不足为奇,年永夏点头道,“我也是过了门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道道,别看她与我们见面时,都是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前两年私底下却很是受刘瑾的气。也亏得皇上疼她,不论刘瑾怎么拉他,也不肯出宫。只在宫里陪着二姐——皇上对她,真是没话说。”

杨慎虽然也疼爱黄娥,但他们还未曾圆房,对夫妻之间的事,黄娥经历得就少了些,想了又想,也不知道乐琰与朱厚照究竟在闹什么脾气,不由得泄气道,“这样的一对神仙眷侣,也有口角的时候?年姐姐,你猜是谁生谁的气了——皇上待夏姐姐那样的好,总归不是夏姐姐生皇上的气吧。”

“那怎么会。”年永夏失笑道,“若是她还要生气,天下的妇人全都别过日子了。自打她过门之后,皇上可曾让她吃过一丝苦头?连她出外散个步,皇上都要怕她被吹着了,什么奇珍异宝,什么该给的不该给的,全都是山一般地堆过去,要东西给东西,要人——连锦衣卫都给了,她还能生什么气?只怕是皇上面上虽然不说,心底却也怪她在刘瑾的事上,多少是不留情面、擅作主张了些。”

黄娥似懂非懂,问道,“可若是如此,夏姐姐怎么不主动俯就,非得也避开皇上呢?这可说不通啊,她又不是那等不懂得弯腰示好的人,和咱们在一起时,也从不使性子的,乃是最爽快的一个人呀!”

年永夏想了想,也不知个中究竟,只得苦笑道,“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求全之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