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腹中的胎儿是男是女,虽然还有近七个月才能分晓,但已然在民间开了大大小小数千个赌局,官员们不但没有禁,私下里也是议论纷纷,都把眼睛盯到了夏皇后的肚子上。甚至于在宫中,人们虽然也为皇后怀孕而大肆庆祝,但已经有意识地称呼起皇后肚子里的孩子为小皇子。而太皇太后、皇太后在为这孩子祈福的同时,也都祝愿上天,赐给她们一个皇孙,甚至最不信天地鬼神的朱厚照都私下里对乐琰提议,由内库出钱为送子娘娘装裹金身,以求生下个小太子。
对比起周围人近乎狂热的态度,乐琰就显得有些格外的淡然了,对她来说,这消息最好的一点就在于肯定了朱厚照与自己的生育系统大致上还是正常的,至少不会出现不孕不育这种疑难杂症。对于孩子是男是女,她反倒不是很在乎,当然乐琰也希望能够一步到位生个太子,但这也不是她的肚子能决定的,早在受孕的那一刻胎儿的性别就已经定了,古人对生育过程的想象,她是半点都没有兴趣,乐琰现在最在乎的还是她的孕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准妈妈生理年龄不过十九岁,身体还没完全做好生育准备,自从发现有孕那天开始,她就吐得个天昏地暗,吃什么吐什么,全天下的山珍海味,只要是有的都被搜罗了来,变着花样地摆在她面前,没用,照吐不误,药才喝下去又吐。无奈之下,乐琰只得放下所有心事,只把养胎当作第一要务,每日里就是在院子里散散步,努力吃些东西,如此到了她的肚子渐渐有些看得出来时,害喜终于消失,众人都松了口气,此时已是九月上旬,黄太医把了脉后,判断乐琰此时怀孕已经进入了第四个月。
这女人闲了下来,无事就是胡思乱想,朱厚照自从乐琰不再害喜,便恢复了日常的生活规律,每日早上起来,与乐琰共进早餐,便到校场去吆五喝六,或是玩耍,或是打熬筋骨,下午与刘瑾说些国事,也偶然召见大臣,到了晚上,便与乐琰玩几局牌戏,因为乐琰有了身子,他便不敢与乐琰睡在一起,在房间另一边支了床睡下。过的是完完全全的和尚生活,乐琰倒是不担心他会不会趁机出轨——她有免死金牌胎儿在身,谁敢惹她不快?她害怕的,乃是张太后借机选秀,为朱厚照充实后宫。
不过,或许是她到底有些多虑了,虽然她与张太后的关系,在去年的选秀事件后有些疏远了起来,但这位近年来憔悴了不少的寡妇,似乎并没有借机往儿子身边塞人的想法,而是尽力关心乐琰的起居,乐琰虽然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也多少松了口气。到了这时候,她也终于有了心思来操心朝局,却愕然发现,自己就算是想介入,都没了渠道,红薯试种的确大获成功,李首辅已经在着手安排进一步推广的事宜,而玉米、咖啡的种子,不用她再催缴,也送到了豹房,现在正在试种着,辣椒的种子还在寻访,但对方已经承诺会尽力搜寻。她已经没有多少再使用锦衣卫的借口了,当然在这个她可以横着走的时间段里,朱厚照也不会去收她的权,只是在养胎期间,锦衣卫早就成了没娘的娃,现在她要再度与锦衣卫接触上,还真得有个借口不可。
“当时为了怀上这个宝贝,花了多少的精神。现在有了这个护身符,怎么做事还是得受掣肘。”乐琰嘟着嘴抱怨道,随着怀孕进入第四个月,她的变化也就越发明显,几个月前那个冷静理智杀伐果断的夏皇后,已经被情绪波动极大,贪睡贪吃的夏孕妇给取代了。往常那个如蚌般不愿吐露心事的皇后,此时嘴巴也松了不少。
朱厚照微微一笑,从棋局上抬眼看了看妻子,有些好笑地道,“我怎么还更爱你现在的样儿呢,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真比得上我的大胆了。也不知咱们两个人的儿子,又会是多聪明。”
乐琰摸了摸肚子,断然道,“聪明不算什么,要紧的是要老成持重,英明神武,可不能学他那荒唐的爹。”
朱厚照碰了一鼻子灰,悻然哼了一声,不再与乐琰抬杠,而是琢磨起了眼前的象棋局,此时乐琰的棋子,已是左支右绌,他寻思了半日,才找到了一个于己无益,于敌方大大有利的昏招,把棋子推过去,果然乐琰欢呼一声,大笑道,“怎么不走卒?偏偏要动相,哈哈,你的帅露出来啦!”
朱厚照笑看着小妻子开心拍手的样子,在心中苦笑道,“是否妇人怀了孩子,就都是这样笨笨的。”摇了摇头配合地做心痛状,作势要悔棋,乐琰忙按住他的手,笑道,“我赢了,你答应我一件事,你赢了,我为你做一件事,好不好那?”
她自从怀孕以来,倒是美了不少,别有种成熟的韵味,此时做小女儿状,朱厚照看了,直从心底痒上来,微笑道,“好,怎么不好——你要为我做什么事?”
乐琰收回手神神秘秘地笑了一笑,并不答话,朱厚照倒是有些好奇,便不再留手,只三步就赢了,乐琰推盘道,“果然刚才是在哄我,我只是怀孕,又不是忽然变傻了。不算!”
“这哪能不算?!早晓得,刚才就哄到底!”朱厚照傻了眼,乐琰大笑起来,将朱厚照拉到里间大床上放下帐子,也不知她做了什么,朱厚照忽地大叫起来,很快,声音里便带上了喘息,断断续续地道,“你……你这个……快!快些!”
乐琰的声音含含糊糊的,好似含了什么东西,带着些不耐地道,“晓得啦,不许乱动!”芳华红了脸屏退宫人,摇头暗道,“真是不知分寸。”但仍是守在了外头,不许别人进去。
过了半日,朱厚照才整顿着衣裳走出来,眉头虽然是皱着的,但笑得却如偷了腥的猫一般,乐琰紧随其后,面上带着一丝羞红,到案前先喝了一大杯茶,才笑道,“再来下嘛,朱寿。”
朱寿这个假名,乃是朱厚照出宫时所用,不知怎么的,朱厚照听了她这么一叫,倒有些心虚起来,干笑了几声,道,“不如来下围棋?”
围棋是乐琰所擅长的,他就能输得名正言顺些,乐琰瞟了他一眼,本待要说不,又想到朱厚照身为九五至尊,对她俯就至此,已经是够难得的了,若是还张牙舞爪的,难免惹人讨厌,只得捺下了心中那无理取闹的欲望,笑道,“好,看我杀得你丢盔卸甲。”
朱厚照闻言,就摸了摸下巴,暧昧道,“你要我丢盔卸甲,倒也容易,何必要下围棋?”乐琰抓了个象棋子丢他,嗔道,“登徒子。”两人相视而笑,果然拿了棋盘来,认真拼杀了一盘,虽然乐琰怀孕后心思容易分散,计算力也随之下降,朱厚照却也费尽心思,方才输得不露痕迹,以三目之差败在乐琰手下,故作惋惜道,“本来就要赢了,偏偏又出昏招。”
乐琰拍手笑道,“好哇,那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朱厚照望了望乐琰腿间,莫名其妙地红了脸,支吾道,“你想做什么?”
乐琰有无数想要朱厚照做的事,无数想要完成的事,唐寅还在南京巴巴地等着她的消息,刘瑾还在外头耀武扬威,张美美的事还是个隐忧,她咬着唇想了半日,到底抵不过心中的渴望,央求道,“我就想出去走走。”
朱厚照顿时是一脸难色,望了望窗外川流不息的宫人,苦笑道,“换一个吧。”
乐琰顿时就委屈起来,红了眼呜咽道,“怀个孕嘛,又不是腿被打断了,怎么就不能出去走了……我讨厌你!”说着,就奔进卧室,伏枕抽噎,朱厚照无奈得连连叹息,见芳华端了一碟点心过来,便对她抱怨道,“怎么自从身上多了块肉,她就性情大变起来。”
芳华也极是无奈,乐琰本来还和她商量得好好的,想要借着自己有孕的机会,把唐寅与杨廷和拉回北京,为最近的大事做准备,没想到这女人有了孩子,情绪便如同系在一根弦上似的,动不动就崩断了。也只得劝道,“孩子下了地就好了呢,娘娘现下身子金贵,还请皇上多体谅些。”
朱厚照捂住额头叹了口气,脸上一片沮丧,半日才道,“有谁把她抢走就好了。”
“那孩子生下来算谁的。”芳华本来对朱厚照一向甚是尊敬客气,此时不客气地冲了一句,朱厚照倒被她噎着了,讪讪进屋安抚乐琰去了,不多时,乐琰的笑声便传了出来,芳华站在屋门口往里看了看,见小夫妻并肩坐在床边,乐琰靠着朱厚照的肩头,脸上还带着泪痕,笑得却像是一朵花一般,不由得暗暗摇头好笑,转身为他们合上了门。过了不久,朱厚照这才怏怏地出了房门,叫了个小太监大声吩咐道,“你现在就去找司礼监刘公公,叫他马上给我滚进来。”
刘瑾这两个月来的心绪并算不上好,朱厚照因为一事,先是有大半个月没有理会他,还好因为皇后有孕,他在内帏陪伴,手中的权力倒没有被分散出去。但因他已经渐渐露出失宠之态,好些麾下的乌合之众便各自求去,直闹得刘瑾心绪不畅,今日听到了朱厚照的召唤,忙忙地就进了豹房,朱厚照一向吩咐事情,都在校场边上的小跨院里,或是随着心血来潮,走到哪里说到哪里,今日却就在乐琰居住的正院召见,刘瑾也不知是吉是凶,一路心都跳得厉害,待得进了堂屋,见乐琰不见踪影,只有朱厚照一人板着脸站在窗边往外看,心下就松了松,躬身道,“奴婢参见皇上。”
“起来吧。”朱厚照的声音格外的大,脸色倒是松动了些,看不出喜怒,转身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也不提叫刘瑾坐的事,刘瑾原本也就自己坐了,但今日便不敢如此放肆,小心翼翼地弓着身子,候在一边等着吩咐,他也有一把年纪,又走得急,不多时脸上就走珠样的淌汗,朱厚照见了那可怜的样子,心中也有三分怜惜,屈指敲了敲桌沿,淡淡道,“坐吧,今日叫你来,也没别的事。就是问问你,当时你是怎么想得出来,把唐寅也贬到南京去的?唐寅与杨廷和都是我说过要保的人,你就是这么体会主子的心思的?”
要贬唐寅,分明是朱厚照的意思,刘瑾瞪大眼,晓得朱厚照这是要把黑锅让他来背了。再一联系前因后果,也晓得这小皇帝是要讨好皇后,他瞄了眼被深垂重帘遮掩着的里屋,暗自咬了咬牙,才跪下道,“是老奴的不是,奴婢愚钝,辜负了皇上的信任。”
刘瑾这样配合,朱厚照的面色,就又松动了三分,只是想到他为了分宠,作出的下作事儿,望着刘瑾的眼神又森寒起来,本来到了嘴边的安慰言辞,也吞了回去,哼了一声,淡淡地道,“知道就好,还不滚出去把人请回来!这几年你是越发老不中用了,自己回去反省三日,无事不许进宫来。”
说着,起身看也不看刘瑾,便进了里间,刘瑾呆在当地,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半日才颤巍巍地起身,皇后身边的女官芳华,就上来搀扶着他出了院子,刘瑾留神打量她的神色,只见她表情依然恭谨,暗道了声厉害,也堆出笑容来与她应酬了几句,这才慢悠悠地出了宫。
才走出皇宫大门,这位老太监的脸色就变了,原本和善地上扬着的唇角狠狠下撇,眉毛打成了四五个结,满脸择人欲噬的凶狠样子,迎面而来的官员无不跪拜,刘瑾不过是不耐烦地挥挥手罢了,早有两个小太监候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上了八抬大轿,那几个轿夫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刘瑾坐在轿中,丝毫不觉颠簸。不多时便回了他在宫外的宅邸,刘瑾阴着脸,他近年来发达了,也买了些女人放在家中淫乐,往常在宫中受了气,多半回头就发泄在这些玩物身上,今日却连提都不提,满口只道,“张彩那混账王八蛋死到哪里去了?”
张彩是新近阿附到他身边的谋士,也巴结了个吏部主事的位置,刘瑾其实只是仗着朱厚照的宠信,脑子还算是比较简单的了,张彩却是和浑身上下都滋坏水的,自从到了刘瑾身边,也不知出了多少主意,帮他打击政敌,安插亲信。刘瑾素来很是信重他的,但今日却是想到他的名字,都要吐上几口唾沫。待得张彩到了堂内,先不分青红皂白大骂了一顿,将在朱厚照那里受的鸟气发泄了出来,方才道,“你还妄称自己是个聪明人?皇上自从那事之后,对我就多了几分疑心,今日更要我去背那黑锅,再把杨、唐调回京城,哼,你当皇上什么都不晓得吗?我告诉你,他心里清楚着呢!还不快去把那死女人做了,以绝后患?”
张彩乃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文士模样,即使是被刘瑾喷着唾沫星子大骂了一顿,仍然从从容容,不露丝毫不悦,此时上前低声道,“厂公,这男人是什么样儿,咱们都心知肚明,皇上不过是惧内罢了,眼见得皇后有小半年无法侍寝,他的心思,难道就不会活动起来?美美不行,还有丽丽,女人不行,还有男人。皇上对您没好脸色是真,可也没把您怎么着哇。您的损失,并不会太多,而将来若是有一个人能得了他的青眼,坤宁宫那位的损失就大啦。这个中得失……您自己衡量吧。”
“可现在坤宁宫那位恨着我呢!我就怕她在皇上耳边——”刘瑾鼓嘟着个嘴,一时也难以决断。张彩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又露出笑容轻声道,“若皇上是个耳根子软的,之前又何必暗示您将唐寅调走呢?”
刘瑾垂首思量片刻,再抬起头时,就转了话题,冷声道,“唐、杨两位回来后,给他们安排什么职位?你给我好好想想,要不失体面,又没有实权——坤宁宫那位现在正是养胎的时候,就算是母老虎,生崽也要窝上那么三两日,咱家就不信,她还能翻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