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1 / 1)

乐琰近日,格外的贪睡,一旦睡下,连朱厚照是何时起身的都不知道,直到了日上三竿方才起身梳洗过了。因还不到给两宫太后请安的日子,便径自歪在椅子上,懒懒地用调羹搅着碗里的小米粥,倦怠道,“怎么这阵子这样容易疲惫。”芳华也道,“是否要再请个女良医来把把脉?”

乐琰在过去的一年里,也不知找了多少医生前来把脉,现在听到医这个字就一阵想吐,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道,“算了,等明日还没好就再说吧,这个月的癸水又不准了,许是血气淤积。”芳华便一边摆着碗筷,一边道,“昨日夜里,皇上找了刘内侍来,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据说刘内侍今早到宫中时,眼圈都沤黑了,十分憔悴呢。啧啧,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高顺呢?去哪里了。”乐琰听了这话,倒来了精神,放下碗筷问道,芳华笑道,“他啊,早去了皇上那儿打探,恐怕这会也该回来了。锦衣卫那里,也报来了消息,说是刘内侍府中的灯火,一直亮到快天明呢。”

乐琰寻思了片刻,微微冷笑起来,她自从去年险些吃了钱宁的亏,就晓得了韬光隐晦的道理,先是找了秦氏出面,用重金贿赂了刘瑾,除去钱宁,又紧握锦衣卫,把自己的院子打造得铜墙铁壁一般,此外便不问外事,只是专心研究红薯,哄朱厚照开心,并不敢再过分约束丈夫的举动,终于是麻痹了这个老奸巨猾的老太监,缓和了与他的关系,过了几个月安生的日子。不料到了今年春天,又因为推广红薯的事,与刘瑾闹上了矛盾,刘瑾也是神通广大,指使几个御史上了几封奏折弹皇后无子,便叫乐琰再度险些吃了个闷亏——这也是她太过于在乎朱厚照的缘故,好在囧上对她的心,总是没有变的,不过这事过后,她与刘瑾之间的友好气氛再度荡然无存,乐琰顿感在朝堂上孤立无援,只是一日没有个儿子傍身,她也就一日没敢有什么大动作,这次才借沈氏的身份,想拉拢唐寅,就来了刘瑾遣翰林的事,自以为是天赐良机,忙就冲朱厚照说了,想到此后南雅多了个臂助,她心中倒也高兴,多吃了几口粥,才放下碗,就看见高顺进了屋低声道。

“回娘娘,唐学士今早也被贬到了南京国子监去,与杨学士是一样的处置。据刘公公身边的人说,皇上昨晚大骂了刘公公之后,刘公公回府就找了张侍郎来问策,商量到了天明,才发了公文用了印,皇上已是准了。”

乐琰顿时惊住了,以她的智商,自然能从刘瑾的行动轨迹里品味到,他之所以又临时改变主意动了唐寅,只怕是从朱厚照那里得到的暗示,连忙把昨晚与朱厚照的每一句对话都咀嚼了个透彻,半晌,才缓缓道,“好一个皇上,我终究是小看了他。”

芳华冲高顺摆了摆手,叫他下去,自己为乐琰换了碗小米粥,才笑道,“皇上这一招,的确是出乎意料,奴婢还以为这一次,他怎么都会冲刘公公发火呢,怎么……”

“他这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啊。”乐琰缓缓道,想着丈夫那张时时嬉笑的俊脸,不由得轻笑起来。“为了宠我,他能把锦衣卫送给我当玩具,可我要插手朝政,他就怎么都不许……有趣,有趣,看来,他终究是个不算太荒唐的帝王,心里的那杆秤,可准着呢。”

芳华现下已是乐琰心腹中的心腹,家人都在庆阳伯府的庇护下生活,自然是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乐琰的人,极为这个消息忧心,却见乐琰唇边带着笑意,眼中也闪着光,竟是一副极为亢奋的样子,直是不解道,“可刘厂公玩弄朝政于股掌间,又是那样贪墨,皇上若是心中有数,怎么还会为他迷惑……”

“芳华,你跟着我也有两年了,怎么还是不懂得皇上?”乐琰竖起手指摇了摇,咬着下唇吃吃笑道,“他是把刘瑾当成了一条狗,为他做让他不愿意亲手做的事情,刘瑾贪墨来的钱财,你道最后会进哪个库?是我们的内承运库,还是国家的太仓银库?”

芳华就惊道,“可刘厂公今年以来,这种种倒行逆施的举动……”

乐琰拿了精致的纨扇,赏鉴着上头的玉兔捣杵图,笑道,“你养了头狗让他咬人,总有咬错的时候么,总是活物,杀了可惜,只好踢上几脚,叫他继续去咬人了。”她摇着扇子,沉思着道,“只是,刘瑾已经咬下了刘健与谢迁,咬下了民间巨商的几块肉,他还能咬谁?总不能咬还在养成中的宰相吧?机会,就快到了。”

芳华似懂非懂,见乐琰冲满桌的早饭做了个鬼脸,并没有动弹的意思,便转了话题劝道,“娘娘,还请用些吧,别亏待了自己的身体呀。”乐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还没说完呢……哎,为了这机会,也得吃点东西,别把身体搞砸了,那可真是追悔莫及。”说着,又勉强自己吃了几口小米粥,便道,“这厨子的手艺是越发不好了,我这会子倒是特别想吃抄手胡同华家的猪头肉。”

朱厚照正好走进屋内,闻言哈哈笑道,“外面的日头多烈啊,不然,我就带你出宫去玩上一日。”乐琰见他笑得风轻云淡,浑若无事,便指着他发嗔道,“讨厌!你不叫唐、杨二学士回来,便不许出宫。”

朱厚照货真价实地吃了一惊,见乐琰笑微微的,并不露丝毫恼意,甚至还有些高兴,便将信将疑地放下心来,以扇顶起乐琰下巴,淫笑道,“不许我出宫?嗯?你晚上等着瞧吧。”乐琰一边笑一边拍开他的手,道,“我本来就有些不舒服,你还来闹我,国事都处理完了?”

“不过是那些事,大伴做去,也就是了。”朱厚照若无其事地道,他本来是害怕乐琰生气,特地回来讨好她的,见乐琰没事人一样,反倒奇怪起来,他也是光棍的人,把心事丢到一边,拉着乐琰玩了几局三国杀,心满意足地去活动筋骨了。这边乐琰歇完午觉起来,芳华便送上了一封信,称这是乐瑜写来的便条。

乐琰拆开看时,只见里头问的是唐寅的事,唐家人不晓得这是朱厚照的主意,还当是乐琰没得到肯定答复,便不再照管唐家,已是有些慌了,忙到南家剖白心迹。南雅也一头雾水,只得由乐瑜出面询问妹妹,乐琰看罢了,直笑道,“这唐寅,真不是宰相之才,看看人家杨廷和,都到这份上了,还不见找什么门路,这才光棍呢。”

但凡女人,都对才子这东西,有些遐思,尤其在这缺乏娱乐的时代,诗词传遍天下的大才子,也就约等于天皇巨星了。芳华虽然有了高顺,但对唐寅,还是天然有几分好感,闻言忙问道,“可要回信分说清楚?我这去准备笔墨。”

乐琰想了想,耸肩道,“虽然不是宰相之才,但有个地方官是我们的人,倒也不错的。”她自有一番抱负,要说不着紧唐寅这个盟友,那是假的,叫芳华写了封信,只说这是皇上的意思,叫唐寅不必担心,自己必然不会忘记他的云云。却是只字不提全是因为她的求情,才连累得唐寅被贬的事。

唐寅这里,虽然也收到了些风声,但朱厚照当时乃是大骂刘瑾,话也不曾外传,他却是不敢疑心眼下唯一的靠山乐琰,只得与杨廷和结伴下南京去了,却把沈氏留下,叫她时时到南家走动,乐瑜心领神会,也三天两头为她给乐琰带好不提。

却说七月底这一日,因乐琰想起沈氏乃是江南绣花大家薛三姨的弟子,她闲来想为朱厚照做件衣服,又不愿麻烦正准备出嫁的年永夏,自从纹贤去年力排众议嫁了李东阳的侄子,那人又考了武举,两人一道去宣大前线了,京中的姐妹,就只剩下永夏一人而已,又在待嫁,乐琰顿时觉得少人走动。因沈氏要比青雪玲雪的言谈可喜些,便想与她做个朋友,就派了高顺接她进宫说话。朱厚照这一日因乐琰想吃山鸡,到玉泉山打猎去了,刘瑾等八虎也都跟去,豹房顿时冷清了不少,沈氏手把手教乐琰绣了几朵荷花,乐琰做了一阵,笑道,“按这个速度,到明年夏天正好做出来,还不知道皇上穿不穿。”

沈氏就趁机奉承道,“怎么不穿呢?皇上这样宠爱娘娘,得了这样一件亲自做的针线,比得了什么都好呢。”

乐琰微微一笑,因与沈氏不熟,就不多说什么,做了半日有些困倦,起身带着沈氏在内苑走了几圈,笑道,“今儿倒是凉快,我身上舒服了些。前几日怕热得很,都没有出过屋子。皇上还让我多到外头走走,今日走得一走,也算是交差了。”

沈氏望了望乌云压沉的天空,又想到带了姬妾去了南京的唐寅,心中不知怎么的,就是一阵酸疼,强笑着奉承了乐琰,便借机告退回家,乐琰与她无甚话说,也就轻易放行,又嘱咐了一个小太监送沈氏出去,却不想走到半路时,雨就下了下来,沈氏无甚防备,顿时被浇了个通身湿透,只得匆匆钻到路边的宫室中避雨,那小太监倒也乖觉,说了声,“奴婢为夫人找衣裳、雨具去。”便跑远了,沈氏孤身一人站着,想到今日进宫,未能奉承乐琰开心,这眼泪就直流下来,混着雨水掉到地上,直哭得妆也花了,狼狈一团时,又听得窗外传来了好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太监们尖细或粗哑的笑声,沈氏忙就蹲下身去,深怕被人看见,丢尽了脸。

那几个太监,显然是才从外头回来,一边走一边说话,说着今日随着陛下出去游猎的事情,个个都是春风得意,不多时就走远了,沈氏正要起身时,就听得几声低低的脚步声近了窗边,一个人低声道,“爹,坤宁已是知道了昨晚的事儿。”

又有一人问道,“她是怎么说的?可是大发雷霆?”

那人就为难道,“她把自家内苑,经营得铁桶也似,只是套出了这句话,再有便没什么了。那人还说,她今日的心情不错,到了下午,还叫了六如的娘子进宫做伴。”

沈氏听到这事,哪里还不知道说的是乐琰与自己,她越发不敢起身,抱着膝盖蹲在靠窗月桌底下,又听得那“爹”问道,“好,张美美可调教出来了?”

“已是随时都能侍寝了,只是那位最近刚拂了坤宁的意思,恐怕最近都不会出宫过夜了。美美能否攻关成功,还是两说的事……”

“哼!那位是怎样的性子?咱家是绝了那心思,才让坤宁守着他到了今日,美美性格又辣又悍,她都攻不下来,九天仙女到了也是无法。”那“爹”显然是极有信心,尖着嗓子发了通威风,又道,“这阵子,恐怕是无法叫他出门了,叫美美沉住气,随时待命,若我不在身边,你就机灵点,或是叫美美被他撞倒,或是叫美美撞倒他……可懂得了?就是要把话搭上就好办了!”

那人忙应了下来,又问道,“干爹,为何这多机会都不出手,到了现在,才忙忙的找了个美美……”

“以前这不是张彩不在身边?我真是老糊涂了,不晓得去了他的宠爱,坤宁就什么都不是。再说,他的心思,也未必都在坤宁头上,否则用得找深夜叫我进宫骂上一顿?”那干爹略带丝不耐烦地道,“好了,依计行事,若是成了,天下还不是任咱们横着走。”说着,两人的脚步也就渐渐去远,沈氏浑身发抖,站都站不起来,好容易才扳着桌子腿儿勉强起身,连牙关都在打战,终于一个小宫女带了几件衣服与一把伞急匆匆地推门进屋,笑道,“夫人久等了。”沈氏强压着心中的恐惧,换了衣服一把抓住那小宫女的手,急道,“快带我去见娘娘!”

那小宫女莫名其妙,挣开了她的掌握,道,“娘娘现下正打发皇上换衣裳呢,夫人若是有什么事,便等明儿再进宫也是一样的。”沈氏急得直跺脚,但朱厚照在,她的确是不方便求见乐琰,只得先出了宫,连衣裳也来不及换,便直奔南府,找了乐瑜把事情一说,乐瑜也是目瞪口呆,背转身就吩咐了个小丫鬟出去传信,自己握着沈氏的手真心实意谢道,“好妹妹,姐姐真是欠你几回大人情了。”

沈氏此时,气定神闲了不少,抹了抹额发谦虚道,“哪里,姐妹之间,便是要这样互相扶持才好呢。”说着,与乐瑜相视一笑,因南雅今日在城外有事,乐瑜便留了沈氏晚饭,才上了菜,那小丫头又急匆匆进来叫道,“夫人!皇上已是带着八虎,又出宫去了!娘娘、娘娘她、她听了这话……”说着,又喘不上气,咳嗽了起来。

乐瑜急得声音都变了,站起身跺脚道,“怎么了,快说!”

那小丫头捶了捶胸口,喊道,“娘娘一听这话,便哇地一声吐了!”

乐琰捂着嘴,强行忍下了又一波呕吐的冲动,半天才喘息道,“出,出去了也就罢了。”她指着身边的旋炙羊肉,连声道,“拿、拿走……这味儿我怎么一闻就想吐?”

芳华眼中,闪着惊喜的光芒,忙连声道,“是,奴婢这就端走,这就端走。”说着,拿起那碟子出了门,随手塞给一个小宫女,笑道,“这是娘娘赏的。”便回身关了屋门,拿了帕子为乐琰擦着额上的冷汗,轻声道,“娘娘可好些了?”

乐琰又作呕了一阵子,才呼出一口气勉强道,“好是好些了……芳华,你说我这癸水,晚了多久了?”

芳华屈指算了算,道,“娘娘的小日子素来是不大准的,有时晚上二十多天,也是有的,这次算来,倒是要晚上快一个月了。”她连忙跪倒在地,连声道,“奴婢恭喜娘娘!”

乐琰抚了抚胸口,半天才笑道,“何必呢,这可未必是有了喜,还是要请个医生来把把脉才好。真的有了身子的人,那是要两三个月时,才有害喜的,恐怕还是吃错了东西吧。”

芳华一想也是,就起了身臊眉搭眼地道,“奴婢鲁莽了……”乐琰摆了摆手,深呼吸了几下,平复了又一波呕吐的冲动,回忆了下,也不记得今天自己吃了什么有腐坏嫌疑的东西,心中也是有些将信将疑的,寻思了片刻,便吩咐道,“明日叫太医进宫请脉吧,算来也有两三个月没让他们把脉了。若是吃坏了肚子,也要吃几服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