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的头,就垂了下去,张皇后看得好笑,打发他回乾清宫睡下,自己在灯下做了一回针线,到底是把青红叫到身边嘱咐了几句话。第二日一早起来,青红便上坤宁宫请见皇后,她是惯常在坤宁宫出入的,这次来,又带了张皇后的话,谁敢不让她进去?青红进了坤宁宫东偏殿看时,只见乐琰倚在椅子上,笑着与几个宫女说话,手里捏着几把牌,她眼睛就亮了,笑道,“娘娘有闲心呢。”
乐琰对青红是极客气的,连忙笑着叫人看座上茶,青红就在乐琰身边坐了,为她看牌,见乐琰神色自如,并无怨气,行动之间也根本不露半点不悦,有些话就不好出得口,还是乐琰知道她来必定是有事的,玩了一局,也就叫人们各自做事,把青红让到西偏殿自己日常起居读书的地方,笑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就只管说吧。”
青红看了看乐琰的脸色,大着胆子道,“我有什么事,难道娘娘真的不知道不成?太后娘娘的意思,也是站在您这边的,陛下年轻贪玩,不早辖制住他,将来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荒唐的事儿呢。”
乐琰此时,也知道了事情始末,晓得朱厚照无非就是与那男小倌亲热了一番,未曾真刀真枪做出那等事来,晓得张太后也算是有半只脚站在她这边,心中更是大定,含笑听青红说完了,就道,“代我谢过母亲的体谅。”
青红趁机笑道,“娘娘,明人面前不说暗话,皇上已是在乾清宫过了两夜了,您看,这什么时候回来妥当那?”
乐琰不禁好笑道,“我什么时候赶过他了吗?是他没胆回来吧,难道要我亲自到乾清宫去请那个坏蛋?”青红见她的语气松动了些,知道事情成了一半,喜道,“娘娘若是这个意思,怕是皇上等不到午饭时间就要回来了呢。”
乐琰对这事,自然不像是表面上的不在乎,但明代离婚难度太大,而且朱厚照的行为,终究不算太过分,无非是去外头喝了喝花酒而已,就算放在现代,也无非就是挨上两个巴掌的罪过。她是要给老公一个教训,不是要把他的心往外推,正好也就借青红下台,笑道,“他回来就回来了,这又不是龙潭虎穴,我还能要他的命?”
青红抿唇笑了笑,不敢多说什么,又与乐琰说些闲话,这才提起元宵的事,因为孝庙的丧事还没过二十七个月,今年的元宵不会有太大规模的庆祝活动,但因为命妇进宫朝贺,按例都是要饮宴一番,也过了热孝,太后想着,怎么也该有些娱乐,为了这事,乐琰也是废了一番脑筋,现在钟鼓司的人还在排练相声,青红这一问,代表的是张太后,她不敢怠慢,忙把那两个小太监叫来,在坤宁宫里彩排了几句,青红笑得前仰后合,这才回去咸熙宫复命不提。
且说朱厚照,一整上午都坐立不安,今日他不用上朝,在乾清宫呆坐着,十分的无趣,好容易等来了青红的消息,果真是一刻也等不下去,拍了拍胸口心想,“不论她如何发火,我受着就是了。”随身的太监就一个也不带,孤身一人直奔坤宁宫来。
他现在是戴罪之身,气势就不敢太高,摆手叫宫人们别出声,自己掀了棉帘子进了坤宁宫里,顿时是一股暖风迎面而来,正堂内空无一人,倒是西偏殿里隐隐有说笑声传来,棉帘子撩起了一半搭在门上,乐琰清脆的笑声传了出来,听在小皇帝耳朵里,却是十足的冷冽,他咽了口口水,在脸上堆出讨好的笑来,一进门就笑道,“皇后好兴致。”
乐琰正与几个女官团坐在一张圆桌前,一边说笑,一边拿着手上的牌与众人看,见朱厚照进了屋,她的眸子就亮了起来,哼了一声,却偏偏不理他,丢出一张牌道,“南蛮入侵!”
几个女官杀的杀,扣血的扣血,玩得不亦乐乎,朱厚照老着脸皮凑到乐琰身边看时,只见桌上,几人面前都摆着红色筹码,个数不一,两三叠长方形纸牌上画得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每人面前又有张画着人物的纸牌,不由得就好奇起来,顾不得讨好乐琰,伸长了脖子在一边看着,他是何等聪明?只看了两个人行动,就大致懂得了牌局的规则,不禁就问道,“手里的牌是按照那筹码数来留的,是不是?”
女官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不该答话,乐琰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国事怎么就不见你这么上心?这种玩物丧志的东西,偏偏一看就会。”
朱厚照嘿嘿傻笑,就势就坐到乐琰椅子边上,挤了挤小妻子光滑圆润的大腿,乐琰白了他一眼,径自游戏,一局打完,那复杂无比的规则,朱厚照已是懂了大半,已是心痒痒的,恨不得上阵厮杀几局才好。要知道古人虽然也有不少娱乐手段,但说到智力游戏,那也就是永恒的麻将而已,双陆、投壶什么的,都是过于文雅,趣味性不足,朱厚照生了这十多年,每日里都是无聊得不知该怎么打发时间,如今有了这样耐玩的游戏,哪里不心痒难耐?好容易他还记得自己是戴罪之身,忍了三局,才扭扭捏捏道,“这游戏怕是要再多一个人玩,局面才能平衡吧。”
三国杀的玩法是极为多样的,反正从两人到十多个人,都能玩得起来,但最经典的还是八人身份局,身份分配,乃是主公一人,反贼四人,忠臣两人,内奸一人。乐琰等人不过七个,反贼这边就一直都是三人,打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乐琰见朱厚照这样说了,抬了抬眼,终于是放缓了语气道,“要吃午饭了,打完这局便歇手,找个人与你说说规则,下午再带你玩。”
这就要比给他几千两银子还让人开心了,小皇帝打蛇随棍上,“那就一事不烦二主,皇后说与我听吧?”乐琰白了他一眼,唇边却是现出了微微的笑来。
吃过午饭,朱厚照便尾随乐琰进了东偏殿,难免又是赔罪,又是将那甜言蜜语,不要钱似的说出来,乐琰心中早有计较,逼着朱厚照认错低头,也就罢了,与他说过了三国杀的规则,小皇帝一听就懂,整个下午都耗在西偏殿里,与女官们你杀我闪,你拆我顺的,玩得不亦乐乎。到得吃过晚饭再来战时,俨然已是老手,三国杀每局的身份都是抓阄决定,朱厚照当主公、反贼与忠臣都是有赢有输,唯独内奸身份时还没赢过,他就倔了起来,直拉着众人打到深夜,才依依不舍地放女官们回去睡了,这边与乐琰上床不提。
两人少年夫妻,难免恩爱情浓,往常睡前总要敦伦一番,今日一来,朱厚照也是在脑中算牌记牌累得够呛,二来又怕乐琰给他脸色瞧,上了床只是安稳躺着,并不敢乱动,谁曾想乐琰躺了一会儿,竟凑过来在他耳边吹了口气,轻声道,“咱们生个娃娃来玩玩,好不好那?”
朱厚照眉头一皱,脱口而出道,“咱们不是说好了,这几年不要娃娃?”旋又想起究竟是子嗣为重,想必乐琰是怕了自己在外拈花惹草,想要生个孩子,稳固自己的地位,不禁怜意大起,真正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伤了她的心,沉默了片刻,才又低声道,“是我不好……你放心,那不过是闲着无聊,逢场作戏,我不会辜负你的。”
乐琰轻声道,“你知道就好……”也是沉默了半日,才笑道,“也不止是那晚上的事,母后月月都要问我的小日子,咱们毕竟不是寻常夫妻,这孩子乃是天下人的指望,别的不说,有了太子,我在宫中说话,也能响上几分不是?”朱厚照笑道,“你说的是,你说要生,那便生个娃娃,也没什么不好。”
乐琰就笑道,“那,你就把这本书看了。”说着,起身从枕下抽出了一本小册子,又拉开床帐,叫宫人把灯拿过来,朱厚照在枕上看时,只见里头写满了条条框框,他只读了几句,就失声叫出来,“原来生个孩子,是这样麻烦?”
只见这上头规定了,从此只许在每月的特定十几天里,一天一次,且那十几日前后,朱厚照与乐琰都只能吃些蔬菜水果,不许吃肉,连米饭都不能多吃。并且除了这十几日之外,朱厚照不得以任何手段排遣,要等乐琰到了那一刻,才能失守,又不许用别的姿势,只需在腰下垫个枕头,以那老汉推车的姿势行房,林林总总,足有三十多条,直把朱厚照看得目瞪口呆,半日才道,“你这简直不是要生孩子,是要……是要……”口吃了半日,才想出个比喻,道,“你这是要把我憋死啊?”
乐琰也知道这些规定,就算在现代都有些严苛了,更别说是对一个封建社会的大男人,极是抱歉地道,“要不然,咱们就晚上两年再生?实在是这样,生个皇子的几率高些。否则……”
没想到,话还没落地,朱厚照便拍了板,“那就照做!”乐琰没忍住,才叫人喂她喝下的一口茶就呛住了,一边咳一边笑道,“你怎么比我还心急那?”
朱厚照被她笑得脸红起来,低头道,“生公主,命苦呢。还是生皇子好些。”说着,就猴在乐琰身上,要最后一次彻底销魂,乐琰半推半就,也就依了。第二日起来,小夫妻又和好如初不提。
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放在现代,可能是件大事,在古代么,风流罪过,也从来不是被当成真的罪过看待的。这件事虽然没能瞒得过阁老们,但也没激起什么太大的波澜,甚而李东阳还在心中暗暗觉得,皇上在这点上,倒是要比孝庙更像个男人,连他都是这样想,还有谁会当真?而另一件本来不应该激起什么波澜的小事,反倒让他们悬起了心。
说来也是好笑,并不是正在翻修中的豹房引起他们的注意,也不是北边蠢蠢欲动的鞑靼让他们心神不宁,不过是皇帝最近迷恋上了皇后发明的牌戏,日日里除了上朝之外,连奏章也不批,所有的空闲时间,全都沉迷在这牌戏之中而已。
按理说,这位小皇帝本来就对国事没有太大的兴趣,不管他是在打球还是在下棋,反正不会是在处理国事就对了,而大臣们也渐渐地学会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待这个现象:除了指手画脚的刘瑾之外,实际上,这样的君主也并不能说是太坏,至少他并没有以自己的想法随意改变这国家,而是把治国的责任托付给了内阁与司礼监,如果不是刘瑾是个巨贪,且不少手段,都粗糙得可怕,和太监合作也不是不可接受的。士大夫们并不排斥在手中握有更多权力,但,这牌戏是谁发明的都可以,就不能是皇后发明的。后宫中有一个刘瑾已经够了,若是皇后也蛊惑皇上荒废朝政,那就是个极为危险的信号了。
当然,夏皇后原本就是京中有名的才女,除了到现在肚子还没有消息,多少让人为帝国的未来感到些微担忧——但也并不过分,帝后的年纪,毕竟也都不大——之外,后宫的政权交接,进行得还是极为平稳的,皇后接过内库后,也还没有向户部开过口,这都是让士大夫们感到满意的部分,但对以道德完人自居的他们来说,他们可以接受皇后与皇帝感情疏远,皇帝四处猎艳,却无法接受皇后离经叛道,与皇上一起沉迷于嬉戏之中。
大学士杨廷和是这样想的,首相李东阳也是这样想的,兵部黄尚书是这样想的,翰林院编修唐寅也是这样想的,正月十五元宵节,在接受过朝拜之后,皇后在含元殿赐宴,她自己却是只出现了短短的半个时辰,便告退到了后堂,与几个亲密的姐妹们享受着久违的相聚时光——说来也是可悲,这所谓的亲密姐妹,也只有顾纹贤与黄娥两个人罢了。而连一句话都还没说完,这两个好姐妹,也就向乐琰提出了这么一个尖锐的问题:“皇后发明牌戏引诱皇上荒废朝政,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背后隐藏着的涵义,尽管没有一个人明说,但却也是众人都心知肚明的,那便是皇后想在正德朝的政治舞台上,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