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1 / 1)

乐琰心中就算有千般思绪,也不会说出来给年永夏听,只是微微一笑,起身还了礼,矜持地道,“哪里,年姑娘过奖了。你温柔娴淑,知书达礼,胜过我许多哩。”说着,便坐下端了茶,低头撇着茶面上的浮沫。

年永夏笑容满面,竟就在乐琰身边坐了下来,与黄娥、顾纹贤说着话,她与顾纹贤自然是十分熟悉的了,和黄娥,也有数面之缘,大家都是认字读书的女儿家,说起话来,分外投缘,黄娥又是个全不知乐琰底细的,没多久就与年永夏说得入港起来。乐琰心中有丝烦闷,但她性格要强,反而不想轻易避开年永夏,因顾纹贤是个会看人脸色的,常常也把她拉进话题里,黄娥也觉得乐琰有些反常沉默,便说起了南京的土产风物,乐琰也不得不附和起来,年永夏听得是眼神发亮,极是专注,黄娥自然是越说越开心,乐琰冷眼旁观,只觉得她之所以乍然冒起,完全掩盖了自己的风头,也的确是有这个实力。

普通的女孩子,在这个年纪如此得宠,锦绣前程可期,难免会有些骄娇二气,就算是有些心机,能够掩藏住自己的得意,但也决不会贸贸然拿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尤其还是这个已经主动退出战场开始寻找下家的失败者。要么,她就是风格高尚到真的不在意乐琰与她曾经的敌对立场,要么,年永夏就是有所求而来。

都是年轻女孩子,虽然黄娥的年纪要小了些,但并不妨碍她们很快交上朋友,到得清平侯夫人午睡起来时,这四人小团体至少看起来已经是和乐融融了。

清平侯夫人性好吟诗作赋,每次聚会,总是要来上一次才华展示会,并且条件宽松,并不限韵命题,今日自然也不例外,这些少女们平时在闺阁中,无事就是弹琴绣花,读诗画画,会作诗的并不在少数。乐琰本来不想出这个风头,并没有上前去,而是依然在后头与顾纹贤等人坐着,黄娥年纪小爱凑热闹,早就到人群中去了,乐琰见年永夏也是端坐不动,不禁讽笑道,“年姑娘不去一展身手么?”

年永夏望着她,温温煦煦地弯了月牙眼,笑道,“真是说笑了,有秀眉妹妹在,哪里有我出风头的机会。夏姑娘想必也是怕自己一出手便技压群芳,反倒没意思了?”

她这话倒是说到乐琰心坎里了,要说作诗作词,她现在是不怕任何人来检阅了,好歹也被沈学士教过几年么。只是对手层次太低,上前卖弄,赢了也没快感,饶是她与年永夏这辈子也做不了朋友,此时,乐琰也不得不给了她一个笑脸,又是淡淡道,“或者真是这样吧,是我妄自尊大了。”

“哪里,夏姑娘这才不矫情呢。若是那等轻狂之辈,反而故意谦虚起来,倒是叫人怪不耐烦的。”年永夏微笑着回道,看了顾纹贤一眼,顾纹贤起身笑道,“我不是你们两个大才女,要人来请,才肯出手,我是要上去看看。”说着,又冲乐琰善意地笑了笑,拔脚走了。

乐琰心知戏肉到了,又低下头,拨起了茶水,年永夏望着她,长指甲轻轻叩着杯子,半晌才笑道,“夏姑娘,我与你见面的日子,并不会很多。平时只是关在家里绣花写字,出门的机会,少之又少。因此,请夏姑娘别怪我交浅言深。”

“哪里,我们一见如故,说什么都不算越礼的。”乐琰回答得是漫不经心,年永夏吸了口气,忽地轻轻地按住了乐琰的手,轻声道,“永夏所求的,不过是一个侧室的位置,夏姑娘大可不必将永夏视作对手……永夏决计不愿碍着夏姑娘的路。”

乐琰不禁大惊,放下茶杯望着年永夏,又溜了眼屋子那头熙熙攘攘的人群,确定没人听到年永夏的话,这才又低下头,略微挣了挣,挣开了年永夏的手,轻笑道,“这么害臊的话,年姑娘怎么说给我听?再说,家父是五品官,倒不在良家之限,现在么,家母也张罗着要给我说亲了。会不会参加选秀,都是两说的事。年姑娘这话,真的不必对我说。”

年永夏收回手,却仍然是笑得温柔,一张如花俏脸这样对着乐琰,叫她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本来还想刺年永夏不知分寸的,但此时也就收去不说,却不想年永夏的回话,更是直截了当。

“夏姑娘这话,倒是也有道理。但太子在宫中大闹了好几日,非得要娶你为妃……难道夏姑娘竟还不知道吗?永夏若是知道廉耻,此时也该禀明父母,为我说亲才对。只是父亲去世多年,母亲身子骨又不好,长年来,家中连个能做主的都没有,唯一的亲长便是姑妈了。”她的姑妈,自然是镇远侯夫人,年永夏的身世如此凄惨,乐琰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由得面露同情,年永夏垂下眼,叹了口气。“家中还有幼弟未长成人,自幼为了挣扎求存,永夏也不知做了多少不情愿的事,倒也不差这一桩了。但心中却对太子与夏姑娘极是抱歉,请夏姑娘,能够体谅则个。”

她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年家等于是依附镇远侯府,镇远侯夫人想让她争取太子妃的位置,年永夏还真没有多少拒绝的余地。但在朱厚照表明态度之前,她怕是也盼望着能够爬上太子妃的位置吧,只是没想到那个小无赖,居然一点也不给人留余地,居然闹得连年永夏都知道了,只好退而求其次,谋一个侧妃的位置……喂,连她都知道了,自己的闺誉真的没问题吗?

乐琰顿了顿,不由得又想到杨廷和,这个杨大人也算是够倒霉的了,就算是再考虑个几天,都会知道朱厚照的态度,免了这顿折腾,好么,非得着急上火地赶来提亲,她真心地笑了笑,对年永夏淡淡道,“年姐姐,你却依然是多虑了,即便太子是这个心思,我是不是呢?皇上是不是,皇后是不是呢?再说,年姐姐天生丽质,端庄大方,怎么会是一个太子嫔的位置可以容得下的,将来选秀时,必定是龙翔九天,栖息到妃位上的。姐姐但信小妹一句,再别胡思乱想啦。”

年永夏神情微黯,顿时显得楚楚可怜,乐琰见了,都想上去轻怜蜜爱一番,这时梁夫人却扬声问道,“你们两个,在哪里说什么私话?还不快来露上一手?四娘自重身份,也就罢了,二姐才名惊人的,今天不大展才华,我可不放你回家了。”

“若是如此,我便更不该出手了,也好多吃几天酒席再走。”乐琰笑着起身,等了等年永夏才站起身,扬着笑容与乐琰并肩走到梁夫人面前,梁夫人赞叹道,“真是芝兰玉树,美不胜收。也不知道我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能让你们在身边侍奉!”

两人都是一笑,看过了这些小姐们作出的作品,不少一见就知道是早做过,如今拿来交差的,一共十篇诗稿,质量普遍不高,只有黄娥做的一首《摸鱼儿》,天真活泼,意境清幽,十分的可喜。乐琰指为最佳,梁夫人也称赏不迭。年永夏却是另一个作风,每一张诗稿都夸了一遍,并且夸得是词真意切,又不过分,听得众人喜气洋洋,乐琰看在眼里,心中一喟,这就是她一辈子都学不来,也不想学的做人学问了。

品评过了别人的,自己难免也要做上一篇,年永夏思索片刻,文不加点一挥而就,笑道,“这是早做好的一首《青玉案》,献丑了。”众人看时,写的是:

庭下石榴花乱吐,满地绿阴亭午。午睡觉来时自语,悠扬魂梦,黯然情绪,蝴蝶过墙去。

骎骎娇眼开仍殢,悄无人至还凝伫。团扇不摇风自举,盈盈翠竹,纤纤白苎。不受些儿暑。(注:原作是文徵明啊,请大家不要以为我的水平高到可以自己写诗,在这里就当是年永夏写的好了)

这水平明显要比众人高出不少,黄娥的《摸鱼儿》相比之下,也要幼稚了些。众人都轰然叫好,梁夫人细细读了两遍,笑道,“是我们女人家的自照。好好,二姐,你的呢?”

乐琰此时哪有心情吟诗作赋?但她身为穿越女主角,自然有金手指加身,当下望了眼黄娥,在心中歉然道,“又要抄你老公了。”面上却是一笑,提笔写了一首《西江月》出来,黄娥凑上去念道。

“闲行间坐,不必争人我。百岁光阴弹指过,成得甚么功果。昨日羯鼓催花,今朝疎柳啼鸦。王谢堂前燕子,不知飞入谁家。”(注,原作杨慎,是那首很有名的临江仙的姐妹篇)

梁夫人拍案叫好,一叠声叫抄出去给清平侯鉴赏,乐琰大急起来,忙道,“闺阁笔墨,怎好流落到外头去,夫人——”

“嗳,你这是多虑了,这样好的作品,不流传出去,怎么显得你的才女名声?”梁夫人笑眯眯地道,“这个夏二姐,真不知道是哪里长的心肝儿,本身长得就这样灵俏了,偏偏,还有这么好的诗词!”左右仆妇们,也都附和道。

“实在是个才女呢!”

就算是那些看乐琰不起的小姐,此时也都不得不暗自服气,乐琰无奈地再吐了一口气,望了年永夏一眼,见她目露思索之色,知道自己写这首词的意义,终于是达到了,也就不计较别的了。众人又鉴赏了一番,也就散了开去,三三两两的聚着说话。

黄娥此时对乐琰的仰慕,真是如长江黄河,绕着乐琰又是打转,又是打量,终于是颓然道,“唉,我算是服气啦。夏姐姐是怎么写出这样好的诗词的?方才我在心中咀嚼了好几十遍,真是越想越好,越想越爱!”

因为那是你老公的作品……乐琰默默地想,客气了两句,外头有人传话进来,道,“老爷问,这是谁的作品?真是清逸超妙,丝毫不带人间烟火气息。”

梁夫人便笑问乐琰道,“可有字没有?这样好的诗词,署个夏二姐,不好看。”乐琰巴不得不好看,最好谁都别知道是她写的,摇头笑道,“未曾有字。”

梁夫人便一指黄娥道,“她的秀眉,就是我起的,你若是喜欢,我便也给你起一个,好不好?”乐琰无奈应是,梁夫人想了想,笑道,“夏侯湛《雀钗赋》上说,黛玄眉之琰琰,收红颜而发色。你和秀眉这么投契,不如便取字为黛眉如何?”

《雀钗赋》说的是晋元帝要封妃的故事,在她刚借《西江月》表白后,这个字一下又把自己和皇家扯上了关系。乐琰虽然无奈,却也只能拜谢,梁夫人笑眯眯地看着乐琰,夸奖道,“我一见你呀,就好像见着了秀眉似的喜欢。可惜杨夫人捷足先登,把你收做了干女儿,我又不好和她抢的,不然,定要你做我的干女儿来着。”

席散后,乐琰回到家拜见过秦氏,说了说席面上的见闻,也就没什么事了。乐琼今年已有五岁,长得很是壮实,虽然不好看,但虎头虎脑的,也有几分可爱。乐琰与他感情蛮好,抱着他笑道,“弟弟将来,定要比姐姐强,可别让他们说,夏家只有才女,没有才子。”

“我只盼着他平安富足,倒没想让他去跳那个龙门。”秦氏笑着说了一句,乐琰怔了怔,乐琼却是在她怀里翻滚来,翻滚去的,玩得不亦乐乎,此时抬头笑呵呵地道,“我要考进士,我要考个武——进——士——”

当时武进士可没有文进士吃香,乐琰不禁大笑,秦氏又好气又好笑地道,“看看?就说了,若是要考武进士,倒还不如在家老实呆着呢。”

一家人说说笑笑,等到夏儒回来,乐琰这才告辞回房,在熏笼前坐了,漫不经心地逗弄着玉老虎,脑中却还是在回想着年永夏的话,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按朱厚照的态度,太子妃的位置已经难以期待,所以才想退而求其次,还是以退为进,试探自己的真实态度?不过,她对年永夏说的可都是真话,这事到底该怎么办,并不依照着她和年永夏的态度,而是要看皇上皇后,与夏儒、秦氏的想法。

婉玉与青金见乐琰正在出神,都不敢上来打扰,婉玉静悄悄地倒了碗菊花茶放到乐琰手边,却不提防乐琰出声道,“婉玉……把那封信,给我瞧瞧。”

“怎么?姑娘怎么忽然想要看信了?”婉玉有些吃惊,但她是知道乐琰今日与年永夏见面的,心中想着,乐琰怕是被年永夏气着了,笑眯眯地问了一句,便去找钥匙开箱子拿信了。

“叫你拿,你拿就是了,哪来那么多废话。”乐琰没好气地道,“也不知道那个无赖,又在信里写了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