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贤忙起身恭敬地弯下腰,口中招呼道,“顾氏女见过善静大师。”乐琰似懂非懂,也依样画了葫芦。
那老尼姑面上现出一丝笑容,弯腰扶起两人,温和地道,“哪里哪里,怎当得起。”因纹贤是见过几次的,便着意看了乐琰一眼。
这一看,大师便看住了,眼神绕着乐琰打转,乐琰被她看得有点莫名其妙,想起了纹贤说的话,禁不住一阵心虚,身子悄悄往纹贤那里缩了缩。善静大师仔细地看着她的面相,忽然笑道,“小施主,你长得真像一个人呀。那还是成化年间了,也是张家的小姐,我记得,是老英国公的孙女,闺名一个瑶字。”
“那是家母。”乐琰忙道,善静大师点了点头,笑道,“小施主,你和你母亲生得虽然不像,但这双眼睛确实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着便不再看乐琰,跨进了门槛。
乐琰与纹贤对视一眼,纹贤轻笑道,“大师多年修行,性情虽然有些古怪,但我们都是很尊敬的。”两人忙跟着进去,镇远侯夫人拉了四个女孩子逐一向善静大师介绍,末了又毕恭毕敬地道,“大师且看看这位大姑娘,未来如何?”
丽雪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纹贤也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镇远侯夫人,实在是太不会做人了。你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剌剌地就把事情说出来了,青雪玲雪要怎么想?四个人一起来的,就算乐琰不算数,她们两个也是张家的女儿,为什么只算丽雪呢?怎么说,都是镇远侯夫人偏心了。并且丽雪本人也未必领情,好像要当这个顾家媳妇还得先算过命似的。这种事,本来就该事先与大师悄悄说好的,哪有临时临头贸然提出的道理。大师本人虽然心中可能已经有数了,但镇远侯夫人这么无礼,万一要是拒绝了,大家多下不来台啊。
好在这善静大师的性格也够古怪,老脸居然溢出一丝笑意,不温不火地道,“这位就是大小姐了吧?想当年,我也给你的母亲算过命的,老尼一生算过的人没有过百,今日一日就见了两个后人,也算是有缘了。请这两位小姐用过饭,到静室来找我。”
说着,便与镇远侯夫人说起了别的事,镇远侯夫人虽然觉得乐琰是沾了他的光,有些不是滋味,但对善静大师倒也不敢发作什么,两人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话,善静大师便起身告辞。青雪与玲雪姐妹,俱都觉得没意思得很,纹贤忙过去把话题扯开,还好两个人也都还小,没说几句话,便被纹贤逗得笑开来了。丽雪终究是她们的姐姐,虽然态度还有些冷淡,但也是有问有答,不多时,几个小姑娘就说得热火朝天的。
乐琰对什么话题都能聊上几句,却偏偏是不喜欢这些小姑娘说的,哪家夫人头上的首饰新巧,什么小姐手上的镯子漂亮。她对于首饰一直没有那么热衷,还好明代没出嫁的女孩子都是披头散发的,要成家了才会梳起发髻,暂时还可以不必担心自己的头发被发油、假发、木头什么的虐待。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而已,却不想,纹贤因先留意了她的项圈,见乐琰没说话,便指着她的项圈笑道,“二姑娘,这个项圈倒是好看得很,想必是娘娘赏你的?”
她的这个金项圈,辉煌灿烂不说,红宝石与青玉实在是难得,但乐琰其实并不很喜欢,觉得它配色很俗丽,见纹贤问了,除了丽雪是知道来历的,没有显露出好奇之色。玲雪与青雪都是满面求知欲,不由起了卖弄之心,抚弄着它淡笑道,“倒不是赏的,若是赏的,也没有这样日常带在身上的道理。当我还在天津时,有个西洋人想必是想来天津卫碰碰运气,却不料在海上遇到风浪,全船都沉了,唯有他随身带了这颗红宝石出来,语言不通,却也不好卖的。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会说洋文,便到我家门口来,与我讨价还价,后来,终究是与他做了这笔生意,只要市价的四成。”
连镇远侯夫人都听得呆了,不禁问,“这样的一颗,市价怕不要上五六千?四成拿来,实在是极合算了!”
乐琰微微一笑,摘下项圈给她看,道,“这颗当时请翠凤楼的老师傅估过价钱,他们愿出一万两银子来买。难得在又大又美,里头天然生成的裂缝在烛光下,看起来就像是一朵荷花。”镇远侯夫人眯起眼打量了一下,果然看到在红宝石里隐约有些裂痕,看到女孩子们想看,却不递过去,而是拿在手上道,“你们人小,就着我的手看看吧,仔细摔坏了,那可赔不起。”又转向乐琰,问道,“这样的好东西,怎么他也肯四千就出手了?”
“当时我们忙着搬家,本来要带他到了北京再慢慢讲价,他却说急着回国去报丧,再带两个会说汉话的来卖珠宝,约定了若是找不到,便由我来再做翻译。这颗宝石本来是要送我的,只是急着回去,没有路费,这才收了钱。”乐琰轻描淡写地道,丽雪是知道这事的,眼神中满是崇拜地望着乐琰。纹贤也有些不敢相信,至此方彻底对乐琰心服,青雪玲雪两个,都睁大了眼。
镇远侯夫人心中也是惊讶不已,越发遗憾,为何这样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女儿,把项圈还给乐琰,道,“那这几年来,他可有再找过你?”
“那是我七岁时的事,现在不过是过了三年,想来这重新买船进货,又要招人,还要在各地停靠。哪里有这么快呢,也不知道回去的路上是不是又遇到船难,这都是说不来的。”乐琰看了看镇远侯夫人欲言又止的神色,心中暗笑,因为她之前的做法老成持重,倒是洗刷了不良印象,便主动道,“我早对他说了,这东西要多少,我包多少,就算我包不下,也不敢贸然介绍到皇后娘娘跟前,但这些年来,亲戚朋友之间也多有需要宝石的。辗转介绍,也都能包他满意。那人是必会上门的。”其实,当年她甚至是夸下海口,可以让他成为皇家宝石供应商,为的就是要把罗伯特再次骗上门,就不知道他会不会上钩了。
“唉,那正好!我这里展眼就是两桩嫁娶,正要这样的好东西,好孩子,若是他真的上门了,你可别忘了介绍给我!”镇远侯夫人眼神发亮,忙说道,乐琰笑着点了点头,她却又感慨道,“说起来,你继母对你也是好的,这样好赚头的生意也不做,却把宝石给你打了项圈。”
秦氏的嫁妆那么丰厚,自己又生财有道,当时乐琼还没出生,哪里还看得上几千两银子,乐琰本来说要自己拿银子买的,都被她推了。其实当时罗伯特送的还有另一颗残损了的蓝宝石,因为本身品相有差,又破了,原来是卖不上价的,干脆就没要钱,秦氏也随手给了乐琰。此时谈起这事,她心中倒是一动:若是能巧手镶嵌一下,倒不失为是个拿的出手的礼物。
但她没时间想这个,因为顾纹贤已经问了,“二姐是如何会说洋文的?我听人说,这洋文也有好多种呢。”
“当年进出宫闱,曾有幸跟着曾翰林学过一些英吉利话,承蒙不弃,编写了一本教材送我。之后,也曾随着宫人学过一些葡萄牙话,说来,那洋人也甚是厉害,竟会说十多种洋文,只是没有人教,还不会说汉话。”
乐琰接下来便被几个好奇的小姐妹不断提出的各种问题淹没了,连镇远侯夫人,原本只是一心在盘算这宝石贸易的利润的,都不禁好奇地问了不少海洋那边的事儿,乐琰自然也不得不略露底细,使得众人都随着她的述说大呼小叫。不知不觉,还没冷场就到了午饭时间。
用过饭,镇远侯夫人便打发了一个婆子,将乐琰与丽雪送到了善静大师日常居住的别院门口。两个人都有些忐忑,对视了一眼,这才在外头齐声道。
“弟子前来拜访。”
便有一个相貌丑陋的小比丘尼出来,对丽雪道,“请施主先进去吧。”丽雪望了眼乐琰,乐琰对她点了点头,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迈进了精舍里。乐琰与那比丘尼相对无语,过了大约十多分钟,丽雪方才出来,却是面带喜色。比丘尼不等乐琰与她说话,便低声道,“请施主进门。”
乐琰此时,心中忐忑万分,竟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不愿被善静大师看出底细,却也渴望在这个孤独的时代,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伙伴,正是心事纷乱之际,此时,精舍内忽然传出了一声清脆的磬声,那小比丘尼同时低宣佛号。乐琰一震,反倒平静了下来,便不再犹豫,径自走进了精舍中。
精舍内陈设简单,只有一领竹席、一把蒲扇与佛香、数珠、钟謦等物,善静大师盘膝坐在一个玉色蒲团上,一双昏黄的老眼凝视着乐琰。不知怎么,乐琰觉得她能看进自己的心底似的,竟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善静大师微微一笑,眼神渐渐柔和了下来。
“你和瑶娘,虽然长得不同,命相却是极相似的。”
开场白的直接,让乐琰怔了怔,随后便做倾听状,心中却是松了口气,也不知道是放松还是失落。
“都是山根隆起的贵相,但性格也都强硬得很,但你知道你的面相要比你母亲的好在哪里?你的嘴角有颗痣,那是颗吃痣,你在娘胎里便吃了你娘的福气。这一生里,该有的、不该有的福气,你都能吃得到,若你是个性格清静的,只吃能吃的,不去贪图那不该吃的,则一生大富大贵,万事顺遂。可如果贪心不足,那……贫尼也就说不准了。”
善静大师只说了这一番话,便垂下头,仿佛是入定一般,但依旧睁着眼。乐琰呆了一刻,咀嚼着她的评语,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问道,“请问大师,若是我……非吃不可呢?是吉是凶?”
“吉凶不可卜,只知道……从此多事了。”善静大师说完,徐徐闭上眼。乐琰施了一礼,缓缓退出精舍,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丽雪正在外头等她,两姐妹都没说起在精舍里的事情,而是慢慢地赏玩着三山庵的景色,走回到了镇远侯夫人的下处。青雪姐妹此时对乐琰态度已略有改变,接下来的相处,自然也容易多了。几姐妹到晚上自然是回灵光寺去,乐琰却不知道,在这天,同时有好几场关于她的谈话。
大圆通寺里,张皇后听完了沈琼莲的话,不禁满意地笑了,冲青红道,“我说这丫头什么来着?你看看,若是个轻狂不懂事的,怕是一听能出去玩就失心疯了,她却能把握得住,可见我没看错人。”
“是,奴婢也看夏二姐好呢,只是呀,她再好,也还不得娘娘的提拔照拂么。”青红笑吟吟地道,沈琼莲嘴角也不禁出现一丝笑容,但很快便消去了。而是严厉地道,“虽然如此,但他们都已经十岁了,日后是否要避免两人的见面?”
张皇后摆了摆手,“哎,我和皇上相识时,也已经有个十二三岁了,只要两个人持心都正,不会做下丑事,便由着他们去吧。你看看大郎那个性子,也只有二姐说的话他还能听进去一点,若是不让两人见面,谁知道没了想头,他又迷上了什么荒谬的玩乐。”
而与此同时,三山庵内,镇远侯夫人正双目圆睁,极是吃惊地听着善静大师的点评。
“当年你要看媳妇,我便向你推荐了丽雪,虽然那时候她年纪尚小,但眉目清朗,双目水汪汪的,性格十分善良,山根隆起,却又并不软弱。双唇微丰,脸颊偏圆,一生多子多福。即使长大了,这面相也没多大改变,倒是那夏二姐。一张瓜子脸,点漆目,柳叶眉,生得美不说,眉宇之间有股凌厉之色,多的话我也不说了,你只要知道,有这样一张脸的人,生来就不会久居于人下。而她于这些之外,还有一颗福痣,一生必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将来的成就实在不可限量,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姑姑,您倒是说呀!”
“只可惜太子的面相也透着刚强,将来夫妻之间虽然恩爱,但必定争吵不休,却不能算是一等一的良配。”善静大师叹息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