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1 / 1)

张老夫人的态度看起来是很认真的,大家茶还没吃几口,她便催着青雪姐妹早点去佛堂,灵光寺有为她们这些地位高贵的施主准备好单独的小佛堂,但这捡佛豆也好,礼佛烧香也好,都是有固定的时辰的,如果去晚了,说不定佛祖会怪罪下来也未可知。

这样一顶大帽子压下来,青雪姐妹也只得强作欢颜,率先告退了。孙氏也是信佛的人,对老夫人的举动并没有什么异议,反而,还很是欢喜自己的女儿能得到祖母的青眼,有捡佛豆的福分,因此便喜气洋洋地拉着连氏,直说也要去烧香了。张老夫人等只剩下两个孙女和被送到后头来的小孙子经哥了,这才抱着经哥,慢悠悠地问,“经哥,你怎么也到山里来啦?不是嫌山里住着无聊,不来的吗?”

经哥是连氏唯一的儿子,今年五岁,素来是聪明乖巧,只是不上进了些,并不爱读书。张老夫人宠爱他,总说他年纪还小,不用老拘束着,因此,他并不害怕祖母。见祖母这么问,他眨了眨黑嗔嗔的眼睛,咧开红菱小嘴笑道,“我想念祖母了呗。”言下之意,大有觉得老夫人笨了点,连这个都猜不到的意思。

老夫人乐得哈哈大笑,一把把经哥抱进怀里,笑道,“那,你是要陪祖母去进士石玩耍呢,还是要和姐姐们一道吟诗作对,读书写字呀?”

经哥是个好玩耍的,早就想到西山玩了,可惜连氏每年带他来,总是不许他出去走动,闻言大喜,连连点头笑道,“我要陪祖母,我要陪祖母!”

张老夫人溜了乐琰丽雪一眼,见两人眼角眉梢都有些喜意,心中暗笑,慢悠悠地又道,“唉,可祖母今儿要捡佛豆呢,说不得,你也只好跟着两个姐姐啦。”

经哥本来也挺喜欢丽雪和乐琰的,想要说好,却见乐琰冲他使眼色,便天真地笑道,“祖母本来是要捡佛豆去的,可是,今儿祖母身体不爽快,二姐姐和三姐姐孝心可嘉,今天自愿代替祖母捡了。祖母便有闲心出门散心了呗。”

丽雪不禁莞尔,张老夫人也大笑道,“猴儿猴儿,就数你精,好,为了让你以后也能进士及第,光宗耀祖。祖母今天便辛苦上这一回吧。”说着,便一叠声叫人备轿,经哥乘着老夫人没注意,悄悄地冲乐琰张开五根手指,乐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罢了,为了丽雪,自己就出出血吧!

丽雪本来已经是死了心了,但忽然峰回路转,心中自然是欣喜若狂,掏出怀表瞄了眼,现在才只是辰时中,还是大有希望的。便扯了扯乐琰,起身行礼道,“那么孙女告退了。”

张老夫人眯了眯眼,淡淡地笑道,“嗯,可要用心读书呀。”丽雪微微羞红了脸,声若蚊蚋地应了一声,乐琰也道,“叔外婆路上小心,千万仔细别崴了脚。”福了福身,就与丽雪一起走出了房间。两人虽然都极力要作出一副正常的样子,却也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墨香本来还打算给丽雪收拾一下的,但乐琰生怕过了时间,打量了丽雪几眼,见她长长的头发,只是在额前梳了个云鬓,其余的都披散在脑后,云鬓上头插了新鲜花样的宫花,看着十分的清爽。虽然没有涂脂抹粉,但明眸皓齿,穿着两重心字纱衣,隐隐约约可以露出有些窈窕的身段,十二岁的年纪,也算是个娉娉婷婷的小少女了,便点头道,“我看这就很好,难得老太太有心成全,咱们不抓紧时间,若是错过了人,倒是太可惜了。”

丽雪也笑道,“墨香,你也跟着一起来。到时候,你就在林子外头给我们放放风什么的。”墨香欢欢喜喜地应了,收拾了一包袱书本笔墨,真的做出是要去林子里读书的架势,跟在两人身后。两人便绕到后门,守门的媳妇见是丽雪乐琰要到树林里去念书,有心要献殷勤,便笑道,“大姑娘,你们要在哪儿念书?奴婢一会儿派人送些糕点上来。”

丽雪与乐琰都吓了一跳,丽雪也是个机灵的,微微沉了脸,严肃地道,“今天屋子里什么人都没有,老太太带着经哥出门了,两位婶婶也都出去礼佛,你的心我领了。但这道门还是要守好,不要擅离职守,可知道了?”一席话说得那媳妇红了脸行过礼,这才拉着乐琰的手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昨晚说要作诗,我一夜没睡好,倒是得了几句。”墨香笑着看了那媳妇一眼,低声道,“嫂子何须如此,好意小姐已经心领了。出门在外,大家都谨慎些,回京后少不得赏你的。”

她的话,乐琰全听到了,不由得对张家训练人的本事大加赞赏。墨香虽然长相很一般,但做事稳妥,而且能够为丽雪扫尾善后,对比起来,自己身边除了珊瑚,那几个丫鬟都嫌过于老实了点。等她回京后,也要好好的培训她们。

丽雪心中仿佛是揣了只小兔子似的,自打进了七叶树林,便深恐在哪个转角就迎面撞到了顾仕隆。一路走来,简直成了惊弓之鸟,不时四处打量着林子,仿佛小侯爷会专门藏在哪个阴暗的角落吓他似的。乐琰看在眼里,好笑得很,人家也不是傻瓜,就算是摆明了要来看未婚妻或者被未婚妻看的,总也要找个名目,据他估计,张仑肯定带着他到亭子里去了。

宽慰了丽雪几句,两人又作出是真的来这里念书的样子,一边讨论着欧阳修的生平,一边往亭子那边走,丽雪渐渐也平静下来,只是不时巡梭着树木的双眼,却还是泄露了几丝她心中紧张的情绪。两个人磨磨蹭蹭地走到亭子附近,远远地就看见了,亭子里却是空无一人。听四周的声音动静,也不像是有人在附近走动似的。乐琰不禁沮丧起来,让丽雪拿了她的金怀表看了看,已经是辰时末了。顾仕隆和张仑该不会是已经走了吧……或是更惨,根本就没能过来?

墨香在亭子里为两人铺好了坐垫、书本与笔墨纸砚,却是不敢出声,坐在石凳上开始打盹,仿佛是困极了一般。乐琰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小心地对丽雪道。“算啦,你就当是来念书的,若是能遇到,自然是好,若是遇不到——将来你能看上几十年呢,何必着急于一时呢?”

丽雪面色有些难看,却仍然是勉强笑了笑,轻声道,“可不是吗,你功课重,就不要理我了,我……”她本想说,我去附近走走,又觉得自己的身份,不好到处走动。也怕顾仕隆要是来了,自己反而走开不得相见,一时间竟是犹豫难决。乐琰看她这样,也只好拍了拍她的肩膀。心中早暗自埋怨起张仑来,这个该死的家伙,也不为自己的妹妹想一想,错过了这次机会,万一在洞房花烛夜才第一次看到顾仕隆,虽然丽雪估计也是满意的,但之前可多难熬啊。

两个人坐了一会,丽雪的心渐渐静了下来,也与乐琰说起了诗词上的事,此时,忽然又是一道白影窜了过来,一只小小的白猫喵喵叫着跳进了亭子里,乐琰惊喜道,“哎呀!这只猫和雪狮子长得好像哎!”见它站在石凳上极是精神地望着两人,就起身想要抓住它带回家去,她想要一只临清狮子猫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当时临清狮子猫非常走俏,不但贵而且难找到好的,秦氏再好,那也是继母,有些事怎么好去麻烦人家?看了这只和雪狮子真的很像的猫咪,哪里有不心动的?

小白猫见有人要来捉,灵巧地一弯身,跳下了亭子,敏捷地向来处跑去,乐琰提起裙子看了看,见它好像是在不远处的一株大七叶树下停住了,便笑道,“你在这儿坐会,我去追追看,太好玩了,估计是哪个大户人家带来了又跑失的猫儿。”

丽雪兴致缺缺地应了一声,见乐琰轻巧地跑向远处,不由得轻笑一声,吩咐道,“墨香,去帮帮她。”墨香应了一声,也蹑手蹑脚地跟在乐琰身边去远了。丽雪伸了个懒腰,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书本上,她看的是苏轼的散文集,正巧读到《后赤壁赋》,一遍读了下来,只觉得心旷神怡,口齿噙香。倒是忘了心中的麻烦事,拿起一边的水囊,倒了些清水进砚台里,拿起墨条生疏地磨了一会儿墨,这往常都是墨香的活计,丽雪一个大小姐又哪里做得来这个,磨了好半天,清水依然是清水,墨条依然是墨条。丽雪不由得恼怒地轻哼了一声,放下墨条捧住了腮,忽然又惊觉到自己刚才拿了好一会儿墨条,恐怕手已经沾黑了,忙翻过手心来看时,果然指头上已经黑乎乎的一片了。

唉,还好小侯爷没来,不然不小心被撞见了,岂不是丢人大发了。丽雪自己想了想,也不禁摇头失笑,掏出手帕又沾了点清水擦了擦脸,只是找不到小镜子,不知道是否已经擦干净了。正这么想着,忽然听到一棵七叶树后传来一声轻笑,却明明白白是男子声音。丽雪忙站起来轻声问道,“是谁!”又怕不是顾仕隆,是别的什么孟浪男子,心中惴惴,忽然有些害怕起来,忙起身躲到亭子旁的大柱子后头,只是露出一个头看着声音的方向。

她却没注意到,原本砚台就没放好,她起身时也没注意,把它带了一下,林子那边还没任何声音传出来,砚台便摔到了地上,一时间墨汁四溅,陶瓷碎片也飞得到处都是,丽雪不禁惊呼一声,缩到了柱子后头,平时她也是锦衣玉食惯了的人,哪里遇到过这种事,脚底下的土又是苔滑满布,她这一缩,本来站得稳的也都站不稳了,身不由己便滑了下去,一时间,双腿是又痛又麻,屁股结结实实地坐到地上,也是一阵闷痛。

丽雪哪里受过这等委屈,眼前视野顿时就被泪水模糊了,只觉得又是痛,又是丢脸,又是嫌弃自己一惊一乍,又是觉得,今日还是见不到顾仕隆极是失望,又害怕日后没有这样的机会了,眼泪不由得便夺眶而出,靠在柱子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把她扶了起来,丽雪还当是墨香终于回来了,才说了半句,“疼死我啦,讨厌……”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墨香看到自己摔倒,定然是大呼小叫,再说,她要扶自己,定然是很吃力的。哪里和这个人似的,只是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就几乎把她提了起来。她连忙睁开眼,果然见到身前是个陌生少年,吓得张开小嘴,泪珠子又扑簌簌地滚了下来,却又忍不住在泪眼朦胧中打量着那少年。只见那少年穿着直缀,头上倒是戴着银网巾,但顾仕隆是武将,哪里会打扮得这么儒雅,又失望地低下头去。

那少年也不说话,只是给丽雪递了一张手帕过来,丽雪自己的手帕已经被墨汁沾黑了,不堪再用。这块手帕,可以说是送进了她心底,当下便连忙低声道谢接过,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又把头发理顺了拨到一边,这才敛衽施礼道,“张氏女谢过公子援手之德。”说着,退后了几步,却又踩到了那块青苔,惊呼了一声,就要再次跌倒。

那少年眼明手快,连忙上来一把拉住,索性就将她提进了亭子里安放在石凳上,原本冷冰冰的表情也被笑意融化了,出现了一丝裂缝,首次开口道,“张小姐,顾仕隆有礼了。”

丽雪瞪大眼,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心中只是不断地狂喊,“这样丢人的样子,竟被他看到了。竟被他看到了!”旋又想,“原来,他就是……顾仕隆……”

顾仕隆见丽雪先是呆了一呆,随后脸就烧红起来,心下也是一荡,他本身比丽雪大了几岁,今年已有十六,正是初解人事的年纪。今番与丽雪相见,本来不欲现身,只是想看看未婚妻的模样——倒也是打了和丽雪一样的心思,虽然身边人都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但没亲眼看过,也是放不下心来。倒是没想到,丽雪竟是这样可爱天真,心中早已是笑意满满,只是他素来深沉,却是丝毫不露。

这个丽雪,心思全都写在脸上,又羞又喜又愧,顾仕隆自是看得分明。见她小脸上还沾着斑斑墨迹,手中帕子都快揉成泥了,也不知道抬手擦擦,不知怎么,更是想笑,竟取过她手中的帕子,伸手略微扶着她的脸侧,心道,“原来女孩子的肌肤是这样滑嫩的。”手里拿着帕子,细细地擦掉了她脸上的墨汁,又低声吩咐道,“身上也沾了尘土,等丫鬟回来,叫她帮你掸掸,自己却别动了——又摔了怎么办。”说着,鬼使神差般,又把汗巾塞回了丽雪手里,听听林外发出的声音,略皱了皱眉,便纵身去了。

丽雪早已是软倒在那里,揪着手里的手绢,思潮翻涌,时羞时喜,只觉得一颗心好似泡在温水里一般,极是熨帖,又极为甜蜜。心中只是回荡着一个声音,“原来,他就是顾仕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得乐琰的嬉笑声,这才连忙收拾心情,把手绢塞进袖子里,又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泥土,这才抬头望着乐琰,乐琰抱着那只白色小猫,带着墨香欢快地跑进亭子里,笑道,“好可爱的猫,以后就叫你玉老虎吧。”

墨香也嘻嘻笑道,“姑娘,玉老虎顶顶可爱哩。”说着,自然地蹲下身为丽雪拍打起了裙子上的泥土,却是问都没问怎么沾染上的。丽雪怔怔地站着,一时却也忘了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