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边玩得开心,一举一动却也都瞒不过坤宁宫里的人,张皇后看着镜子里美丽的人像,任由宫女卸掉自己满头的狄髻、分心、挑心等物,一边饶有兴致地听着青红述说着用餐时的景象。
“于是,桃红柳绿两个便对看着笑了一眼,二姐的脸色微微一沉,奴婢就知道要糟了,这也太不尊重了,果然,二姐便对奴婢道:‘辛苦姐姐了’,奴婢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忙谦让道是自己的分内事,二姐便微微一笑,看了眼那两个小蹄子,道,‘这里是端本宫,姐姐是坤宁宫的,如何是姐姐的分内事’。”
张皇后笑了一下,冲正宽去外衣的朱佑樘道,“这孩子别的不说,性格我是极喜欢的,瞧这话,又透着礼貌又透着刚毅,说得很好。”
朱佑樘也点了头,他自幼是在宫廷权变斗争中长起来的,更精于此道,当时夏二姐要是示弱,那可就不得了了,以后都要任人欺负,但她不过是个小官的女儿,能进端本宫吃饭,已是天大的恩赐,怎么好发作呢,这样指桑骂槐,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青红又道,“好娘娘,还有哩,就在这时,大郎进来了,一见二姐便喊道,‘咱们来赛象棋’,二姐怕是不高兴了,冷冰冰地说,‘我下不好’,大郎便要发作那些小蹄子们,说她们没伺候好,要拖下去打板子,二姐忙道,‘是我开的玩笑,要打,也该打我’,大郎方才罢了。”
朱佑樘倒觉得十分有趣。他正坐在那里洗脚呢,闻言不由得笑道,“大郎实在是喜欢她,要我说,她年纪实在是太小,否则,即便不是个男儿身,也该进宫当个女官,专职和大郎玩乐。”
“瞧你说的,有这样的女官吗。”张皇后嗔了朱佑樘一眼,“人家张老夫人多疼她,哪里舍得送进来受委屈。”她有句话含着没说:即使是进宫,也肯定不是当女官。
夫妻俩说话间,刘瑾进来了,给两人磕了头,张皇后便问道。“大郎今儿晚饭吃得不多,可用过点心了?”
刘瑾捏着公鸭嗓道,“已是用过了,太子用过饭后,便与夏姑娘下象棋为乐,太子赢了一盘,夏姑娘赢了一盘,便说自己饿了,想吃点心,因此太子也就吃了一碗粥。现下两人还在下棋呢。”
张皇后不由得得意地望了丈夫一眼,好像她那没说出口的话,和他那没说出口的反驳已经较量了一番,而自己赢了似的,在烛光下,她的容颜极为娇美,朱佑樘心中一荡,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一副无奈的样子。
刘瑾见皇上夫妻都一脸饶有兴致的样子,便说得更详细了些,又道,“太子少有玩得这么开心了,两个人不知不觉都趴到了地上,头顶着头下着棋,宫人们想拉起来,太子偏说,这样暖和。”
朱佑樘笑斥道,“胡闹,这个孽子怎么一点太子的样子都没有。”话虽如此,他却有几分羡慕儿子起来,他的童年可远没这么美好,不过,更多的还是一种温暖的欣慰,他朱佑樘总算达成了自己的愿望,让自己的孩子在温暖的怀抱里安然成长,不用挨饿受冻。
张皇后温言道,“大郎一年到头也难得这么开心,你们小心些,别扫了他的兴,也别纵了他晚上不睡,他不休息,二姐也是要休息的。”刘瑾恭敬地应了,垂着手倒退出殿门外,宫女们便关上殿门,留下两个值夜宫女,余下的各自四散。
人都走了,是说贴心话的时候了,张皇后来到朱佑樘身边,为他捏着肩膀,柔声道,“良人,你日日辛苦,今日,连一个六岁小孩望着你,都面露不忍之色,也要善自保养才好呀。从今日起,便按时喝些汤药吧。”
似乎是在应景,朱佑樘轻轻咳嗽了几声,喘息道,“怎么也要撑到大郎大了,熟悉了朝政,我才能撒手人寰呢。你尽管放心好了,唉,汤药你让我喝,我便喝。”说着,张皇后想到下午乐琰望着丈夫时流露出的一霎不忍,也是感慨道,“那孩子是个乖巧的,知道体恤皇帝的不易,天下共主又哪有那么好当呢。”
朱佑樘在娘胎起就饱受煎熬,自小体弱,这些年来辛苦治国,也实在是很不容易,他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来,也实在是难为你了,宫中人多,是非口舌多,人少,是非口舌还是那么多,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些人,竟这样锲而不舍地攻击你,活像是和你有深仇大恨一般。”
张皇后脸上也闪过一丝黯然,她的娘家兄弟的确是不争气,但这几年来,朝野内外关于她包庇鼓励兄弟作恶的传言从未少过,两兄弟也不过是性情轻浮,成日斗鸡弄狗罢了,再说,就算兄弟再过分,她总不能眼睁睁看他们下狱吧。更何况,这样一来,这个皇后该如何再当下去?总而言之,无非是不满意她没有主动为朱佑樘纳妾的意思,因强笑道,“人生总是有得有失,太在意后世的名声,又能如何呢,人死灯灭,灯亮一日便快活一日,也就是了。”
这话题让人感伤,朱佑樘便说起了今天的夏二姐。“那小丫头,的确是讨喜得很,我是说真的,她是个女官的好材料,只是这太子妃么,还是要中正和平才好,再说,大郎又那么贪玩。”
“你这样说,好像你是多么中正和平,我多么贪玩似的。”张皇后开玩笑似的嗔怪道,朱佑樘忙说不是,“大郎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俗话说的好,三岁看八十,他这辈子的怪癖是改不了了,你要给他找个中正和平婉约温柔的,也不是不行,奈何他就是看不上眼,将来也难免麻烦。张家的丽雪,论起来,比夏二姐也差不到哪里去,性子是极好的,你见大郎什么时候搭理过她么。”
“这哪里一样,丽雪固然聪明乖巧,但那只是早慧好学,家里管得又严罢了,究竟还是个孩子的样子。你拿夏二姐和成人比,她的举动都是极得体,天分都是极出挑的,曾翰林和我闲谈时,便不住口赞叹她的语言天分,说是比大郎不差,嘿嘿,何止是比大郎不差,照我看,竟是要比他好得多。”朱佑樘不以为然地分析道,张皇后眨了眨眼,笑道。
“这可就为难了,大郎要是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聪明的,自然也就死心了任由摆布,如今见过了,也投缘,将来除非再找一个这样聪明又温柔的,身份也要合适,否则,你管住他的名分,却管不住他的心。”
朱佑樘想到前朝废后吴氏,也是微微叹息,吴氏难道就不美不好吗?无非是宪宗不喜欢而已,提到父亲,他心里一阵微微的烦躁,父亲虽说有种种不是,最终却也把张氏给了自己,这给儿子找媳妇,还是得找他喜欢的。
“才认识一天,两人都才六岁,你着什么急。”他有些不耐地道,张皇后却不怕他,埋怨道,“这不是我着急呀,她的天分这样超卓,不早些定下来,被别人抢走了该怎么办?我看那个张仑就很喜爱二姐,回头求了祖母,转眼就定下来了。到时候你上哪里赔我一个一模一样的夏二姐?”
这倒也是,朱佑樘有些头痛地推脱道,“你都把人安排到端本宫了,英国公那边怎么还敢擅自行事,你要是不放心,就把她家里人叫来叮嘱一番也就是了。只是我话先说在前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他们俩一日不到十岁,一日就不要提定亲二字。”
张皇后虽然不满意,但转念一想,天家看上的媳妇,只要略微露出风声,还怕有人抢么?正好也在这几年间好好看看乐琰的表现,便点了头吹灯睡下。
一夜无话,第二日,张皇后早起了,送了朱佑樘去早朝,便有女官前来开她们的小早朝了。不过是一应日常事务,几大尚宫没多久就纷纷告辞散去了,张皇后却独独留下一人,那便是出身名门的才女叫沈琼莲的,笑道,“大才女,我今儿有件事烦你。”
沈琼莲与张皇后是极为熟悉的,喝了口茶,直接问,“什么事儿值得你这么上心,还用你特特留下我来说?”
张皇后知道沈琼莲有几分恃才傲物,却也是真有才华,便抿嘴道,“对你也算是件喜事了,你不是一向愁自己一身诗书,却始终没有个好弟子么。”
沈琼莲想了想,笑道,“你说的是那个夏二姐吧,听说头回进宫就讨了太子的喜欢,我也正好奇呢,便把人带来看看好了。”
张皇后果然就派人把乐琰从端本宫带来了,在等待的时间里又备细告诉了沈琼莲昨日的事情,沈琼莲对别的倒不如何,只是喜欢乐琰出的对子,她性格古怪,见乐琰来了,劈头就问。“灯垂锦槛波如何?”
乐琰倒吓了一跳,直觉道,“厉害,却并非最好。”张皇后拍手大乐,道,“你叫她姑姑好了。”却不说这人是谁。
沈琼莲也勾唇道,“好,你这么说,那就是你有更好的了?好,好,好,昨日我听说了这个对子,已经苦思了一夜,料定这个是最好的了,你说说你的?”
乐琰还不知道她是谁,未敢气高,瞟了眼张皇后,笑道,“我的却也不是最好,依然有些不工:烟锁池塘柳,桃燃锦江堤。池塘与锦江不算工整,意境也不算圆融,或有冀粟陈献忠之对,五方对五行,也自不错,只可惜意境却毁了。”
沈琼莲咀嚼了半日,方颓然道,“仅此一联,你便注定名动天下了,厉害厉害,这烟锁池塘柳,浑然天成,实乃千古神对。”说着,神色一整,“怎么是你这样的黄口小儿能够想得出来的!说!是否抄别人的!”
靠,那你加把劲活到崇祯年间去找陈子升问问看吧!乐琰不快起来,“若何人有对如此精妙,早已哄传出去了,哪里还等得到我来抄。此句虽神,也不过妙手偶得罢了,再说,对联终是小道,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沈琼莲面色一变,冷笑道,“对联是小道?说这话的人,十成里九成对不好对子,但你却是例外,好,不考对子,考作诗,你就以烟锁池塘柳为第一句,写一首五言诗来。”
乐琰先不乐意了,不管说这个题目多简单(金手指傍身的确是爽呀,她暗想),首先这女人也太没礼貌了,便直接道,“我敬重姑姑,姑姑也需敬重我,姑姑知道我是夏二姐,我却不知道姑姑是哪位。”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张皇后不禁一笑,想要说话时,沈琼莲却挥手制止,道,“我就是沈琼莲。”
乐琰讶异道,“未知沈琼莲是谁?”她倒不是在做戏,明朝历史她是不熟,她只知道明朝最有名的女才子是黄娥,现在应该和她差不多大——她是杨慎的继室,杨慎今年也才十岁呢。
沈琼莲不算漂亮的脸上隐隐有些抽动,半晌才道,“罢了,终究是我恃才傲物,你先写了诗,我再赔罪。”
这意思就说,诗要写得不好,你还不愿赔罪咯?古人真她妈怪极了,乐琰翻了个白眼,无奈念道,“烟锁池塘柳,灯垂锦槛波。回波初试舞,折柳即闻歌。”
其实,这是剽窃了陈子升老人家的作品,不知道是她的人品爆发,还是诗词绝对都是有灵魂的,沈琼莲的下联和原诗是一样的,虽然下联也可以换成‘桃燃’句,乐琰还是拿了沈琼莲的来,免得她又怀疑自己早做好的了。
沈琼莲面色惨变,半晌才叹息道,“我知道皇后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但这孩子天分太高了,我教不了她,只会耽误了她,若她是个男儿家,十年后,士林必定是她的天下!”
张皇后也愁了眉,略带些责怪,但更多是惊喜地道,“你这孩子,怎么天资这么高,那么好的诗,你竟随口说出来?坏了坏了,这下除了翰林们,谁能教得了你?”
沈琼莲冷笑道,“翰林也不是个个都有真才实学的,少说也要李东阳、李梦阳、徐祯卿、唐寅那样的人物才配教她。”说着便起身要行礼告辞,乐琰大急,这个沈琼莲的口气虽然不好,但性格却是她喜欢的直爽,而且,说的这几个人都是文坛领袖级别的人物,尤其看好徐祯卿和唐寅两支潜力股,更可以看出她的眼光之高,本身实力肯定也不差,忙上前拉住她的衣袖央求道,“是我见识短浅,坐井观天,不曾知道姑姑的名字,姑姑快别走,我又不是男孩子,哪里去寻这些大人来。”
张皇后也道,“这孩子自幼没有塾师,就算有才华,根基不牢靠也是虚的,你觉得自己教不了她,那就亦师亦友,好歹帮她把基础打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