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 / 1)

乐琰见他沮丧起来,倒不知该怎么安慰了,一时间张口结舌,张皇后被她的窘相逗得笑了起来,冲朱佑樘道,“今日皇上是在这里用膳,还是随臣妾去坤宁宫?”

朱佑樘已是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本想直接在这里吃了饭,叫曾翰林进来说书的,但看见朱厚照眼里微带期盼,想起自己许久没能与儿子一起吃顿饭了,便道,“去坤宁宫罢,二姐今日表现上佳,赏——”他犹豫了一下,续道,“文房四宝一套,新书两部,找几个宫人陪她用膳,年纪还小,不要拘束了她。”

自然有宫女把乐琰带下去领赏、打发她去吃饭。张皇后本想留乐琰下来陪她吃饭,但有朱佑樘在场,小女孩难免拘谨,便放弃了这个想法,与朱佑樘、朱厚照一起并肩漫步回坤宁宫。

有儿子在场,许多话两人也不好意思说,只是享受着那漫步的情趣,张皇后一面走,一面想着自己是个有福的,夫君的心在自己身上,稍稍施展手段,便能把这偌大的紫禁城,变成他们两人的家。却不想,朱厚照先开了口。

“母后,若是那夏二姐是个男儿家,该有多好。”

张皇后心中一动,这还是儿子第一次和她提到女娃儿,往常,就他那目无下尘的高傲样子,连张仑丽雪兄妹都不入眼,更别说别的平庸孩子了。

“怎么,你想点她做你的状元?”朱佑樘却接口了,语气轻松地问着。

朱厚照在没有外人时还是很黏父皇的,当下便腻过去在父皇怀里蹭了蹭,寻思着道,“儿子想,她和儿子同岁,若是个男人,将来定是儿子的左膀右臂,再不济,也能成就个誉满士林的大才子。唉,只可惜。”说着,还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

张皇后心里已经打开了算盘,朱厚照是她肚皮里爬出来的,谁也比不上她了解这个儿子,别看现在他才六岁,张皇后已经开始为他打算终身大事了,本朝规矩,后妃历来是不讲究出身的,即使是皇后,也未必一定要名门望族。朱佑樘自己亲眼目睹了成化年间的腥风血雨,亲娘被万贵妃害死,极是厌恶宫中内眷争斗,张皇后虽然也希望朱厚照能给朱家开枝散叶,但万贵妃的厉害,她是领教了个够,尽管她入宫没多久万贵妃就去了,但要不是当时宪宗已经是强弩之末,万贵妃也败象早露,她能不能顺利入宫嫁为太子妃还是两说的事情。张皇后可不是在新婚当夜才见着朱佑樘的,早在那之前,两人便暗通款曲了很长一段时间,朱佑樘央求了宪宗许久,还是让宪宗想到了自己与万贵妃之间的多灾多难,这才首肯她进门。但万贵妃这个贱人却还要从中作梗!

想到万贵妃,她就一阵阵的生气,也是下了为朱厚照物色一个好皇后的决心,将来就算儿子要充塞后宫,也得要一个能抓得住他的心,又能掌控得了后宫的皇后坐镇才行!哼,开枝散叶,光是多生儿子有什么用,藩王多了,反而更令人烦心,会生还要会教!再出一次景泰的事,朱家天下迟早不保。这事儿不能光指望男人,后宫也要纷争少起,平平安安,皇后呢,要能生嫡子,能教嫡子,还要能抓住皇上的心。

要同时满足这几个条件,其实并不简单,不说别的,就说那张丽雪,张皇后原本是极可惜她是英国公府的嫡出大小姐的,英国公府已经显赫至此,再出一个皇后未必是什么好事。只是单就丽雪这个人来说,聪明伶俐,善良得体,连她也不由得发自内心地疼爱这个女孩,虽然知道她与后位无缘,但也时不时叫进宫中陪伴说话。就是这样的人才,儿子都看不上眼,一个劲的说蠢得让人不耐,更别提那些个平庸的笨小孩了。

张皇后自己也是聪明人,自己也不耐烦和那些反应慢,话又说不利索的人打交道,倒是也能理解儿子的心情。原来想着他年纪还小,不必着急,慢慢的寻访也就是了,却不想,今日这么误打误撞的,张家人领进来的夏二姐,就投了儿子的缘法!

这个夏二姐,小小年纪,聪明伶俐得都有些过分了,往往这样的天才,都会显示出年寿不永的样子来,什么体弱多病啊,什么面相不好啊,这个夏二姐,一张瓜子脸蛋,下巴圆圆的,看起来又俏丽又喜气,大大的眼睛,翘翘的鼻头,嘟嘟的嘴唇,又可爱又漂亮,将来定是个美人。性子要强又能服软,这且就不说了,那谈吐、那做派,还没找嬷嬷教导呢,就已经很上得了大台盘了,又和朱厚照天生是个投契的性子,有个欢喜冤家的模样,这简直是……简直是天作之合么!

她不禁看了看丈夫,见朱佑樘也是一脸沉思的表情,知道这个几乎是从天而降的小女孩,也得到了丈夫的注意,便道,“这么远的事儿,你现在就想到了?先想想近的吧,她住在天津呢,没几日就要回去了,你若不求我,我便让她明儿早上就回家,看你和谁比去。”

朱厚照果然大急起来,泥着张皇后只是撒娇放赖,说话间,已是到了坤宁宫,朱佑樘洗过手,亲自把儿子抱在怀里,捡了些他爱吃的菜喂他,朱厚照满面不情愿,但仍旧张嘴吃了,一面还埋怨道,“爹总是把我当个三岁娃儿呢,我已经长大了。”

夫妻俩都不禁失笑,朱厚照心里有事,只想快快吃完饭,去找夏二姐玩耍,往常还比较挑食的,今日也都不挑了,张皇后看在眼里,笑在心底,偏慢慢的和朱佑樘说话,还不时给他夹菜,直到朱厚照已经抓耳挠腮起来,才道,“去吧,急吼吼的,人家没吃完饭,可不许从席面上拖下来!”

朱厚照应了一声,一溜烟跑出坤宁宫,大伴刘瑾忙跟上道,“太子若心急,便让奴婢背你去也罢了。”

朱厚照居住的端本宫其实就在附近,他不耐烦和刘瑾纠缠,摆手道,“一边去,”忽地又停了下来,瞄了眼刘瑾,低声道,“夏二姐今儿扫了我的面子,定有些蠢材小肉想要给她没脸,去,传了我的话,端本宫上上下下谁敢对二姐无礼,哼。”

刘瑾服侍朱厚照几年来,还是第一次见他关心同龄人,不由暗想,这夏二姐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还是第一次见着有人头回进宫就被留下过夜,还得了皇上的赏赐。便仍旧服侍着朱厚照跑进端本宫偏殿,方才去小心传话不提。

乐琰这边,却是什么委屈也没受,她嘴甜人甜,这些宫女们都被张皇后管束得严严实实的,哪个不喜爱她?张皇后身边的大宫女青红就讨了服侍她吃饭的差事,摆了吃一看五的席面招待乐琰,这却是要比一般的规格高了。

明朝宫膳发展到后期,已经达到了有菜皆治病,无药不成肴的风气,乐琰也知道些规矩,眼睛看向哪里,青红便为她解说一番,大抵材料中都有药名,乐琰听了想吃,便点点头,自有人代为捡取,其实这样吃无味得很,她吃了一点便推说饱了,青红知道乐琰是觉得拘束,想了想,便道,“也好,二姐若是饿了,便叫宫人们上些点心。”说着,笑眯眯地摸了摸乐琰的头。

乐琰装乖道,“多谢青红姐姐。”眼角瞥见两个宫人相顾失笑,似乎觉得她唤青红姐姐,有些不合礼仪,便微微沉了脸,青红见状,哪里还不知道是被嘲笑了,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往常这端本宫里也时常留宿些与朱厚照玩得要好的贵族子弟,因为实际上朱佑樘和张皇后是一起居住在坤宁宫的,同起同居,小孩子住在那里,总是不方便。而后宫人丁稀少,总不能送到老人家那里去打扰安宁,因此也就都安排在端本宫里,好在都是七岁以下的小孩子,也没人说什么,只是乐琰情况特殊,难免惹来笑话罢了。

这个小姐,脾气却是要强,胆子也极大的,在皇上皇后面前,应对如流,怎么还会惧怕这点小小的挑衅,青红想着,便没有出言,乐琰顿下筷子,淡淡道,“辛苦姐姐们服侍用饭了,青红姐姐为了服侍我,竟是连坤宁宫都没回,着实劳动。”

青红不知怎地,身子一颤,忙道。“哪里的话,都是奴婢份内的事。”

乐琰道,“这是端本宫,姐姐是坤宁宫的,怎么是姐姐的份内事。”要说这种指桑骂槐隔山打牛的话,她也不是不会,只是不大喜欢,不过,这也没什么办法,总不能在端本宫打骂下人吧,不看僧面还看佛面呢。

众人便都不敢说话,上前低眉顺眼地撤去席面,倒了茶来。过了一刻,朱厚照兴冲冲地跑进来,叫道,“夏二姐,你可吃完了么,吃完了来赛象棋。”

乐琰心中还有气,故意说,“下不好。”她也真服了自己,身体是六岁,心智也有向六岁转化的趋势。

朱厚照愣了愣,还是第一次受此冷遇,但他天赋聪颖,又是久居高位,哪里不懂得个中猫腻,扫了眼宫人,骂道,“都是群死肉,连眼色都不懂瞧,好,我下不了棋,你们也别想开心,刘瑾去哪里了!去找他一人领二十杖。”

明朝打骂宫人是家常便饭,乐琰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场景,她只是有点不开心而已,哪里会真的想看这些花季少女被打板子,再说,真被打了,她下次就别想来端本宫玩了,见众人都开始行动了,忙拦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殿下要打,打我好了。”

朱厚照难得得了个玩伴,自然是看得如珠似宝,眉开眼笑道,“我也不打你,就罚你和我下两局象棋,让我好好赢你几局,今夜把咱们的胜负了结了。”

乐琰也被激起好胜心,不服道,“凭什么是殿下赢?难不成忘了我下午说的话吗?”她用词已经颇为无礼,所幸朱厚照并不计较,拉着她往自己房里去了,迭声叫刘瑾上茶。

青红嘴边已挂起了微微的笑,望了望那两个惶恐的宫人,摇摇头不出声地走了。

朱厚照的棋艺的确不是吹的,他下起棋来,简直是一反急躁的性格,思虑缜密,谨慎小心,乐琰连设多个陷阱,反而深陷敌营,苦战一番后还是告负,沮丧得唉声叹气。

她难过了,朱厚照却极开心,他的棋艺早精过了同龄人,属于独孤求败的寂寞,这夏二姐棋艺也是厉害,要调动起浑身解数才能赢她,却又比自己差了个档次,赢得虽然艰难,但却并不烦躁。尤其是夏二姐一旦发现自己失算,那懊悔的神色与心痛的表情,实乃精彩万分,看着都让人从心底乐出来。

“不行,再来!”乐琰回顾了一下棋局,发觉自己不是没有一拼之力,只是到底心存轻视,不相信朱厚照能和大人比,便不服气地要求道。

朱厚照大乐道,“怕你不来呢!”说着,把墨晶白玉棋子儿重新摆好,手敲着小巧的金棋盘,大有挑衅之势。“要不要我让你两步?”

乐琰恼道,“哪个要你让来。”说着,却率先把卒子移了两个格子,朱厚照哈哈大笑,两人自是连番苦战。这次乐琰使足了力气,每一步都再三思索,朱厚照也不着急,望着她小脸上那如临大敌的紧张,对下午情形的不满,早就化为乌有,只觉得这个玩伴着实是好玩得紧,可惜不是个男孩子,否则,定要她入宫伴读,随时比试一番,岂不是有趣?

到得最后,乐琰凭借一个过河卒子惊险万分地干掉了将军,不禁欢呼起来,朱厚照也不生气,哈哈一笑,咱们再来。乐琰却想把胜利保持到结束,摸摸肚子扁嘴道,“殿下,我饿了。”

朱厚照心情还是不错的,乐琰的底细他已经知道了,超水平发挥,可以和他对战得旗鼓相当,要是稍微不用心一点就难免大败,他看了看金座钟,见离通常的就寝时间还有一个多时辰,便宽宏大量地道,“来人,把我的点心赏二姐吃几口,算是慰劳你今晚陪本王玩耍的辛苦了。”

能在正殿侍候的宫女,自然要比在偏殿的更有体面,也更识时务,都纷纷抿嘴笑着把两个小祖宗从织锦地毯上拉了起来,拍打掉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端上了两小碗莲子银耳粳米粥,乐琰吃了大半碗,只觉得满口清香,精神大振,便搓手道,“殿下吃完了么,吃完了,咱们再来一盘,若我还输,便下围棋!”

朱厚照的围棋没象棋那么厉害,当下连声不许,几口吞了剩下的粥,又和乐琰一起趴到地上用胳膊肘撑着身子下起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