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谟菲利斯:亲爱的朋友,我不太喜欢你用讽刺的语句挖苦宗教,甚至用公开嘲笑宗教的方式向我炫耀你的哲学才能。每个人的信仰对他自己而言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因此你应该尊重宗教才是。
菲勒里希斯: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不明白,为什么因为别人的幼稚愚昧,我就得去尊重一堆谎话?我尊重的是真理,对那些与真理相反的东西我只有嘲笑。正如法官的座右铭是“即使世界毁灭也得维护正义”一样,我的座右铭是“即使世界毁灭也得维护真理”。每一种行业都应有类似的格言隽语。
德谟菲利斯:那么,我想医生的座右铭将是:“即使世界毁灭,也得配销药品”——这可能是最需要被实现的一句座右铭了。
菲勒里希斯:我的天,你应该以稍有保留的态度看待一切事物。
德谟菲利斯:很好,这句话也适用于你,你也应该以稍有保留的态度看待宗教。你应该了解,一般人的需要就应该以他们所能了解的方式来满足。大众感觉迟钝,又不聪明,终日深陷在对无价值的物质生活的追求里,淹没在枯燥无味的工作里。对这样的人来说,只有宗教才能唤醒他们,让他们感受到人生的意义。
人在本性上除了追求物质需要和他们欲望的满足以外,不会去注意其他东西,在这之外只需要再来一些娱乐和消遣就足够了。哲学家和宗教家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唤醒这些人,并给他们指出人生的崇高意义。哲学家的对象是少数超脱的人,而宗教家的对象则是多数人、是整个人类。哲学不是每个人都能了解的——柏拉图曾经这样说过,你应该记住这句话。
宗教是一般人的普遍形而上学,应该让一般人都保有这种形而上学,你也应该对它表示明确的敬意,因为如果你不相信它,就等于消灭了它。正如世上有通俗的诗歌一样,通俗的形而上学也同样存在,因为人们需要一种对生命的解释,而这种解释还必须是他们能够懂得的。这就是为什么真理往往会包含在寓言之中。我们把宗教视为人类行为的实际指南以及痛苦和死亡的慰藉,这就像我们用寓言解释真理一样。
你不必为宗教所采取的奇奇怪怪的荒诞形态而感到困惑,因为以你的学问和文化修养,你想象不到为何需要采取这样一种迂回曲折的路线,去向一般大众宣示深奥的真理。一般人们并不直接接触真理,他们只借种种宗教模式来把握和描述真理,可以说,在他们眼中,真理与这种宗教形式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所以,亲爱的伙伴,我希望你能原谅我这样说:嘲笑宗教是心地狭窄和不公正的表现。
菲勒里希斯:然而,非要说除了这种形而上学以外,没有任何其他东西能适应一般人的需要,这种说法难道不是同样的心地狭窄和不公正吗?如果说形而上学的学说是构成探讨的极限,是一切思想的指南和典型,那么,你所谓的少数超脱者的形而上学难道就只能成为一般人的形而上学的注解?难道哲学就注定要被宗教取代?这样的看法不也是一种心地狭窄和不公正的表现吗?人类心灵的种种最高能力和你所谓的通俗形而上学相冲突,它就不应被运用和展开,而是应该在萌芽时就被掐灭,这种说法难道不是心地狭窄和不公正的表现吗?宗教的种种要求、借口,根本上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本身缺乏容忍精神和同情心的人,还可以宣扬容忍精神和同情心吗?审判异教徒的宗教法庭,宗教战争和十字军东征,苏格拉底被毒死,布鲁诺(6)、瓦尼尼(7)被烧死,这一切可以为证。即使这种事情现在不会再发生,可是除了被国家赋予独占地位的传统形而上学,还有什么东西更能阻碍真正哲学的发展呢?还有什么东西更能阻碍高尚的哲学家对真理的追求呢?
这种传统的形而上学被人们极其热心地强加给每个孩子,它在孩子们心中根深蒂固。如果他们的头脑不是特别灵光,也就永远都不能逃脱它的束缚,这样一来,人们就不能凭借自己的思想和能力去做公正的判断,人的理智将会被永远的麻痹,直至被消灭。
德谟菲利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意味着人们已经获得一种信念,他们不会因为受到你的影响而放弃自己的宗教信仰。
菲勒里希斯:只要它是一种信念,只要它是一种建立在理性上的信念,它就可以接受种种的理性评判,我们也应该基于理性对它进行判断。但是,大家都知道,宗教不需要理性做基础,宗教所需要的只是信仰,只是以启示做基础。信仰能力在孩提时代最强,这就是为什么宗教要千方百计地去掌控这种年纪的信徒。
宗教用这种方式使信仰的教义扎根,而且用这种方法的时候甚至比威胁和讲奇迹故事的时候还多。因为如果在一个人的孩提时代就非常严肃同时又饱含热情地向他灌输某些原则和观念,同时不给他提供质疑的机会,或者告诉他质疑是走向沉沦的第一步,那么这些原则和观念所产生的印象将会非常深刻,以至在一切情形下,要让他怀疑这个观点的真实性都会像要他怀疑自己的存在一样困难。长此以往,在一千个人当中也很难会有一个人具有坚定的心灵,能够去严肃而坦诚地自问:这种观念是真实的吗?
“坚强的人”这几个字用于形容具有这种能够质疑的坚定心灵的人,比形容那些利用这种坚定心灵去从事认知活动的人更恰当。可是对其他的人而言,无论多么荒谬的东西,经过这种方式的灌输之后,他们都会坚定地相信它。
例如,如果人们宣布杀害异教徒或不信神者是得救的必要条件,那么几乎每个人都会把这种行为当作自己终生的主要目标,在面临死亡时,他还会因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安慰。事实上,这样的事确实存在,西班牙人就认为公开焚死异教徒是一种最虔诚的取悦上帝的行为。印度的暗杀团(8)和这种情形也颇为相似,英国人在最近才把这些暗杀团分子用大规模的死刑镇压了。这些人找到机会就会不忠不义地杀害自己的朋友和旅伴,并拿走他们的财物,以此来表示自己的虔诚和对女神卡莉的崇拜,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做的是值得赞扬的事,并且这种事会让他们得到永恒的救赎。在一个人幼时就把宗教教条的力量灌输给他,结果就是这个人的良知被消灭了,到最后,他的一切同情心和人性也会消失。
如果你想亲眼看到这种情形,如果你想从最近的事实看到早年被灌输宗教信仰所带来的后果,就请看看英国人吧。他们本来得天独厚,比其他国家的人都具有更多的悟性、理智、判断力和坚定的性格,可现在他们却比其他国家的人都更堕落,甚至可以说是更卑鄙。这是他们对教会的崇拜导致的,这种崇拜像固定观念,像一种偏执一样深入到他们的一切禀性中。英国人的教育操纵在教士手里,教士利用教育在最幼小的孩童心里灌输一切宗教信条,这种信条会造成大脑的局部麻痹,由此人们产生了近乎愚笨的偏执态度,而这种偏执态度,使最聪慧的人都堕落了。
但是,如果我们想一想,要巧妙地实现这种情形就要在最幼弱的年龄灌输信仰,那么我们就会知道,派遣传教士到外地去不只是勉强、高傲和鲁莽的表现。不过,只有往那些仍然处在不开化状况的民族中派遣传教士,如南非蛮族荷腾托特土人、班都族黑人卡菲亚人、南大西洋土人以及其他类似的土著等等,教会才能获得预期的成功。
但在印度却不同,婆罗门教徒往往会对传教士的说教不屑地付之一笑,或仅仅是耸耸肩膀。在这里,即使有良好的传教条件,一切诱使当地人改变宗教信仰的企图也仍会遭遇彻底的失败。因为正如我说过的,播撒信仰的种子应在一个人的孩提时代而不是他的成年时代,尤其不是在信仰的种子已牢牢生根的成年时代。如果一个成年人改变他的宗教信仰,则这种后天信仰一般来说也只是他为获得某种个人利益或其他利益的而戴上的假面具。
正因为人们觉得实际情形几乎都是如此,所以一个在明辨是非以后改变宗教信仰的人往往会被大多数人轻视,而这种轻视同样也表明,他们把宗教当作早年灌输在生命中并经过种种考验的信仰,而不是把它当作合理的信念。
不但大众会盲目地永远忠实于本土的宗教,即使是研究过宗教的种种渊源、基础、教条和争论的宗教教士,也会对自己的宗教深信不疑,因此,一个教士从某一宗教转向另一宗教,是世界上最难见到的事。例如,我们知道天主教教士完全相信自己所属教会的全部教义是真实的,基督教新教教士也同样是这样认为的,两者都以同样的热情来维护自己所信仰的教义。然而这样热情的维护却完全取决于每个人自己所属的地区,对德国南部的教士来说,天主教的教条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可是对德国北部的教士来说,新教的教条才是真理。
因此,如果说信念和其他类似信念的东西是建立在某种客观基础上的话,那么这种客观基础一定是气候差异。这些信念就像鲜花一样,有的只能在这里盛开,有的则只能在那里盛开。然而现在,这些地方性的信念却被各地的人所信仰。
德谟菲利斯:这没有什么害处,也没有什么重大的差别。事实上,新教确实比较适合德国北部,天主教则比较适合德国南部。
菲勒里希斯:好像是这样。可是,我却赞同更高层次的观点,也有一个更重要的目标,那就是推动真理的进步。就此而论,如果每个人不管自己生在什么地方,在自己年幼时就被灌输了某些看法,并确切相信假如怀疑这些看法就会让自己不能被救赎的话,那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情。
我之所以说它是可怕的事情,是因为这些看法大部分涉及我们所具有的其他一切知识的基础,如此一来,有关一切知识的某一观点一下子就固定了,而且如果这些看法本身就不真实的话,那我们所掌握的就会永远是一种刚愎自用的观点。由于它们的后果和结论超越我们的整个知识体系,因而整个人类和理智也会因它们而彻底被曲解。
一切文献都证明了这一点,中世纪的文献最明显,十六七世纪的文献也有体现。在所有这些时代中,我们看到,即使第一流的人似乎也被这些错误的前提误导过,尤其是在他们自己都不能洞察自然的真正特性和活动时。
在整个基督教时代,有神论思想像噩梦一样,施加于一切心智活动尤其是哲学活动上,并且妨碍甚至遏止了一切进步。若任何人得到思想的解放而摆脱了这些桎梏的话,他的作品便会被烧掉,有时候甚至连他自己也会被烈火焚烧,就像布鲁诺和瓦尼尼所遭遇的命运一样。
当一个人去批评一种与他信奉的学说不同的学说时,他被宗教所麻痹的思想就会完全展露出来。通常你会发现,他们最关心的事是证明其他学说的信条与自己的信条不同,由此他们就相信自己正确地证明了这些学说的错误,可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要问问这两方当中到底哪一方才是正确的,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所信的教条就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德谟菲利斯:这就是你所谓的更高的观点?我可以告诉你,还有一种比此还高的观点。“先去生活,然后才进行哲学思考。”这句话初看起来并不怎样,可是经过深思以后,你会发现它具有深远的意义。我们首先要做的,是约束一般人民大众的野蛮和邪恶倾向,以此防止他们做出凶暴、残忍、可耻以及更多极端不义的事。如果你想要等着大众自己去慢慢发现和了解真理,那一定要花费极长的时间。即使我们假设真理早已被发现,大众也无法直接把握它,他们仍然需要把真理放在寓言或神话中去理解。
康德曾说过,一定有一种大众的公理和道德标准存在,而这种标准也必定常常会摇摆不定。至于它具体是什么,那是无关轻重的,只要它能正确地表达思想。对整个人类而言,以寓言方式表示真理,在任何时间任何空间都能成为真理本身的代替品,因为真理是不易直接表达的,一般人永远无法了解哲学,哲学每天都在变,到现在还没具备一种能被普遍承认的形态。因此我亲爱的菲勒里希斯,你知道,在任何情况下,实际目的总是优先于理论目的。
菲勒里希斯:你的这个观点现在得到普遍的认同,但它是有问题的,所以我现在才急于要反对。认为国家、法律和正义只能借宗教及其信条之助才能加以维持,或者认为法官和警察需要借助宗教才能维持公共秩序,这种观点即便不断被人们谈及,但是它依旧是不正确的,古人尤其是古希腊人给了我们一个有力的反证。他们根本没有我们现在所谓的宗教,没有《圣经》,也没有教给每个人需要遵从的教条。那时候的宗教祭司不会宣讲道德或指导人们做什么不做什么,他们的职务只是主持神庙仪式、祈祷、赞美神灵、献祭等等,所有这些都与个人的道德增进毫无关系。
古希腊人所谓的宗教全在于给这个或那个神造个庙,国家的官吏在庙中主持对神的礼拜,因此这种礼拜在根本上讲是一种家政事件。除了有关的官吏以外,没有一个人是必须参加这些仪式的,更不必信奉这种礼拜。在整个古代都没有发现让人必须相信什么教义的痕迹,一个人只有当他公开否认神的存在或渎神时才会遭受惩罚,因为这时他冒犯了国家,但是除此之外,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决定自己的信仰。至于有关灵魂不朽和来生的等等问题,因为古人对此没有教条式的固定观念,所以也根本没有任何固定的明确的看法,他们的看法完全是摇摆的、不确定的和可疑的,甚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释。他们对诸神的看法也是彼此不同的,各具特点,莫衷一是。
由此,严格说来,古人并没有我们现在所谓的宗教,但是,他们是否因为没有宗教而有过无政府和无法律状态呢?当然不是。他们产生过法律和公民制度,这些制度甚至到现在仍然可以作为我们自己法律和公民制度的基础;他们的财产虽然建立在大量使用奴隶之上,然而依旧是完全安全的。
希腊人的这种情形维持了一千多年,所以我无法认同宗教具有实际的目标,也无法认同宗教是一切社会秩序都不可缺少的东西。因为如果情形果真如此,那么对光明和真理的追求就是荒谬而不切实际的,同时,如果有人敢公开指责官方信仰,认为这是在破坏真理而以欺骗的方式维护统治者的宝座的话,那他就有罪了。
德谟菲利斯:但宗教和真理并不对立,宗教本身也宣扬真理,只是宗教的传播范围不是狭窄的课堂而是整个世界和整个人类,所以它必须适应大多数民众的需要和理解能力,不能**地把真理表现出来,而是要以寓言和神话方式展现真理,以便使大多数民众接受和消化。
大多数民众永远无法接受纯粹无杂质的真理,无法实实在在地把握它,正像我们无法生活在纯氧中一样。正因如此,我们只能用象征的方式向他们表达人生的深刻意义和崇高目标,并使其时时看得到这种意义和目标。而像伊拉斯(9)的神秘宗教一样,哲学才应该是保留给少数特殊人的。
菲勒里希斯:我了解你所说的,真理必须包含在谎言中,但这种结合会破坏和消灭真理。当你允许一个人用谎言来传达真理时,便是在这人手中放了一件危险的武器。如果允许这种情形存在,恐怕谎言带来的害处会远大于谎言中包含的真理所带来的好处。如果寓言自己承认是寓言,我可能不会反对,但是如果它这样做了,就会丧失一切被人重视之处,从而也就会丧失了表现真理的一切效果,因此,寓言必须不断宣称它是实质意义上的真理,虽然充其量它也只是寓言意义上的真理而已。这就产生了无可补救的害处,带来了永久的不良后果,而这种不良后果就是使宗教与追求纯粹真理的高尚努力相冲突的原因所在。
德谟菲利斯:不,人们已经在预防这种害处了。虽然宗教没有公开承认本身的寓言性质,但它也做了充分的表示。
菲勒里希斯:那么宗教是怎样表示这一点的呢?
德谟菲利斯:透过它的神秘性。“神秘”两字就是表示宗教寓言的神学专有名词。而且所有宗教都有其特有的神秘,准确地说,神秘是一种显然不合理的教条,可是这种教条本身却隐藏着崇高的真理,一种没有受过教育的无知大众无法理解的真理,而大众会通过这种隐藏着真理的伪装姿态来接受真理,并且相信它。他们并没有因教条的某些不合理性而误入歧途。于是,只要大众能够以这种方式来了解真理,宗教就会选择继续这样做。
当我说哲学中也会用到神秘两个字时,你会更理解我的意思。例如,兼为虔敬者、哲学家和数学家的帕斯卡(10)以这三重身份说:“上帝到处是中心,没有一处是边缘。”马尔布兰基(11)也曾说:“自由就是神秘。”我们可以进一步说,宗教中的一切东西都是神秘的,因为向那些无知大众表达实质意义的真理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无知大众所能接受的只是通过寓言表达出来的真理,他们看不到**裸的真理,真理要以重重伪装的姿态表现在他们眼前。
因此,如果我们要求宗教成为实质意义上的真理,那是很不合理的。神话和寓言是它基本的因素,但是在这种因大多数人的心理限制而造成的情况之中,它使人类根深蒂固的形而上需要获得充分的满足,并代替了普通的无知大众难以理解的纯粹哲学的地位。
菲勒里希斯:啊,是的,这多少有点像用义肢代替真腿。义肢代替了真腿,尽量代替真腿的功用,希望被当作真腿看待,并且巧妙地和真腿混在一起。唯一的区别是,通常义肢是在真腿之后出现的,而宗教却是先于哲学的。
德谟菲利斯:也许是这样。可是,如果你没有真腿,义肢也是非常有用的。你应该考虑到,人类形而上的需要是绝对得满足的,因为人类的思想范围是有限的,不能无限扩展。可是,通常人总是没有通过理性辨别真假的能力,而且自然及其需要加在人身上的劳动,使人没有时间做这种探讨,也没有时间接受预期的教育,所以也就不可能有基于理性的信仰产生。人们必须诉诸信仰和权威,即使有真正的哲学代替了宗教的地位,也至少会有十分之九的人类是基于权威而接受哲学的,因此这最终也还是一个信仰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