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不朽的根本存在(1 / 1)

读书与书籍 叔本华 3355 字 2个月前

一 错误观念

你们应该读读尚保罗(1)的作品《瑟琳娜》(2),这样就可以知道一流作家究竟是如何借错误观念来讨论自己认为无意义的东西的。虽然他不断为这些自己无法忍受的荒谬思想所困扰,可他并不希望抛下这些错误观念,因为毕竟他曾渴望获得它。这里所说的观念是指他认为我们个人意识消亡后仍持续存在。尚保罗在这方面的努力表明,这种观念并非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样,它不是有益的错误,而是有害的错误。

因为灵魂和肉体之间不真实的对立,以及认为整个人格主导永恒存在之物的观点,我们不能真正认识到,其实我们的内在生命不受时间、因果关系和变化的影响,而且它具有不可毁灭性。这种错误观念甚至也不能看作是真理的代替品,因为理性在不断地指出其中荒谬、不合理的地方。就长时间而论,只有在一种纯粹无杂染的状况下,真理才能继续维持下去,如果真理包含了错误,就会变得脆弱。

二 对于死后持续存在问题的回答

在日常生活中,如果有人问你有关死后持续存在的问题,而这个人又属于那种希望知道一切事物却不学习任何东西的人,那么最适当且最接近正确的回答是:“在你死后,你将变成自己未出生时那样。”这个答案含有下述意思:如果你要求一种存在有起始而没有终结的话,那是荒谬的。不过,它还含有一种暗示,即世界上可能有两种存在,也有两种虚无和它相对。

不过,你也可以这样回答:“不管你死后成为什么,即使是化为虚无,你也会像你作为一个个别有机体的现在一样,自然而恰当,因此你最需要担心的是由生到死进行转变的时刻。如果我们对这个问题进行进一步的思考,就会得到一个结论:像我们人类这样的存在,宁可不存在。因此,‘我们不再存在’的这个观点,‘不再存在于其中某一时间’的这个观点,从某个角度来看,就像所谓‘人类从未出生’这个观点一样,对我们根本没有什么困扰。现在,由于我们所谓的‘存在本质上是个人的存在’,因此,人格的终结也就不能被视为是损失。”

三 关于持续存在

如果我们想象一种动物能够观察、认知和了解一切事情,那么,关于我们死后是否存在的问题,对这种动物而言也许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在我们当下个别的存在状态之外,存在与否不再有任何意义,而只是彼此无法区别的概念而已。因此,所谓毁灭的观念和持续存在的观念,都不能用在我们固有的本质存在即物自体上面,因为这些观念都是从时间范围内借用的,而时间又只是现象的形式。

我们也可以认为,我们所谓的物质形式之下的核心不可毁灭,只在于它的持续存在。同时,只要我们在本质上根据物质世界的结构来看,也可以认为这个核心及其一切形式的变化,都是牢固地存在于时间中的。

现在,如果我们否认这个核心的持续存在,那么根据形式的结构,我们就是把自己在时间上的终结看成了一种消灭,假如产生它的条件没有了,这个“消灭”也就不见了。不过,这两个观念都是从现象世界的形式转变到物自体,从一种非持续存在转变到不可毁灭,甚至连抽象观念也难得建立,因为我们缺乏建立这种观念所需要的一切直觉知识。

不过,事实上,许多新东西的不断产生以及早已存在的东西的不断消亡,都应该被视为一种由两片透镜装置(即大脑作用)所产生的幻象,我们只能透过这个装置来看一切东西,它们是空间和时间以及两者的彼此渗透,也即因果关系。因为我们在这些条件下所知觉的一切都只是现象,所以我们不知道事物本身是什么,就是说,除了对它们所产生的知觉之外,我们无法更深入地去了解它们的本质,这就是康德哲学的真正中心思想。

四 万物脆弱而生命永恒

你越是知道万物的脆弱、空虚和梦幻,便越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内在生命的永恒,因为只有以此做参照,万物的这种性质才会显而易见,这就像只有以不动的河岸而非船只本身做参照,才能感觉到行船的速度一样。

五 死亡不是存在的终结

我们怎能相信当一个人死亡时,他的本身便消灭了呢?人类直觉地知道,一个人的死亡只是时间的终结,只是形式的终结,而事物本身即物自体根本没有受到影响。

我们都觉得,我们并非是被什么人从虚无中创造出来的,于是我们便产生了一种信念:虽然死亡可以结束我们的生命,但却无法结束我们的存在。

所谓“现在”具有两方面,即客观的一面和主观的一面。只有客观的一面才能显示出时间是它的形式,因而“现在”会像水一样向前奔流而逝,而主观的一面则永恒不动,保持不变。正是基于这主观的一面,我们才能对久远的过去有如在目前的感觉,同时也正因如此,我们才能明知道自己的存在很短暂,也生出一种自己不朽的感觉。

只要我们是活着的,就总是处在时间的中点而不是时间的终点,由此可见,每个人内心都带有无穷时间的不动中点,这让我们有活下去的信心而不再恐惧死亡。

凡是能通过自己的记忆力和想象力明确地回想起自己生命中久远过去的人,都将比别人更能感觉到整个时间中许多当下的相同片刻,而由于这种感觉,他们便会把短暂的片刻理解为唯一持续存在的东西。

凡是以这种直觉方式来了解现在的企图,都来自我们内心,也就是说是来自于内而非来自于外,我们都无法怀疑自己内在生命的不可毁灭。我们应该说,当一个人死亡时,这个客观世界及其表现的媒介物即这个人的心智,对他本人来说虽已失去,但其存在却不会因人死而受影响,因为人的内心和世间万物一样,是客观而真实的。

不承认这一点的人会这样反对:

“时间是一种客观而真实的东西,完全独立于‘我’。我只是偶然被投入到时间之中,我占有时间中的一小部分,因此才获得瞬息的真实,就像现在已不复存在的千千万万人在我之前所获得的一样,而我也将会迅速化为虚无。可是时间则不同,时间是实在而永恒的东西,没有我,时间一样流逝。”

我想,这个看法的基本错误是显而易见的。的确,这些话都是表示,可以把生命看作一个梦,而死亡则是从梦中觉醒。但我们应该记住,个人是属于梦的那种朦胧意识的而非觉醒意识的,这就是为什么个人会认为死亡是一种毁灭。从这个观点看,死亡不应被视为过渡到另一全新的、自己不认识的状态,而应该把死亡看作回到自己原来的状态,生命也只是暂时离开这个原来的状态而已。

死亡时人的意识确实消失了,但是产生意识的东西却没有随之消失。因为意识主要基于心智,但心智又基于某种心理过程,也即大脑的作用,因而意识是受神经和肌肉系统的共同作用所限制的。说得更正确一点儿,意识受被心脏滋养、推动和不断刺激的大脑所限制,通过大脑巧妙而神奇的结构,意识会产生客观世界的现象和人类的思想活动。

这里所说的大脑神奇巧妙的结构,只有生理学可以理解,解剖学是无法理解的,解剖学只能加以描述。我们不能离开某一具体的生命而想象特定的某个个别意识,也就是说,我们不能离开某个具体生命而产生任何一种意识,因为作为整个意识先决条件的认识是由大脑产生的,它是心智的客体形式。现在,从生理学观点看,即从经验事实看,亦即从现象领域看,心智是一种次要的东西,是一种生活过程的结果,所以在心理学角度上,它也是次要的,也是与意志对立的,而只有意志才是主要的和无所不在的原始因素。

所以,由于意识不直接附着于意志,只受心智所限,而心智又受大脑所限制,所以毫无疑问,意识会因死亡而消失,就像它会因睡眠或任何昏厥或昏迷而消失一样。但是不要泄气吧!因为即使意识在人类身上已达到顶点,然而,就人类与整个动物世界共同具有意识这一点而言,我们仍可以说,这是一种大脑意识,一种动物意识,一种受到更多束缚的动物的意识。

从起源和目的上看,这种意识的产生只为便于动物获取所需,而死亡使我们恢复的状态就是自己本来具有的状态,即存在的内在固有状态。这是一种物自体的状态,与现象世界是相反的,而在这个最初状态中,像大脑认识力这种暂时的代替物完全是多余的,这正是我们会失去它的原因。

对我们来说,动物意识的消失和现象世界不再存在是一回事,因为动物意识只是现象世界的媒介,也只有作为现象世界的媒介,它才是有用的。即使在最初的状态中,我们也保持着这种动物的意识,虽然其实我们应该像康复的跛者抛弃拐杖一样抛弃它,所以,凡是为将要失去这种只适于产生现象的大脑意识而感到惋惜的人,都可以和来自格陵兰的改变信仰者相比。

再者,这里所说的一切都基于一种预设,即我们能够想象一种并非无意识而只是认知的状态,这种状态具有一切基本认识形态的表征,主客分开,分为能知与所知。但我们必须承认,这种能知与所知的形式受我们的动物天性的限制,也是次要的和引申的,根本不是整个基本存在的最初原始状态,因此它的构成可能会完全不同,但并非是无意识的。就我们能够彻底深入其中去了解它而言,我们内在固有的实际生命只是意志,而在意志本身中丝毫没有认知作用。

如果死亡使我们失去心智,那么心智就会转变为本来无认知作用的最初状态,不过这个最初状态不只是无意识状态,而且是一种超乎形式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没有主客对立,因为在这里认识的对象和认识的发出者是分不开的,于是一切认知的基本条件即主客对立也就消失了。

六 生命的轮回

现在,如果我们不再向内看而再次向外看,并用客观的方式去观察呈现于我们面前的世界,我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把死亡看成一种向虚无的转化,那么从另一方面讲,出生也就表现为从虚无而来的创生。生与死这两者都不是无条件的真实,它们只具有现象世界的真实。

认为在某种意义下死后还活着,这种看法和我们每天看到的生殖现象一样寻常。凡是逝去的东西都会回到一切生命的发源之处,由此看来,我们的生命应被视为从死亡那里借来的债务,而睡眠是每天对债务付出的利息。

死亡显然是个体的毁灭,但在这个消逝的个体中却含有新生命的种子。没有一个逝去的东西是永远逝去的,不过,也没有一个新的东西能完全颠覆之前的存在,成为一个全新的个体。逝去的东西固然消灭了,但种子仍然留了下来,从这个种子中又产生新生命,然后这个新生命来到世上,既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这个样子。这就是再生轮回,它告诉我们,所有活在现在的东西里面都含有一切活在未来者的现实种子,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未来的东西其实早已存在。于是,一切生命力旺盛的动物似乎都在对我们说:“你为什么悲叹生命的短暂呢?如果在我之前,所有的同类不曾逝去的话,我又怎能存在呢?”

不管在这个世界大舞台上出现的戏剧故事和演员面具的变化有多大,实际出场的总是那些人。现在,我们坐在一起高谈阔论,千年以前,可能有人和我们一样坐在这里谈论同样的事、同样的人,千年之后也还会是这样,我们不能直接感受到这些只是因为时间的干扰。

幸好我们在转生轮回与再生轮回之间做了明显的区分:前者是整个灵魂转化为肉体,而后者是只有意志还持续存在的个体的分解和重建,并且由于个体中的意志表现为新生命的形态,所以它会获得一种新的心智。

自古以来,都是男性贮藏意志,女性贮藏心智。因此每个人都有父亲和母亲两方面的因素,这些因素经过生殖过程结合在一起,又因死亡再度分裂,这就是个体的消亡。我们会为个体的死亡感到悲伤,因为我们觉得这样就彻底失去了他,过去他只是一种混合物,如今这个混合物已无可补救地分解了。不过我们也不要忘记,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心智,不像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意志那样牢固和无条件,因为心智是次要的,也只是物质层面的,完全依赖于有机体。

我们可以从两种相反的角度去看待每个人。从一种角度看,他的生命是短暂的,会犯错也有忧伤,他起始于时间之中,也终结于时间之中;可是从另一种角度看,他是不能消灭的,他是在事物中客观化的原始生命。

七 关于死亡和存在的对话

色拉叙马霍斯:总而言之,我死后会变成什么呢?请明确地回答我。

菲勒里希斯:变成一切东西,也可以说会变成虚无。

色拉叙马霍斯:如我所料。但这对解决问题来说毫无帮助,这种回答技巧已被人用得不能再用了。

菲勒里希斯:用表达内在知识的语言去回答超越的问题,当然无益于解决问题。

色拉叙马霍斯:你所谓“超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所谓“内在的”,又是指什么东西?我也熟悉这些词语,我从我老师那里学到它们,他的哲学是完全讨论上帝的,于是我也只是把它们当作表示上帝属性的词语。如果上帝在这个世界中的某一地方,他就是内在的,但如果他在世界之外,那便是超越的。

但现在,虽然你知道自己是站在什么立场上,但是没有人能了解你的旧式康德术语,所以你来解释一下,这些究竟是什么意义呢?

菲勒里希斯:所谓超越的知识,是指那种超越一切可能经验,而力求确定事物本性的知识。相反,所谓内在的知识则指那种限于可能经验范围之内,因而只能表示现象的知识。就个体而言,你会随着自己的死亡而消逝,但是你的个体并非你的根本生命,它只是根本生命的表现形式而已,换句话说,你的个体不是物自体,只是物自体的现象形式,这种现象形式表现于时间之中,因而具有起始和终结。你的本体物自体既不关乎时间,也不关乎起始和终结,更不处在某一特定个体的范围之内,因此没有任何个体可以排斥它,它存在于每个人身上和每个地方之中。

从前一种意义看,你死亡时会归于无物,可是从后一种意义看,你会变为一切东西。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你死后会成为一切东西,也会归于无物。你的问题,很难有比这更好和更简单的答案了,虽然这个答案本身就有矛盾。它之所以有矛盾,是因为你的生命是有限的,而你的不朽却是永恒的。你的不朽也可以称为不可毁灭性,称为没有持续存在的不可毁灭性——这又是一种矛盾。

色拉叙马霍斯:好吧,不过如果我这个个体不能持续存在,那么我也不会付出代价来换取你所谓的不朽。

菲勒里希斯:假如我保证你的个体能持续存在,也许你愿意稍做交易,不过有个条件,就是你要先保持三个月完全无意识的深度睡眠。

色拉叙马霍斯:我同意这一点。

菲勒里希斯:但当我们处在深度睡眠状态时,我们是完全无意识的,丝毫不会感觉到时间的流逝,甚至当我们醒来时都要自己说服自己我们已经睡了很久。因此在无意识世界中,无论是过了三个月还是一万年,都是一样的。

色拉叙马霍斯:确实是这样。

菲勒里希斯:可是,如果在一万年之后才把你弄醒,我想,这不会是一件很大的不幸,因为你不存在的那段时间要比你短暂的存在期长得多,你会完全习惯不存在的那段时间,甚至我们可以确定地说,你根本不会想到自己有这么长时间没有被弄醒。如果你知道推动你现在的现象形式的神秘机构在这一万年中,一刻也不曾停止产生和推动其他同样的事,你会对这种情形感到更加满意。

色拉叙马霍斯:不,你无法用这种方法骗取我的个体性。我坚持要求以我个体性的持续存在为条件,我无法因机械论及其现象而对它的损失无动于衷。我,我,我要存在!那才是我想要的,而不是要先说服别人相信自己具有一种存在。

菲勒里希斯:可是,只要你看看周围就会知道,喊着“我要存在”的不只是你一个人。一切东西都具有意识,而你心中的这种欲望并非来自个体性而是来自于人本身,是一切存在之物所固有的,也是一切东西存在的理由,这种欲望所追求的就只是这个东西而不是某种特定的个别存在。

如此强烈地展现自身的存在的东西,只有从间接上看才是个体,从直接和根本上看则是意志本身,这对于一切东西来讲都是一样的。存在本是自由活动,它只是意志的反映,而我们无法剥夺这种意志的反映。

不过,意志获得的仅仅是暂时满足。对意志来说,一切个体性都无关紧要。表面上来看,意志似乎关心个体性,可实际上,它对此并不关心,因为在自身以外,个体对意志没有直接的认识。这样一来,其结果就是个体会在不同情形下更留意维持自己的存在,这也就保证了种族的持续存在。

由此可见,个体不是一种完美,而是一种缺陷,因此摆脱个体性不是一种损失而是一种收获。你不必为此而烦恼,真的,如果你知道自己的生命深处就是你所体现的普遍生命意志,那么对你来说,这种烦恼就是幼稚可笑的。

色拉叙马霍斯:幼稚可笑的是你自己以及所有哲学家!像我这样成熟的人,花费十五分钟时间和你这种傻子在一起,简直是浪费生命。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再见!

(1) 尚保罗(1763—1825)原名为约翰·保罗·弗里德里希·李希特,尚保罗为他的笔名。他是当时最有名的德国作家之一。

(2) 该书在尚保罗死后两年即1827年出版,是一部不成功的作品。他决定不再信仰基督教,但他发现有很多教义无法反驳,例如关于不朽的教义。但这个不朽的信念除了能作为基督教的一部分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