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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以后他的立场才被证明是正确的。

我认为那件事是左拉人生的“绝唱”。

是的,我特别特别钦佩他此点。

因为,即使在血气方刚的青年时我都没勇气像左拉那样;现在,则更没勇气了……

劳伦斯这位英国作家是从80年代中期才渐入我头脑的。

那当然是由于他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译本的出版。

“文革”前那一部书不可能有中译本。这是无须赘言的——但新中国成立前有。

1974至1977年间,我在复旦大学中文系的“内部图书阅览室”也没发现过那一部书和劳氏的别的书。因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译本出版前,我惭愧地承认,对我这个自认为已读过了不少外国小说的“共和国的同龄人”,劳伦斯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读过《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中译本以后,我看到了同名的电影的录像。并且,自己拥有了一盘翻录的。书在当年出版不久便遭禁,虽已是“改革开放”年代,虽我属电影从业人员,但看那样一盘录像,似乎也还是有点儿犯忌。知道我有那样一盘录像的人,曾三四五人神秘兮兮地要求到我家去“艺术观摩”。而我几乎每次都将他们反锁在家里。

当年好多家出版社出版了那一部小说。

不同的出版说明和不同的序,皆将那一部小说推崇为“杰作”。皆称劳氏为“天才”的或“鼎鼎大名”的小说家。同时将“大胆的”“**裸的”“惊世骇俗”的**描写“提示”给读者。当然,也必谈到英国政府禁了它将近四十年。

我读那一部小说没有被性描写的内容“震撼”。

因为我那时已读过《金瓶梅》,还在北影文学部的资料室读到过几册明清年代的艳情小说。《金瓶梅》的“**裸”**描写自不必说。明清年代那些所谓艳情小说中的**描写,比《金瓶梅》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中国各朝各代非“主流”文学中,那类小说俯拾皆是。当然,除了“大胆的”“**裸的”**描写这一共同点,那些东西是不能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相提并论的。

有比较才有鉴别。

读后比较的结果是——使劳氏鼎鼎大名的他的那一部小说,在**描写方面,反而显得挺含蓄,挺文雅,甚而显得有几分羞涩似的。总之我认为,劳氏毕竟还是在以相当文学化的态度在他那部小说中描写**的。我进一步认为,毫不含蓄地描写**的小说,在很久以前的中国,倒可能是世界上最多的。那些东西几乎无任何文学性可言。

我非卫道士。

但是我一向认为,一部小说或别的什么书,主要以“大胆的”“**裸的”**描写而闻名,其价值总是打了折扣的。不管由此点引起多么大的沸扬和风波,终究不太能直接证明其文学的意义。

故我难免会按照我这一代人读小说的很传统的习惯,咀嚼《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思想内容。

我认为它是一部具有无可争议的思想内容的小说。

那思想内容一言以蔽之就是——对英国贵族人氏表示了令他们难以沉默的轻蔑。因为劳氏描写了他们的性无能,以及企图遮掩自己性无能真相的虚伪。当然地,也就弘扬了享受**的正当权利。

我想,这才是它在英国遭禁的根本缘由。

因为贵族精神是英国之国家精神的一方面,贵族形象是英国民族形象历来引以为豪的一方面。

在此点上,劳氏的那一部书,似又可列为投枪与匕首式的批判小说。

但英国是小说王国之一。

英国的大师级小说家几个世纪以来层出不穷,一位位彪炳文史,名著之多也是举世公认的。与他们的作品相比,劳氏的小说实在没什么独特的艺术造诣。就论对贵族人士及阶层生活形态的批判吧,劳氏的小说也不比那些大师们的作品更深刻更有力度。

但令劳氏鼎鼎大名起来的,分明非是他的小说所达到的艺术高度,而是他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当时及以后所造成的新闻。

我想,也许我错了,于是借来了他的《儿子与情人》认真地看了一遍。

我没从他的后一部小说看出优秀来。

由劳氏我想到了两点:第一点,我们每一个人作为读者,是多么容易受到宣传和炒作的影响啊。正如触目皆是的广告对我们每一个人的消费意识必然发生影响一样。这其实不应感到害羞,也谈不上是什么弱点。但如果不能从人云亦云中摆脱出来,那则有点儿可悲了。第二点,我敢断言,中外一切主要因对性的描写程度“不当”而遭禁的书,那禁令都必然是一时的,有朝一日的解禁都是注定了的。虽禁之未必是作者的什么耻辱,但解禁也同样未必便是一部书的荣耀。

人类文明到今天,对性事的禁忌观念已解放得够彻底,评判一部小说的价值,当高出于论性的是是非非。倘在性以外的内容所留的评判空间庸常,那么“大胆”也不过便是“大胆”,“**裸”也不过便是“**裸”……

我这一种极端个人化的读后杂感,仅作一厢情愿的自言自语式的记录而已,不想与谁争辩的。

随提一笔,根据《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改编的电影,抹淡了原著对英国贵族人士的轻蔑,裸爱镜头不少,但拍得并不猥秽。尽管算不上一部多么好的电影,却还是可归于文艺片之列的。

我也基本上同意这样的评论:就劳伦斯本人而言,他对**描写的态度,显然是诚实的、**的和健康的。

我不太喜欢他和他的小说,纯粹由于艺术性方面的阅读感觉。

现在,我要回过头来再谈我自己写作实践中的得失。

首先我要提的是《一个红卫兵的自白》。这一本书,对于在“文革”中刚刚出生和“文革”以后出生的很年轻的一代,比较感性地认识“文革”,有一点点解惑的意义。写时的动机正在于此。但也就是一点点的解惑意义而已。因我所经历的“文革”,其具体背景,只不过是一座城市一个省份。而且,只不过是以一名普通中学生的见闻、思想和行为来经历的,自身认识的局限是显然的。虽则“大串联”使我能够写入书中的内容丰富了些,却仍只不过是见闻和一己感受而已。

我更想说的是,也许,此书曾给中国的“新时期”文学,亦即粉碎“四人帮”以后的文学,带了一个很坏的头。它是当年第一部写“文革”中的红卫兵心路的长篇小说。按我的初衷,自然是作为小说来写的。本身曾是红卫兵,自然以第一人称来写。既以第一人称来写,也索性便将自己的真实姓名写入书中了。刊物的编辑收到稿件后来电话说:这部小说很怪呀,你看专辟一个栏目,将它定为“纪实小说”行不行?我说:行呀。有什么不行呢?那大约是1985年。我被社会承认是作家才三年多。对于小说以外的文学名堂还所知甚少,也是第一次听到“纪实小说”这一提法。它当年只发表了一半,另一半刊物不敢发表了。似乎正是从此以后,“纪实小说”很流行了一阵子。接二连三,在文学界招惹了不少是是非非,连我自己也曾受此文学谬种的严重伤害。

因为“纪实”而又“小说”的结果是明摆着的——利用小说形式影射攻击的事例,古今中外,举不胜举。此本伤人阴伎,倘再冠以“纪实”,被攻击的人哪有不“体无完肤”的呢?若被文痞们驾轻就熟地惯以用之,喷泄私愤,好人遭殃。

故我对“纪实小说”这一文学种类已无好感。《从复旦到北影》及《京华见闻录》两篇,继《一个红卫兵的自白》之后不久发表。

在复旦我既获得过老师们的关怀爱护,也受到过一些委屈。那些委屈今天看来是微不足道的,与上一代人的人生磨砺相比更是不值言说。但我当年才二十五六岁,心理承受能力毕竟脆弱。自以为承受能力强大,其实是脆弱的。何况,从童年至少年至青年,虽然成长于贫穷之境,却一向不乏友爱,难免娇气。又一向被视为好儿童好少年好青年,当知青班长、代理排长、连队教师,人格方面特别的自尊。偏那委屈又是冲着人格方面压迫来的,于是耿耿心头,不吐不快。

故《从复旦到北影》中,有积怨之气,牢骚之词,也有借题发挥、情节演绎的成分。

它写于十五六年前,证明当年的我,对自己笔下的文字责任感意识不强,要求不高。

倘如今年,心头委屈积怨全释,平和宽厚回望当年人事纷纭,情理梳析,摒弃演绎,娓娓道来,于山雨穴风的政治背景下,翔实客观地反映“工农兵学员”的大学体会和感受,必将是另一面貌,也会有更大的认识价值。

那多好呢!

《京华见闻录》中所录的纪实成分多了,演绎成分少了。就我这样一个具体的中国人的观念而言,就我这样一个当年被视为有“异端思想”的作家而言,却又“正统”多了些,思想拘泥呆板了些。文字的放纵,是弥补不了这一点的。

当年我才三十四五岁。刚入全国作家协会一年多。自以为责人颇宽,克己颇严,其实今天文坛上某些年轻人的轻狂浅薄,刚愎自信,躁行戾气,我身上都是存在过的。

以上两篇,虽能从中看到我的一些真实经历,真实性情,真实心路,真实思想;虽能从中看到一些当年的时代特色,社会状态,人生杂相;虽读起来或挺有意思——但毕竟,因先天不足,乏大器而呈小器,乏冷静而显浮躁,乏庄重而露轻佻,乏深刻而泛浅薄……

《泯灭》这一部小说,现在看来,前半部较后半部要写得好一点儿。因为前半部有着自己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生活为底蕴,可取从容平实、娓娓道来的写法。虽然平实,但情节、细节都是很个人化的,便有独特性,非别人的作品里所司空见惯的。后半部转入了虚构。虚构当然乃是小说家必备的能力,也是起码的能力。但此小说的后半部,实际上是按一个先行的既定的“主题”轨道虚构下去的——对金钱的贪婪使人性扭曲,使人生虽有沉浮荣辱,最终却依然归于毁败。这样的人物,以及由其身上生发出来的这样的主题,当然并没什么不对。

翟子卿式的人物在80年代以后的中国现实生活中也并不少,有些典型意义。但此“主题”太古老陈旧了。近几个世纪以来,尤其西方资本主义时期以来,无数作品都反映过这个“主题”。可以说,80年代以来的每一桩中国经济案中,也都通过真人真事包含了这个主题。而在现实主义小说中,主题对作品有魂的意义。泛化的主题尽管不失为主题,却必然决定了作品的魂方面的简浅常见。

在我的友情关系和亲情关系中,很有一些和我一样的底层人家的儿子,中年命达,或为官掌权,或从商暴富。但近十年间,却接二连三地纷纷变成阶下囚,往日的踌躇满志化作南柯一梦。他们所犯之案,或省级大要案,或列入全国大要案。这使我特别痛心,也每叹息不已。由于友情和亲情毕竟存在过,法理立场上就难以做到特别的鲜明。这一种沉郁暧昧的心理,需要以一种方式去消解。而写一部小说消解之对我来说是自然而然的方式。直奔一个简浅常见的主题而去,又成了最快捷的方式——我在写作中竟未能从此心理因素的纠缠中明智而自觉地摆脱,全受心理因素的惯力所推,小说便未能在“主题”方面再深掘一层,此一憾也……

喜读引我走上了写作的不归人生路。然阅读之于我,在绝大多数情况之下并不是为了促进写。读只不过是少年时养成的习惯。是美好时光的享受而已。我的读又是那么的不系统。索性地,也便不求系统了。我从读中确乎受益匪浅。书对我的影响,少年时大于青年时,青年时大于现在。现在我对社会及人生已形成了自己的看法,非是读几本什么书所能匡正或改变的。尽管如此,以后我不写了,仍会是一个习惯了闲读的人。

读带给我的一种清醒乃是——明白自己往往写得多么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