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我获得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半个月内,昼夜看管学校图书室。那是我以“红卫兵”的名义强烈要求到的责任。有的夜晚我枕书睡在图书室。虽然只不过是一所中学的图书室,却也有两千多册图书。于是我如饥似渴地读雨果、霍桑、司汤达、狄更斯、哈代、卢梭、梅里美、莫泊桑、大仲马、小仲马、罗曼·罗兰,等等。
于是我的文学视野,由苏俄文学,而拓宽向18世纪、19世纪西方大师们的作品……
拜伦的**、雪莱的抒情、雨果的浪漫与恣肆磅礴、托尔斯泰的从容大气、哈代的忧郁、罗曼·罗兰的蕴藉深远以及契诃夫的敏感、巴尔扎克的笔触广泛,至今使我钦佩。
莎士比亚没怎么影响过我。
《红楼梦》我也不是太爱看。
却对安徒生和格林兄弟的童话至今情有独钟。
西方名著中有一种营养对我是重要的。那就是善待和关怀人性的传统以及弘扬人道精神。
今天的某些评者讽我写作中的“道义担当”之可笑。
而我想说:其实最高的道德非它,乃人道。我从中学时代渐悟此点。我感激使我明白这一道理的那些书。因而,在“文革”中,我才是一个善良的“红卫兵”。因而,大约在1984年,我有幸参加过一次《政府工作报告草案》的党外讨论,力陈有必要写入“对青少年一代加强人性和人道教育”。后来,《报告》中写入了,但修饰为“社会主义的人性和革命的人道主义教育”。我甚至在1979年就写了一篇辩文《浅谈“共同人性”和“超阶级的人性”》。以上,大致勾勒出了我这样一个作家的文学观形成的背景。我是在中外“古典”文学的影响之下决定写作人生的。这与受现代派文学影响的作家们是颇为不同的。我不想太现代。但也不会一味崇尚“古典”。因为中外“古典”文学中的许多人事,今天又重新在中国上演为现实。现实有时也大批“复制”文学人物及情节和事件。真正的现代的意义,在中国,依我想来,似应从这一种现实对文学的“复制”中窥见深刻。但这非是我有能力做到的。在中国古典白话长篇小说中,我喜欢的名著依次如下:《三国演义》《西游记》《封神演义》《水浒传》《隋唐演义》《红楼梦》《老残游记》《聊斋志异》……我喜欢《三国演义》的气势磅礴、场面恢宏、塑造人物独具匠心的情节和细节。
中外评家在评到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时,总不忘对它的开卷之语溢美有加。正如我们都知道的,那句话是:“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据说,托翁写废了许多页稿纸,苦闷多日才确定了此开卷之语。
于是都知道此语是多么多么的好,此事亦成美谈。
然我以为,若与《三国演义》的开卷之语相比,则似乎顿时失色。“话说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常觉得能说出这样话的一定不是凡人。当然,两部小说的内容根本不同,是不可以强拉硬扯地胡乱相比的。我明知而非要相比,实在是由于钦佩。
我一直认为这是一部关于一个国家的一次形成的伟大小说。它所包含的政治的、军事的、外交的以及择才用人的思想,直至现今依然是熠熠闪光的。在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役的背景之下刻画人物,后来无其上者。
《三国演义》是绝对当得起“高大”二字的小说。
我喜欢《西游记》的想象力。我觉得那是一个人的想象天才伴随着愉快所达到的空前绝后的程度。娱乐全球的美国电影《蝙蝠侠》啦,《超人》啦,《星球大战》啦,一比就都被比得小儿科了。《西游记》乃天才的写家为我们后人留下的第一“好玩儿”的小说。《封神演义》的想象力不逊于《西游记》。它常使我联想到荷马的《伊利亚特》和《奥德修斯》。“雷震子”和“土行孙”二人物形象,证明着人类想象力所能达到的妙境。在全部西方诸神中,模样天真又顽皮的爱神丘比特,也证明着人类想象力所能达到的妙境。东西方人类的想象力在这一点上相映成趣。
《封神演义》乃小说写家将极富娱乐性的小说写得极庄严的一个范本。《西游记》的“气质”是喜剧的;《封神演义》的“精神”却是特别正剧的,而且处处呈现着悲剧的色彩。
我喜欢《水浒传》刻画人物方面的细节。几乎每一个主要人物的出场都是精彩的,而且在文学的意义上是经典的。少年时我对书中的“义”心领神会。青年以后则开始渐渐形成批判的态度了。梁山泊好汉中有我非常反感的二人:一是宋江;一是李逵。我并不从“造反”的不彻底性上反感宋江,因为那一点也可解释成人物心理的矛盾。我是从小说家塑造人物的“薄弱”方面反感他的。我从书中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当“第一把手”的特别的资格。而李逵,我认为在塑造人物方面是更加的失败了,觉得只不过是一个符号。他一出场,情节就闹腾,破坏我的阅读情绪。李逵这一人物简单得几乎概念化。关于他唯一好的情节,依我看来,便是下山接母。《水浒传》中最煞有介事也最有损“好汉”本色的情节,是石秀助杨雄成功地捉了后者妻子的奸那一回。那一回一箭双雕地使两个酷武男人变得像弄里流氓。杨雄的杀妻与武松的杀嫂是绝不能相提并论的。武松的对头西门庆是与官府过从甚密的势力人物;武松的杀嫂起码还符合着一命抵一命的常理。杨雄杀妻时,石秀在一边幸灾乐祸的样子,其实是相当猥琐的。他后来深入虎穴暗探祝家庄的“英雄行为”,洗刷不尽他的污点……
《隋唐演义》自然不如《水浒传》那么著名,但比之《水浒传》,它似乎将“义”的品质提升了层次。瓦岗兄弟的成分,似乎也不像梁山好汉那么芜杂。而且,前者所反的,直接便是朝廷。他们的目标是明确的而不是暧昧的,他们是比宋江们更众志成城的,所以他们成功了。秦琼这个人物身上所体现的“义”,具有“仁义”的意义,是所有的梁山好汉们身上全都不曾体现出来的……
我不是多么喜欢《红楼梦》这一部小说。
它脂粉气实在是太浓了,不合我阅读欣赏的“兴致”。
我想,男人写这样的一部书,不仅需要对女人体察入微的理解,自身恐怕也得先天地有几分女人气的。曹雪芹正是一位特别女人气的天才。但我依然五体投地那么地佩服他写平凡。写家长里短的非凡功力。我常思忖,这一种功力,也许是比写惊天动地的大事件更高级的功力。西方小说中,曾有“生活流”的活跃,主张原原本本地描写生活,就像用摄像机记录人们的日常生活那样。我是很看过几部“生活流”的样板电影的。那样的电影最大程度地淡化了情节,也根本不铺排所谓矛盾冲突。人物在那样的电影里“自然”得怪怪的,就像外星人来到地球上将人类视为动物而拍的“动物世界”。那样的电影的高明处,是对细节的别具慧眼的发现和别具匠心的表现。没了这一点,那样的电影就几乎没有任何欣赏的价值了。
我当然不认为《红楼梦》是什么“生活流”小说。事实上《红楼梦》对情节和人物命运的设计之讲究,几乎到了考究的程度。但同时,《红楼梦》中充满了对日常生活细节,以及人物日常情绪变化的细致描写。那么细致需要特殊的自信,其自信非一般写家所能具有。
《红楼梦》是用文学的一枚枚细节的“羽毛”成功地“裱糊”了的一只天鹅标本。它的写作过程显然可评为“慢工出细活儿”的范例。我由衷地崇敬曹雪芹在孤独贫病的漫长日子里的写作精神。那该耐得住怎样的寂寞啊。曹雪芹是无比自信地描写细节的大师。《红楼梦》给我的启示是:细细地写生活,这一对小说的曾经的要求,也许现今仍不过时……
我喜欢《老残游记》,乃因它的文字比《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都好些,结构也完整些;还因它对自然景色的优美感伤的描写。
《聊斋志异》不应算白话小说,而是后文言小说。我喜欢的是它的某些短篇。至于集中的不少奇闻轶事,现今的小报上也时有登载,没什么意思。
我至今仍喜欢的外国小说是:《约翰·克利斯朵夫》《悲惨世界》《九三年》《大卫·科波菲尔》《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红字》《德伯家的苔丝》《简·爱》,巴尔扎克和梅里美的某些中短篇代表作……
我不太喜欢《雾都孤儿》《呼啸山庄》那一类背景潮湿阴暗,仿佛各个角落都潜伏着计谋与罪恶,而人物心理或多或少有些变态的小说……
《堂·吉诃德》我也挺喜欢。有三位外国作家的作品是我一直不大喜欢得起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左拉、劳伦斯。
一个事实是那么地令我困惑不解:资料显示,陀氏活着的时候,许多与他同时代的俄国人,甚至可以说大多数与他同时代的俄国人谈论起他和他的作品,总是态度暧昧地大摇其头。包括许多知识分子和他的作家同行们。他们的暧昧中当然有相当轻蔑的成分。一些人的轻蔑怀有几分同情;另一些人的轻蔑则彻底地表现为难容的恶意。陀氏几乎与他同时代的任何一位作家都没有什么密切的往来。更没有什么友好的交往。他远远地躲开所谓文学的沙龙。那些场合也根本不欢迎他。他离群索居,在俄国文坛的边缘,默默地从事他那苦役般的写作。他曾被流放西伯利亚,患有癫痫病,最穷的日子里买不起蜡烛。他经常接待某些具有激进的革命情绪的男女青年。他们向他请教拯救俄国的有效途径,同时向他鼓吹他们的“革命思想”。而他正是因为头脑之中曾有与他们相一致的思想才被流放西伯利亚的,并且险些在流放前被枪毙。于是他以过来人的经验劝青年们忍受。热忱地向他们宣传他那种“内部革命”的思想。他相信并且强调,“一个”真的正直的人的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他更加热忱地预言,只要这样的“一个”人出现了,千万民众就会洗心革面地追随其后,于是一个风气洁净美好的新社会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那“一个”人究竟应该是怎样的呢,便是他《白痴》中的梅什金公爵了。一个从精神病院出来的,和他自己一样患有癫痫病的没落贵族后裔。他按照自己的标准,将他用小说为人类树立的榜样塑造成一个单纯如智障儿,集真善美品质于一身的理想人物。而对于大多数精神被社会严重污染与异化的人们,灵魂要达到那么高的高度显然不但是困难的,而且是痛苦的。他在《罪与罚》中成功地揭示了这一种痛苦,并试图指出灵魂自新的方式。他自信地指出了,那方式便是他“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的主张。当然,他的“革命”说,非是针对社会的行为,而是每一个人改造自己灵魂的自觉意识……
综上所述,像他这样一位作家,在活着的时候,既受到思想激进者的嘲讽,又引起思想保守者的愤怒是肯定的。因为他笔下的梅什金公爵,分明不是后者所愿承认的什么榜样。他们认为他是在通过梅什金公爵这一文学形象影射他们的愚不可及。而他欣赏梅什金公爵又是那么的由衷,那么的真诚,那么的实心实意。
陀氏在他所处的时代是尴尬的,遭受的误解最多。他的众多作品带给他的与其说是荣耀和敬意,还莫如说是声誉方面的伤痕。
但也有资料显示,在他死后,“俄国的有识之士全都发来了唁电”。
那些“有识之士”是哪些人?资料没有详列。
是因为他死了,“有识之士”忽然明白,将那么多的误解和嘲讽加在他身上是不仁的,所以全都表示哀悼;还有后来研究他的人,认为与他同时代的“有识之士”对他的态度是可耻的,企图掩盖历史的真相呢。
我的困惑正在此点。
我是由于少年时感动于他的《白夜》才对他发生兴趣的。到“上山下乡”前,我已读了大部分他的小说的中文译本。以后,便特别留意关于他的评述了。
我知道托尔斯泰说过嫌恶陀氏的话,而陀氏年长他七岁,成名早于他十几年,是他的上一代作家。
高尔基甚至这么评价他:“陀思妥耶夫斯基无可争辩,毫无疑问地是天才。但这是我们的一个凶恶的天才。”
车尔尼雪夫斯基更是曾几乎与他势不两立。
苏维埃成立以后,似乎列宁和斯大林都以批判性的话语谈论过他。
于是陀氏在苏联文学史上的地位一再低落。
而相应的现象是,西方世界的文学评论,将他推崇为俄国第一伟大的作家,地位远在屠格涅夫、托尔斯泰之上。这有西方新兴文学流派推波助澜的作用,也有意识形态冷战的因素。
我不太喜欢他,仅仅是不太喜欢他而已,并不反感他。我的不太喜欢,也完全是独立的欣赏感受,不受任何方面的评价的影响。我觉得陀氏的小说中,不少人物身上都有神经质的倾向。在现实生活中我非常难以忍受神经质的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读同样文学状态的小说我亦会产生心烦意乱的生理反应。我一直承认并相信文学对于人的所谓灵魂有某种影响力,但是企图探讨并诠释灵魂问题的小说是使我望而生畏的。陀氏的小说中有太浓的宗教意味儿,而且远不如宗教理念那么明朗健康。最后一点,在对一切艺术的接受习惯上,“病态美学”是我至今没法儿欣赏的。而陀氏的作品,是我所读过的外国小说中病态迹象呈现得显著的……
我觉得高尔基评说陀氏是“一个凶恶的天才”,用词太狠了,绝对的不公正。我认为陀氏是“一个病态的天才”。首先是天才,其次有些病态。因其病态而使作品每每营造出紧张压抑、阴幻异迷的气氛,而这正是许多别的作家们纵然蓄意也难以为之的风格。陀氏的作品凭此风格独树一帜。但那的确非我所喜欢的小说的风格。他常使我联想到梵高。梵高是一个心灵多么单纯的大儿童啊!西方的评论也认为陀氏是一个心灵单纯的大儿童。我却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恰恰相反。身为作家,也许陀氏的心灵常常处在内容太繁杂太紊乱的状态。因为儿童是从来不想人的灵魂问题的。成年人难免总要想想的,但若深入地去想,是极糟糕的事。梵高以对光线和色彩特别敏感的眼观察大自然,因而留给我们的是美;陀氏却以对人心特别敏感的、神经质的眼观察罪恶在人心里的起源,因而他难免写出一些使人看了不舒服的东西。这乃是作家与画家相比,作家注定容易遭到误解与攻讦的前提。除了陀氏的《白夜》,我还喜欢他的《穷人》。我对他这两篇作品的喜欢,和对他某些作品的不喜欢,只怕是难以改变的了……
在80年代以前,对于我这样一个由喜欢看小人书而接触文学的少年,爱弥尔·左拉差不多是一位陌生的法国作家的名字。倒是曾经与他非常友好,后来又化了名在报上攻击他的都德,给我留下极深的记忆。这是因为,都德的短篇《最后一课》,收入过初中一年级的语文课本里,也被改编成小人书。而且,在收音机里反复以广播小说的形式播讲过。
在我少年时代的小人书铺里,我没发现过由左拉的小说改编的小人书。肯定是由于左拉的小说不适合改编成小人书供少年们看。在我是知青的年龄,曾极短暂地拥有过一部左拉的《娜娜》。
那时我已是“兵团”的文学创作员。每年有一次机会到“兵团”总司令部佳木斯市去接受培训。我的表哥居佳木斯市。我自然会利用每次接受培训的机会去看他。有次他不在家,我几乎将他珍藏的外国小说“洗劫”一空,塞了满满一大手提包带回了我所在的一团宣传股,其中就包括左拉的《娜娜》。手提包里的外国小说其实我都看过,唯《娜娜》闻所未闻。我几次想从提包里翻出来在列车上看,但是不敢。因为当年,一名青年在列车上看一部外国小说已有那么几分冒天下之大不韪。倘书名还是《娜娜》这么容易使人产生猜想的外国小说,很可能会引起“革命”目光的关注。我认识的几名知青曾在探家所乘的列车上传看过《黑面包干》这么一部苏联小说,受到周围“革命”乘客的批评而不以为然,结果“革命”乘客们找来了列车长和乘警。列车长和乘警以“有义务爱护青年们的思想”为由收缴了《黑面包干》。那几位知青据理力争,振振有词,说《黑面包干》怀着敬爱之情在小说中写到列宁,是一部好小说。对方说,有些书表面看起来是好的,却在字里行间贩卖修正主义的观点。于是强行收缴了去,使那几名知青一路被周围乘客以看待问题青年的眼光备受关注,言行自然不得……
他们的教训告诉我,还是在列车上不看《娜娜》的好。
而这就使我失去了一次在当年领略左拉小说的机会。因为,我回到一团团部,将手提包放在宣传股的桌上,去上厕所的当儿,书已被瓜分一空,急赤白脸地要都没人还回一本。《娜娜》自然也不翼而飞。
在复旦大学中文系的内部阅览室,我借阅过左拉的《小酒店》。序言评价那部小说“无情地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它写的是一名工人和他的妻子从精神到肉体堕落及毁灭的过程。我觉得左拉式的现实主义“真实”得使人周身发冷,使人绝望——对社会制度作用下的底层人群的集体命运感到绝望。在《小酒店》中,底层人物的形象粗俗、卑贱,几乎完全丧失人的自尊意识,并且似乎从来也没感到过对它的需要。他们和她们生存在潮湿、肮脏,到处充满着污秽气味和犯罪企图的环境里,就像狄更斯《雾都孤儿》里那些被上帝抛弃了的、破衣烂衫的、早晨一睁开双眼便开始寻思到哪儿去偷点儿什么东西的孩子。我们在读《雾都孤儿》时,内心里会情不自禁地涌起一阵阵同情。但是在《小酒店》里,我们的同情被左拉那支笔戳得千疮百孔。因为儿童还拥有将来,留给我们为他们命运的改变作祈祷和想象的前提。而《小酒店》里的成年男女已没有将来。他们的将来被社会也被他们自己扔在劣质酒缸里泡尽了生命的血色……
我是自少年起读另一类现实主义小说长大的,它们被冠以“革命现实主义”。在“革命现实主义”小说里,底层人物的命运虽然穷困无助甚或凄惨,但至少还有一种有希望的东西——那就是赖以自尊和改变命运的品质资本。还有他们和她们那一种往往被描写得美好而又始终不渝,令人羡慕的经得起破坏的爱情。这两种“革命现实主义”小说几乎必不可少的因素,在左拉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里是少见的。与许多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尤其不同的是,左拉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的笔触极冷,使人联想到“零度感情”状态之下那一种写作。
我后来对于法国历史有了一点儿了解,开始承认左拉自称“自然主义”的那一种现实主义,可能更真实地逼近着他所处的法国的时代现实的某一面。
而我曾扪心自问,我对左拉式的现实主义保持阅读距离,当然不是左拉的错,而是由于我自己即使作为读者,也一直缺少阅读另类现实主义小说的心理准备。进一步说,我这样的一个自诩坚持现实主义的中国作家,也许是不太有勇气目光逼近地面对太真实的现实的。
毕竟,我在我的阅读范围伴随之下的成长,决定了我是一个温和的现实主义作家——与左拉的写作相比较而言。
在对现实主义的理念方面,我更倾向于巴尔扎克。
巴尔扎克对现实的批判态度体现得更睿智一些,因而他将他的系列小说统称为《人间喜剧》。左拉对现实的批判态度却体现得更“狠”一些……我在大学里也读了左拉的《娜娜》。那部小说讲述富有且地位显赫的男人们,怎么样用金钱深埋一个风尘女子于声色犬马的享乐的泥沼里;而她怎么样游刃有余地利用她的美貌玩弄他们于股掌之上。结局是她患了一种无药可医的病,像一堆腐肉一样烂死在**。
娜娜式的人生,确切地说是女人的人生,在中国的现今举不胜举。其大多数活得比娜娜幸运。倘我们不对幸福二字做太过理想主义的理解,那么也可以认为她们的人生不但是幸福的,而且是时兴的。她们中绝少有人患娜娜那一种病,也绝少有人的命运落到娜娜那种可怕的下场。她们生病了,一般总是会在宠养她们的男人们的安排之下,享受比高干还周到的医疗待遇。左拉将他笔下的娜娜的命运下场设计得那么丑秽,证明了左拉的现实主义的确是相当“狠”的一种,比死亡还“狠”。
先我读过《娜娜》的同学悄悄而又神秘地告诉我:“那绝对是值得一读的小说,我刚还,你快去借……”
我借到手了。两天内就读完了。
读过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小仲马的《茶花女》,再读左拉的《娜娜》,只怕是没法儿不失望的。
我想,我的同学说它“绝对是值得一读的”,也许另有含意。
《卢贡家族的命运》和《萌芽》才是左拉的代表作。可惜以后我就远离左拉的小说了,至今没读过。
既没读过左拉的代表作,当然对左拉小说的看法也就肯定是不客观的。比如在以上两部小说中,文学研究资料告诉我,左拉对底层人物形象,确切地说是对法国工人的描写,就由“零度感情”而变得极其真诚热烈了。
好在我写到左拉其实非是要对左拉进行评论,而主要是分析我自己对现实主义的矛盾心理和暧昧理念。
我利用过我与之一向保持距离的左拉的名义一次。那就是在连我自己现在也感到羞耻的小说《恐惧》的写作过程中以及出版以后。
我决定写《恐惧》的初衷是由外部生活现实的“刺激”而产生的。某日接近中午,我从童影厂回家,腋下夹些报刊。五月的阳光暖洋洋的。顺着厂门前人行道刚一拐弯,但见五六十米远处,亦即“清水大澡堂”门前有着形迹怪异的三个人——一人伏在地上,双手扳着人行道沿;另外两人各自拽他左右腿……
“清水大澡堂”的前身是“土城饭店”。我们童影的宿舍楼邻它仅十米左右。后来“土城饭店”经过一番门面翻修,变成了“金色朝代”——有卡拉OK包间的那一种地方。于是每至夜里十点,小车泊来;拂晓,幽然而去。一天深夜,几乎全楼居民都被枪声惊醒;又一天傍晚,散步的人们都见从“金色朝代”内冲出手持双筒猎枪的魁汉,追赶两名校官,将其中一名用枪托击倒跪于地,而且朝其头上空放了一枪……
那一件事发生后,它停业了一个时期,其后变成了“清水大澡堂”……
当我走到距那三人十米远处,才看到地上有血迹。起初我以为只不过是三个喝醉了的男人在胡闹罢了。不由得站住,一时难以判断究竟怎么回事。
而那个伏在地上的人,就朝我扭头求救:“兄弟,救我一命,兄弟,救我一命……”
其声奄奄,目光绝望。
我却呆愣着,不知该怎么救他。那时拽他腿的一个人,就放了他的腿,用皮鞋跺他扳住人行道沿的双手。
他手一松,自然就被拖着双腿拖向“清水大澡堂”了……
于是他用不堪入耳的话骂我这见死不救的北京人,并惊恐地喃喃自语着:“我完了,我死定了……”
他被拖上台阶时,下巴被几级台阶磕出了血。
这时我才从呆愣状况中反应过来。第一个想法是我得跟进去——企图杀人者不至于当着别人的面杀人吧?
我紧走几步,踏上台阶,进了门——顿时一股血腥扑鼻,满地鲜血,墙上溅的也是血。一个人仰面倒在地上,看去似乎已死;一个人靠墙歪坐,颈上有很长很深的伤口,随着喘气一股一股往外涌血……
我又惊呆,生平第一次目睹此现场,心咚咚跳,壮着胆子喝道:“不许杀人!杀人要偿命!……”
两个穿黑皮夹克的人中的一个,瞪着我,将一只手探到了怀里……
而那个被拖进来的人却说:“他俩都有枪……”
我不知他为什么说这句话,但结果是我退出了门。我想我得报警,但那就只能回厂。我跑回厂里,让一名警卫战士报警。让两名警卫战士跟我去制止杀人。他们不很情愿地跟我匆匆走着。忽然我心冷静——那个断了两条腿的外地男人,就肯定是好人吗?两名警卫战士还太年轻,且是农村孩子,万一他们遭到什么不测,我这个人将如何向他们的父母交代?于是我又命他们回厂去。他们反倒为我的安危担心起来,偏跟着我了。最后我还是生气地将他们赶了回去……
当我再来到“清水大澡堂”台阶前,那两个穿黑皮夹克的男人恰从门内出来,自我面前踏下台阶,扬长而去。我想到那个双腿断了的外地男人,推开门看时,见他居然没被弄死。他说:“幸亏你刚才跟进来了,他们慌了,只顾到二楼去拿钱,才留下我一命……我们是被绑架的,他们是被雇的杀手。”
我也不知他说的“我们”,是否即指那一死一伤二人。此时门外才出现人。真正报上了案的是我们童影厂的老厂长于蓝同志……
那一天以后,我觉得,某些原本离我很远的事,其实渐渐地离我很近了。“恐惧”二字,总是在头脑中盘桓,挥之而不能去。与另外一些积淀心间的人事相融合,遂产生了写一部小说的冲动。
起初我想将“清水大澡堂”当成中国90年代的《小酒店》来写。其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当然非是底层人们。底层的人们不去那样的地方“洗澡”。
在写前,我想到了左拉那句名言:“无情地揭示社会丑恶的溃疡。”左拉那句话当时确乎唤起了我的一种作家责任感。我发誓我也要“揭示”得“狠”一点儿。
但进入写作状态不久,我的勇气便自行地渐渐减少了。那时我受到一些恐吓威胁。其文学意味和话语中的杀机,完全是黑社会那一套。我想我的写作不能再图痛快而给我自己和家庭带来不安全的阴影了。结果《恐惧》就改变了初衷,放弃了实践一次左拉那种现实主义的打算。
一种打算放弃了,另一种打算却渗入了头脑。那就是对印数的追求。进一步明确地说,是对稿费收获的追求。当时我因自己的种种个人义务和责任,迫切地需要一笔为数不少的钱。第二种打算一旦渗入头脑,写作的冲动和过程就变质了。所谓“媚俗”就成为不可避免之事。我在左拉式的批判现实主义与媚俗以迎合市场的打算之间挣扎,却几乎不可救药地越来越滑向后一方面。
那一时期我不失时机地谈左拉“无情地揭示社会丑恶的溃疡”的主张,实则是在替自己写作目的之卑下进行预先的辩护。
《恐惧》出版以后,我常被当众诘问写作动机。于是我只有侃侃地大谈我并不太喜欢的左拉和他的小说。我祭起左拉的文学主张当作自己的盾。虽振振有词,但自己最清楚自己内心里是多么的虚弱。
有一次我又进行很令我头疼的签名售书。有两名中学女生买了《恐惧》。我扣下了她们买的书,让售书员找来了我的另两本书代替之。那一件事后,《恐惧》真的成了我“心口的疼”。尽管它给我带来了比我任何一部书都多的稿酬。我一直暗自发誓要重写它,但一直苦于没有精力。不过这一件事我肯定是要做的。我利用左拉分明是很卑劣的行为。我以后的写作实践中再也不会出现那样的“失足”了。由此我常想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一部好书的标准究竟是什么。对于这样的问题肯定有各种各样的回答。而且,肯定有争议。但我更希望自己写的书,初中的男孩子女孩子也都是可以看的。家长们不会因看我的书而斥责:“怎么看这样的书!”——我自己也不会因此有所不安。
我认为《红与黑》《红字》《简·爱》《复活》《安娜·卡列尼娜》《茶花女》《德伯家的苔丝》《巴黎圣母院》《红楼梦》《聊斋志异》等都是初中的男孩子女孩子皆可看的书。只要不影响学业,家长们若加以斥责,老师们若反对,那便是家长和老师们的褊狭了。
至于另外一些书,虽然一向也有极高的定评,比如《金瓶梅》或类似的书,我想,我还是不必去实践着写吧。
写了二十余年我渐渐悟到了这么一点——文学的某些古典主义的原理,在现代还远远没被证明已完全过时。也许正是那些原理,维系着人与文学类的书的古老亲情,使人读文学类的书的时光,成为美好的时光;也使人对文学类的书的接受心理,能处在一种优雅的状态。
我想我要从古典主义的原理中,再多发现和取来一些对我有益的东西,而根本不考虑自己会否迅速落伍……
最后我想说,我特别特别钦佩左拉在“德雷福斯”案件中的勇敢立场。他为他的立场付出了全部积蓄,再度一贫如洗。同时牺牲了健康、名誉。还被判了刑,失去了朋友,成了整个法兰西的“敌人”,并且被逐出国。
然而,他竟然没有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