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结局(1 / 1)

与皇室矛盾升温

1581年春,朱翊钧冷不防地再度提出外戚恩荫的问题,张居正很是郁闷。外戚恩荫的问题,早在两年前朱翊钧岳父封伯时就已解决,此时又被朱翊钧提出,张居正无法明白这位皇帝小儿的心思。

朱翊钧这次提出,要把岳父王伟的弟弟王俊加恩授职。张居正和张四维、申时行商议,商议了大半天,张居正觉得精力不济,索性就做了心中早想好的主张:授王俊锦衣卫千户。

可这道票拟才进宫没多久,朱翊钧的手诏又到了。张居正从疲惫的梦中惊醒,闻听朱翊钧的手诏:“正德年间,皇亲夏助等人,都授锦衣卫指挥使等官世袭,今为何只授王俊千户?又无世袭字样?”

显然,这是极度不满下的诘问。张居正只好亲自去见朱翊钧,向他解释。

张居正说:“对非有军功的皇亲不封爵,不世袭,这是两年前制定的规矩。当时皇上也是同意的,怎么如今要自坏规矩呢?”

这话有些不敬,朱翊钧的火气冒上来:“张先生,您总说不违祖制,可不世袭就违背了武宗皇帝时的制度,这是违背祖制啊。”

这话充满了指责的火药味。张居正不管他,说:“皇上有仁慈之心,加恩外戚,做臣子的当然要照做。”

朱翊钧想不到事情如此顺利,竟一时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了。他坐稳了,试探地问:“当真?”

张居正说:“当然!”

“那就拟旨吧。”

很快,张居正的票拟来了:“授王俊锦衣卫指挥使。”

朱翊钧跳起来,抖着张居正的票拟,向身边的太监们咆哮:“世袭呢,世袭两个字呢?!”

张居正又来了,朱翊钧像是复读机:“世袭呢?世袭两个字呢?!”

“锦衣卫指挥使已是最高荣誉,倘若再加世袭二字,恐怕和祖制违背。”这是张居正不紧不慢的回答,他越是这样气定神闲,朱翊钧就越生气。

“祖制?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武宗在位时,外戚的职位就是世袭的。”

张居正仍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皇上明鉴,祖制并非都是完美无缺的。尤其是武宗皇帝在位时,奸贼小人太多,导致政体紊乱。世宗皇帝继位后,将一切弊政全部改正,复我祖宗之旧,这才是我们要遵守的祖制。武宗一朝是改变了祖制,我们绝不能将错就错,违反祖制。”

朱翊钧气得七窍生烟:“张先生为何在升王俊为锦衣卫指挥使之前不说,这个时候又说?”

张居正最近感到朱翊钧的脾气越来越大,其实可以换一种说法,朱翊钧要摆脱束缚的心越来越强!

朱翊钧的问题正中张居正的计策,他说:“臣认为皇上聪明睿智,正大无私,应该能想明白这件事的利害。官职是公家之物,不可轻易授人。尤其是世袭,和浪费金银没有区别。我常和皇上讲,浪费可耻,节俭光荣,原因正在此。皇上现在醒悟,也为时不晚。”

朱翊钧愕然,显然,张居正把他轻而易举地绕了进去。在这种时候,他不可能再毫无廉耻地纠缠“世袭”那两个字了。

如你所知,朱翊钧不可能心服口服。张居正的话语中毫无诚意,全是诡辩,所以朱翊钧对张居正的恨就更加浓重。

除了朱翊钧之外,张居正又和李太后的信仰发生了矛盾。李太后多年来信仰佛教。普通老太太信仰佛教,无非是买个廉价佛珠,每日数珠罢了。但李太后有权有钱,所以信仰起来就非比寻常。1581年夏初,李太后在五台山建大宝塔寺,要内阁票拟。张居正和张四维抱怨说:“李太后真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吗?这么多年,咱们披肝沥胆,星夜奔驰,才积攒了这么点钱,都被她拿去建寺庙了。那玩意儿有什么用?”

施舍,要是做看得见的功德,不但向和尚的寺庙里捐钱,还给普通百姓捐款,这是张居正可以容忍的,但建各种毫无必要的寺庙,张居正却很有意见。

他如数家珍道:“万历二年建承恩寺、海会寺,三年修东岳庙,四年建慈寿寺,五年建万寿寺。这些寺庙有何用?无非是怂恿更多的懒惰之人看到不劳而获的希望,进寺庙出家而已。”

这是宗教问题,张居正堂堂大言,一语道破,让张四维和申时行很是钦佩。钦佩是钦佩,申时行却说出问题的关键:“那大宝塔寺的问题……”

张居正沉思起来,他想起万历元年的一件事。当时李太后对朱翊钧说要建涿州胡马河、巨马河两条大桥。朱翊钧对张居正说了这件事,张居正立即反对说:“皇上继位之初,应与民休息,建桥太劳民,而且耗钱,恐怕有关部门不会办理。”

朱翊钧若有所思。几天后,他对张居正说:“母后说了,一切花销都由母后来,一钱不取于官,一夫不取于民。”

“好极!”张居正叩头说。

每想到这件事,张居正就极为欣慰。他不反对做功德,但特别厌恶用百姓的钱做功德。可李太后的识大体也只这一回,而且李太后也并未识到底,还是从国库挪用了五万两银子。

万历二年正月,两座桥完成,李太后一算账,居然花掉了七万两白银,这使她吃了一惊。所以在涿州建碧霞元君庙时,她还是向政府张了口。

张居正对当时的工部尚书朱衡说:“国家建筑方面,你是负责人,你怎么看?”

朱衡气鼓鼓的:“这怎么能是国家建筑?”

张居正笑了笑:“是不是国家建筑,你跟我说不着。”

朱衡眼珠转动,恍然大悟,这种事应该和皇上去说。于是他上疏请停工,但毫无效果。张居正琢磨了半天,竟然同意,把朱衡气个半死。

当时的张居正自有他的算盘,他要取得李太后的支持,另外,他希望李太后能感恩,适可而止。想不到,人的欲望是无限的,做功德也不例外。

大脑里翻滚了许久,张居正才回到现实。他站起来对两位阁臣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必须要阻止李太后。”

可怎么阻止?现在连朱翊钧都不太听他的了,李太后又如何肯听?

张居正一生的智慧似乎已用尽,想了两天,也想不出好办法,只能上疏请求李太后看在民生艰苦上,停止她的那些“功德”。

毫无动静。

五台山已动工,工地上尘土飞扬、热火朝天。

张居正无声无息地叹气,整个身影被北京血一样的黄昏罩起,密不透风。他感觉到呼吸的衰竭和肺部火烧火燎的痛。

最后的交流

1581年四月下旬,江苏、安徽等地发生水灾,很多百姓无衣无食,起来造反。张居正拿着南京方面的奏疏来见朱翊钧。朱翊钧看了奏疏,问道:“这淮安府、凤阳府每年都有灾情,怎么回事?”

“这两处地方从来都多荒少熟,元末之乱就起于此。”张居正的回答中规中矩。

朱翊钧“哦”了一声,忽然问道:“天灾人祸,恐怕也有人为因素吧?”

张居正很高兴:“皇上英明,当地政府官员不作为,也是天灾无限扩大的原因之一。”

朱翊钧有点沾沾自喜,张居正抛出了用意:“皇上应即刻下旨,发赈灾物资给这两处,同时动员其他未受灾地区的民众捐款捐物。如果这些还不够,便就地取材,南京方面储存的银米也能派上用场。民为邦本,不可忽略。”

“就依先生的意思。”

张居正思考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皇上刚才说天灾人祸,真是极有见地。其实如果没有人祸,天灾就不会泛滥,因为有了人祸,天灾才更成为大灾祸。”

“张先生这话的意思是?”

“天灾无可控,但天灾之后的救灾却能控。无奈外省官员良知丧尽,一遇天灾,先想自己的前程,眼睁睁看着百姓前仆后继死于道路。等中央政府知道了,他们才假惺惺地上疏要求赈济,但无数百姓已死于沟壑。救灾物资一到,他们又中饱私囊,中央政府发出十两银子,到了灾民手中连一两都不到。”

朱翊钧跳起来:“这些人渣,捉住一个重惩一个!”

张居正见朱翊钧动了火气,急忙说道:“以后有这种人,当尊皇上之意,定重重惩处。”

朱翊钧气鼓鼓地说:“张先生,为何天下有这种官员,只顾自己不顾百姓?他们为何不惧王法?”

这种问题,张居正实在不知该从何回答。他想到多年来,虽有考成法严苛压逼着官员们,行政效率的确有所提高,可仍有官员徇私舞弊,用尽各种办法推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谁能让这种人放下算盘,专注民生和国家?

朱翊钧这个问题的答案,张居正认为不必说,说了也无用。他不是那种通过教化来改变世界的人,他没有时间。

不过朱翊钧的话让他想到了另外的问题,于是他开始借题发挥:“近年来,赖祖宗和苍天眷顾,国库充盈,这都是考成法的功劳。但各处用钱也是挥金如土。大江南北每年都有灾情,形势越来越严峻,近年中原地区又有风灾,所以今年的国库收入肯定不如往年。希望皇上能量入为出,宫中一切用度可减则减,赏赐方面也量力而行。太后的慈悲心万民瞩目,何必再建造寺庙?用这些钱拯救灾民于水火之中,岂不是无上功德,何必再做功德?”

这话简直太大胆,但又发自为国为民的责任心,如果他不说,他就不是张居正。

朱翊钧想了一下,说了一个字:“嗯。”忽然觉得这个字不够分量,又补充道,“就依张先生的话,今年宫中用度皆从俭。赏赐呢,就按常例。”

语气不冷不热,张居正有些恼,发出质问:“皇上的‘按常例’是什么意思?”

朱翊钧不假思索:“近几年相沿袭的规矩啊。”

“这不是常例!”张居正也不假思索,“如果近几年相沿袭的是常例,那今年暂行,是不是就成了明年的常例?”

朱翊钧“呃”了一下。

张居正接着说:“臣认为常例是从前祖宗们定下的,并实行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异议的规矩。比如太祖时期,宫中用度极为简朴,这就是常例。嘉靖时期,虽用度提高,但仍有富余,这也是常例。常例应该是实事求是,量力而行。今天有一个馒头,吃半个,这就是常例。如果有一个馒头,全部吃掉,臣认为这就不是常例。”

朱翊钧马上反应过来了:“张先生,您说的这些和救灾没有一点关系嘛。”

“有极大关系!”张居正青灰的脸越发可怖,“如果入不敷出,当然谈不上救灾。要救灾,就必须有余钱。余钱就是从平时的省吃俭用中得来的。天下就只有那么多钱财,用到彼,就不能用到此。希望皇上平时能节俭,苍生就有福了。”

朱翊钧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张居正暗自叹息,他明白朱翊钧没有听进去,正如一块石头,油盐永远进不去。这是君臣二人最后一次气氛和谐的谈话,从此再也未发生过。

张居正走出宫门时,太阳高照,阳光刺眼。他却浑身发汗,是虚汗。连日来,他始终处于亚健康状态,肛肠病越来越严重。这似乎不是个太好的兆头。

三娘子的用处

兆头是人的直觉,第一感觉,甚至说是本能,往往是正确的。1581年夏天最热的一天,张居正终于病倒在床。实际上,自四年前,他得了肛肠病后,身体就一直不适。但国家大事那么多,攻击他的人也那么多,他没有时间调养休息,拖延了这么多年,终于病倒了。

众人都来看他,嘘寒问暖,张居正淡淡地回应。朱翊钧派太监来送药送精美的食物,他真诚地谢恩后,对那些东西连看都不看一眼。直到新上任的兵部尚书梁梦龙到来,他才打起全部精神,和梁梦龙谈话。

梁梦龙是出色的军事家和战略家,他曾极力主张在蓟州和昌平修建城墙,防御北方敌人,得到张居正的大力支持。梁梦龙对北方的敌人看得很透彻,所以张居正和他才有得谈。

“我最放心不下的仍是北面。”张居正开口就是正题。

“张阁老也不必太担心,”梁梦龙接口道,“鞑靼各部势力最大的是俺答汗,封贡之后,俺答汗老实本分,已成咱们的附庸。”

张居正摇头:“你不能只看表面,俺答汗这人对部下的驾驭能力很弱,他的长子黄台吉桀骜不驯,将来是祸患。”

黄台吉有野心,认为草原人就该打架,总搞贸易是懦夫所为。一年前,他看到土蛮到明帝国边境掳掠,羡慕得垂涎三尺。但俺答汗死死地看住了他。除了黄台吉,还有个青台吉,也不是安分的主。

梁梦龙深以为然:“张阁老担心的是,万一俺答汗死掉,部下分裂,再和土蛮联合,真就成我们的大患了。”

张居正道:“这是将来的事,我们暂时不必考虑。如今的大患就是土蛮,辽东的李成梁和土蛮打过几次大仗,胜多败少,但真正要说掌控大局,却是未必。土蛮向东可以进攻辽东,向南可以进攻蓟州。你身为兵部尚书,要拿出长久之策。”

梁梦龙唯唯。

张居正困难地从**坐起,梁梦龙去扶,张居正伸手示意他不必。他说:“既要注意土蛮,还要注意鞑靼。据可靠消息,俺答汗最近身体不太好。一旦他死了,事情可能会起波澜。”

梁梦龙毫不吃惊,鞑靼一死,草原必起波澜,他们早就预料过。但很多人都认为,这种事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发生,没有解救之道。梁梦龙从张居正的眼里也看不到什么解救之道,张居正那双眼睛变得异常灰暗,像是双目失明的人的眼睛。

1581年末,让张居正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俺答汗病死,鞑靼诸部各怀心事,跃跃欲试。

俺答汗去世的消息传到张居正病榻前时,张居正呆若木鸡。张四维、申时行和梁梦龙都愣住了,自他们认识张居正开始,从未见过张居正有过这样的反应。也许是病,也许是智慧用尽,总之,躺在他们眼前的张居正已不是他们印象中那个雷厉风行的张居正了。

许久,张居正才发出一声闷哼,大概是身体疼痛所致。他没有看几位同僚,只说了几个字:“容我想一想。”

他的脑子已乱成一锅粥,里面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确定的解决方案。俺答汗虽死,但明帝国封他的“顺义王”招牌还在,现在问题的关键就是把这块招牌给谁。常理而言,当然是给最听话的人,而且必须有力量让鞑靼各部落也听他的话。

张居正思考了两天,总算找到个人选,此人就是把汉那吉。可边境官员们给他的报告中说,把汉那吉这么多年来一直就没能在鞑靼部落树立威望。张居正马上通知他们:那就积极支持黄台吉。

黄台吉是个牛人,很快在鞑靼各部争斗中脱颖而出,顺理成章地继承了“顺义王”的招牌。张居正又提醒边将们:“黄台吉嚣张跋扈,很难驾驭,你们千万要加倍提防。”

边将们不以为然:黄台吉是靠咱们上位的,咱们承认他,他才是顺义王,咱们不承认,就揍他。

得到如此论调,张居正拍着床吼起来:“蠢材,一群蠢材!”

庸人只能看一步,政治家却能看出十步外。那群被张居正称为“蠢材”的人看到的是,鞑靼又有了新顺义王,和平仍如从前。张居正看到的却是,必须要有一人能捆住黄台吉,而这个人正是张居正苦心拉拢多年的三娘子。

用圣人的话说,三娘子是个可塑之才,因为她喜欢中国文化。张居正马上就抓住这点,在多年的时间里,持续不断地给三娘子洗脑。每次明帝国和鞑靼会面,三娘子都会跟随。张居正就嘱咐会面官员给三娘子礼物,这些礼物包括汉人的精美服装、汉人的化妆品、汉人的适合女子读的书籍。

俺答汗偶尔会头脑冲动,想要对明帝国边境动兵,三娘子总能用道理劝住俺答汗。可以说,鞑靼和明帝国的和平,有一半功劳属于三娘子。

俺答汗死后,三娘子决定按汉人的规矩守孝三年,但黄台吉认为他有资格娶三娘子。三娘子大怒,带着自己从俺答汗那里继承来的一万精锐出走。

张居正几乎魂飞魄散,揪着梁梦龙的袖子,气喘如牛地说:“快,把三娘子拦住,此时正是用她之时,焉能放走她!”

梁梦龙像一只老鼠被猫咬住耳朵,浑身颤抖:“张阁老,冷静……我们……我们这就去办。”

张居正死死地抓住梁梦龙,毫无松手的意思,一字一顿地说:“告诉去劝回三娘子的人,要他这样和三娘子说,如果她和黄台吉成亲,朝廷的恩赐继续不绝,否则,她就只是个鞑靼妇女了。”

这话简直是威胁,况且看上去这威胁的力度也不够,难道三娘子会因为做个鞑靼妇女而回心转意?梁梦龙只有疑虑的权力,没有抗命的权力。他把张居正的这句话送到了边关,边关又派人追上了三娘子,一字不差地把张居正的话说给了三娘子听。

三娘子只犹豫了一会儿,就掉转马头,回到了鞑靼大本营。

张居正能用一句话就把三娘子劝回头,只因为多年来他早已看透了三娘子,她已经对明帝国形成依赖心理,这种依赖不是某些物质的赏赐,而是被明帝国看成同胞这一身份的认同。这是张居正多年苦心经营的成果,三娘子有生之年,鞑靼和明帝国之间始终以和平为主基调。

北方暂时安定,南方又起波澜。

最后的辣手

1582年二月,浙江杭州某军区发生了一场规模巨大的兵变。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嘉靖年间有倭寇之乱,于是当地政府招募浙江平民组成新军防御倭寇。倭寇之乱平定后,这支四万五千人的新军就变成了防汛军,月薪自然不高。这符合情理,因为他们已无大用处。

1581年时,戚继光的心腹如往年一样来给张居正送土特产。张居正和他聊天时,谈到戚继光在浙江时的事情。不知不觉,张居正就想到了那支新军。他给戚继光去信说:“这支新军也曾受过你的训练,很能打。不过现在南北方都兵源充足,该节省应该节省,我觉得应该裁撤。”

戚继光回信谨慎地说:“这支军队的确很能打,倘若将他们遣散回家,恐怕将来难以驾驭。”

张居正认为戚继光分析得很对,历来正规军被解散后,士兵回到老家都游手好闲,成为社会不稳定因素。所以他考虑了一下,决定将士兵并不多的月薪削去三分之一。

这并非理想的办法,却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张居正在做这个决定时,曾征求浙江方面多方意见,浙江官员全部同意。其实有人持不同意见,但张居正这几年已听不进任何不同意见,谁的意见和他不同,谁就是在挑战他。

首辅英明!这是当时大明帝国的口号之一。

张居正根本不知道,当时币制改革,发给浙江士兵的是新钱,新钱在北京是一抵二,但在浙江却是二抵一,所以浙江人不喜欢用新钱,市面上新钱也难以买到东西。等于说,士兵拿到手里的新钱瞬间就成了纪念币,士兵们的生活陷入困境。1582年二月,士兵们迫于生计,只好群起要求发可以花的银两。正如要债,成功的可能性很小,三天之后,浙江巡抚衙门只字未发。

士兵们轮番上阵讨要,巡抚吴善言发了威,站在衙门口对士兵们破口大骂。浙江军区,那可是戚继光待过的地方。戚继光训练出的士兵都是无畏之徒,遇到不公马上反抗。所以吴善言被从马上掀翻在地,众士兵把他踩了个半死。吴善言正在嗷嗷怪叫,士兵们已冲进兵器营,取得武器,又冲击各个衙门,兵变就此发生。

消息快速传到北京,张居正在病榻上发出指示:要兵部右侍郎张佳胤接替吴善言,即刻到杭州上任。

张佳胤匆匆赶往杭州,才进浙江境,一个消息霹雳而来:杭州城里又发生了民变。

张佳胤惊问:“兵变和民变联合了吗?”

“暂时没有,”报告的人说,“不过有这种趋向。”

张佳胤是考成法训练出来的官员,向来行动迅疾,他猛拍了马屁股,叫道:“快走,不能让他们联到一起。”

杭州城的几个城门已关闭,城里火光冲天,是变民在放火。张佳胤报出自己的身份,不动声色地进了杭州城,又悄无声息地进了巡抚衙门。杭州城已一片混乱,张佳胤连夜召开紧急会议,把兵变的几个小头目叫来说:“首辅大人说了,你们的条件都可满足。但你们搞兵变,这是大罪,必须先赎罪。”

几个小头目造反立场并不坚定,又听说是一言九鼎的张居正发了话,连忙表示重新臣服。张佳胤指示他们,把民变镇压下去,他就既往不咎。

士兵们都训练有素,拿起武器冲向大街。黎明时分,士兵们押着两百多名变民来到巡抚衙门。张佳胤点出了七十多人,就在巡抚衙门门口斩首示众。

有人悄悄问张佳胤:“士兵怎么办?”

张佳胤说:“按张阁老的意思,把带头闹事的杀掉。”

“可您答应他们既往不咎的?”

张佳胤笑了:“大丈夫言不必信,唯义所在。况且,张阁老让杀,我也没有办法。”

于是,在张佳胤残忍的刀下,杭州城的民变和兵变全被镇压。

这是张居正的辣手,也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次。

张先生可好?

1582年三月初,也就是张佳胤送来浙江杭州捷报时,张居正病情加重。痔疮已严重到生活不能自理的程度,他只好请长假在家。

朱翊钧三番五次派人探望,每次探望的人回去后,朱翊钧都会迫不及待地问:“张先生如何?”

回答:“不太好。”

朱翊钧摸着眉毛:“那要勤去看啊。”

张居正的确不太好。整个国家的官员都震动了,就在任所以各种形式为张居正祈福。那是非常壮观的场面,一座城市烟雾缭绕,钟声、鼓声、念经声,声声入耳。京官们更是起劲,把张居正府的那条街都堵满,跪在地上黑压压的一片。直到三十多年后,为魏忠贤祈福的场面才勉强超过了这次。

张居正得到这消息时,毫无表情。张四维和申时行都看得出来,张居正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

朱翊钧也认为这是理所应当,居然下旨,要全国人民都为张先生祈福。他形成了某种惯性,每个去探望张居正的太监回来,他第一句话就是:“张先生可好?”

太监的回答也是一样:“不太好。”随即又补充道,“去张阁老家真不容易,几条大街都被堵塞,都是官员们在为张先生祈福。”

朱翊钧带着一丝嫉恨的口气:“你看,这就是人心!”

冯保在一旁神情忧伤,朱翊钧就对他说:“大伴,张先生真是国家的灵魂啊。”

“我也想去看看张先生。”冯保诚心诚意地说。

“去,赶紧去。”朱翊钧微笑着。

冯保一路小跑,来看张居正。张居正正和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谈话,气息奄奄,脸瘦得吓人,眼神也失去了从前的光彩。

如果不是那个医生模样的人在场,冯保几乎要哭出来。他和张居正合作十年,已不是盟友,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他站在一旁,双眼无限同情地看着张居正。张居正只向他投去一道友好的目光,就继续听那人讲话了。

那人说的话有点诡异:“割了它,一了百了。”

冯保头皮发麻,插嘴道:“什么割了它?”

那医生回过头来,看着冯保说:“张阁老这痔疮已非常严重,只能割掉。”

冯保惊住:“这样严重?”

张居正抬头望了冯保一眼,又望了那医生一眼,带上自生病以来从未有过的威严:“割!”

痔疮很快被割去了,血经过各种方法的堵塞,终于止住。但医生很遗憾地告诉张居正,痔疮虽去,但他的病不仅是痔疮问题,脾胃也有病。于是张居正几乎不能饮食,倒在**,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朱翊钧紧张地问冯保:“张先生到底可好?”

冯保也不知怎么回答,只能安慰朱翊钧:“需要静养。”

朱翊钧说:“那么多事还等张先生处理呢,要静养到什么时候啊。”

冯保不再说什么,这段时间,他向张府跑的次数比之前的十年加起来还多,他比张居正本人还心焦十倍。

他对张居正说:“皇上心焦得很,盼望您早日康复,好为国分忧。”然后又补充道,“俺更是盼望您早日康复呢。”

张居正叹气道:“我何尝不想早日康复,但越着急,病势越重。”

冯保不知该说什么,两人就都沉默着。

冯保走的那天晚上,张居正做了个梦。恍惚中,他梦见朱翊钧派他去祭祀一个女神。他走啊走,那是一条无尽头的路。但他能看见女神,女神在山巅,向他微笑。

很快,朱翊钧就知道了,朱翊钧说:“这应是上天的暗示,如果派人去祭祀下这位女神,张先生的病就能好。”

冯保宁可信其有地说:“那就请皇上赶紧去祭祀吧。”

朱翊钧摊开双手,一副轻松的样子:“可女神在哪里?”

张居正也在琢磨这个女神,终于被他琢磨出来。他给山东巡抚写信说:“我梦中的女神应该就是你们泰山的仙妃,我已派小儿去祭祀,请你们多多关照。”

1582年四月初,去泰山的人祭祀完女神,回到京城。张居正的病却日见沉重,原来女神的保佑,果然是个幻梦。命中注定,他将继续病下去,似乎要永无康复之日了。

张四维和申时行来得很勤,因为很多政事他们不敢擅自做主。这也是朱翊钧的意思,每当有事,他总是吩咐内阁:必须要让张先生处理,朕才放心。

张居正在病榻上,从未停止过工作。病情越来越重,朱翊钧的问候也越来越频。

1582年五月的最后一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袭击了京城。张居正听到外面雨声大作,仆人们浑身湿透地跑进跑出。有道幽暗的光柱从窗户外面飘进来,带来了雨水的气息,夹杂着湖北江陵特有的味道。

他想家了。

他想回家。

然而家乡只能在心里,不可能在眼前,因为朱翊钧死活不让他走。

遗嘱

1582年六月初一,原本明媚的天慢慢黯淡起来,这是日食。

全国各地为张居正祈祷的人大惊失色,认为这是首辅大人要离世的征兆。

张居正在那几分钟的黑暗中,回想往事。他想到老师徐阶,前段时间,徐阶过生日,他还写了封贺信。对这位恩师,张居正虽有过腹诽,但到底还是感激涕零的,没有徐阶,恐怕就没有他张居正。他又想到高拱,如何评判此人呢?直到太阳重现天空时,他也没有最后的定论。

四天后,彗星出现于天空,苍白的光芒,让人不寒而栗。张居正叫来儿子张懋修,对他说:“本来我要今年秋天辞职回老家,恐怕等不及了。我要给皇上写辞职信。”

辞职信呈上去了,很快就得到朱翊钧的答复:“张先生不必为病发愁,安心静养,总会好起来。朕离不开您,绝不能让您走。”

张居正得到圣旨,昏昏沉沉中说了句话:“这是想让我死啊。”

身边的人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朱翊钧为何在这个时候还揪住他不放,真的仅仅是国家离不开他吗?

在整日的昏沉当中,仆人悄悄报告,戚帅派的人来了。

他毫无动静,这是他自五月下旬以来不变的态度,无论是谁来,他都是这副样子。戚继光的人就坐在床边,满脸同情地看着张居正。

“戚将军有事吗?”他终于睁开眼,问了句。

来人回答:“戚帅对您的病情特别关心。”

“回去告诉他,做好本职,无论我在还是不在,都一样。”张居正缓缓地说,又补充道,“我已安排好了,要你们戚帅放心。”

戚继光的人才走,李成梁的人就来了。张居正把说给戚继光的话重复给李成梁的人听,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他正把有限的精力用在写辞职信上,一封接一封,但朱翊钧的答复永远都是一样:朕不能离开张先生。

1582年六月十七,张居正突然从**坐起,整个人除了瘦弱不堪外,精神状态从未有过的好,这是回光返照。他让人找来张四维和申时行。

张四维和申时行一见张居正的神态,都表现出惊喜来。张居正要他们坐下,坐稳了,因为他有很多话要说。

他先对张四维说。张四维激动得要死,在他看来,这是张居正在立遗嘱。

“实际上,自你入阁,我始终对你就没产生过好感。”张居正一开口,张四维从头凉到脚,“你虽表面上对我恭敬如狗,背地里却拉帮结派,这我可以都假装不知,但你的票拟从来就没让我满意过!”

张四维听到这里已浑身是汗,额头上的汗珠子噼里啪啦向下掉,他在椅子上已坐不稳。张居正却没有死揪住他不放,轻轻地绕过他,看向申时行。

“你相貌宽厚,但内心多欲,话特别多,就是证明。这就是好名,人有好名之心,就如一棵大树,遮蔽了阳光,你在树下种什么死什么。”

申时行狼狈不堪,急忙去抹脸上的汗。

“我希望以后,你二人无论是谁来坐首辅这个位置,都铭记一点,我所建立的一切法度都不要更改。”

两人慌忙地异口同声:“绝不更改。”说完这句话,两人下意识地去看对方,都发现了对方脸上的欣喜之色。

张居正不去看他们的脸就知道两人都在想什么。张四维想的是:虽然他张居正看不上我,但他一死,按资格,我就是首辅。申时行想的是:内阁就我和张四维,张居正看不上张四维,那接班人肯定就是我。

张居正轰走两人后,又派人去找冯保。连他自己都很模糊,这个时候找冯保要干什么。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和冯保是一条船上的,他就要跳船了,应该关心下战友冯保。或者可以这样说,他应该为冯保再做点什么。

冯保看到张居正,面色苍白,眼珠浑浊,但精神却出奇的好,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十分想痛哭一场,但终究没有下泪。

“皇上最近如何?”张居正发问。

冯保似乎摸不透皇上最近到底如何,模棱两可地回答:“还是那样,只是特别关心张先生的病情。张先生,你要活下来啊,不然俺……”

“你看我不是很好吗?”张居正安慰他,“冯公公什么时候如此多愁善感了?”

冯保破涕为笑:“惭愧啊,让张先生见笑了。”

“有一事要和冯公公商量,”张居正进入正题,“我过几天好转,就要辞职,非回老家不可。我这一走,不知何时能回,内阁不能没有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冯保明白,这是张居正要想办法保护他,他心领神会。

“我想要潘晟接替您。”

潘晟是当时的礼部尚书,冯保的老师。据后来一些攻击他的人说,此人胆小怕事,才识平庸,只因为和冯保关系不错,所以才被冯保推荐。这恐怕是一面之词,如果真是这样,张居正就不可能答应冯保。他一心为公,世人皆知。况且如果潘晟真是这样的人,他也没有能力保护冯保。

潘晟入阁的同时,张居正又推荐吏部左侍郎余有丁入阁。余有丁生平性阔,胸无城府,人缘极好,同样也是张居正的忠实信徒。接下来就是张学颜、梁梦龙、曾省吾等人,张居正希望朱翊钧能重用他们。

这一切都是张居正和冯保商议的,朱翊钧很明白,所以第二天就下旨,让潘晟、余有丁入阁。潘晟排名第一,张四维和申时行气得死去活来。

1582年六月十九日夜,张居正突然从噩梦中醒来,厉声高叫。张家人慌忙跑到他床前,他已说不出话,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对着张家人不停地流泪。

第二天,朱翊钧派人来请教遗嘱。张居正恍恍惚惚地想到一件事,原来皇上知道他要死了,而且非死不可了。他对前来的太监说了几句不明不白的话,慢慢地闭上眼,离开人间,享年五十八岁。

他把一切都贡献给了国家,这个国家不会亏待他,这是他一直坚信的事。

张居正的葬礼被朱翊钧办得超级隆重。张居正的灵柩从北京缓缓出发,由一支人数众多的骑兵护卫。所过之处,各地官员以身作则,带人跪在张居正灵柩所经道路两旁,号啕大哭。盛大的场面甚至让国人以为是死了皇帝。

故事如果就此结束,应该是完美的。但故事,并没有结束。

抄家

张居正死后不久,就有人弹劾潘晟,认为他不具备阁臣之才。这是政府官员多年被压抑的结果,他们被张居正左右了十年,如今张居正已死,他们再也不想被张居正继续摆布下去。

弹劾潘晟的奏疏一封接一封,潘晟已由浙江新昌出发,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原路返回。人类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感觉,我们称它为直觉或第一感。潘晟当时就有种感觉:如果他继续前行,下场一定很惨。于是他拒绝了冯保苦口婆心的规劝,毅然回到家中,闭门不出。

朱翊钧被这些弹劾书搞得晕头转向,叫内阁头号人物张四维前来商议。张四维叩头完毕,偷偷抬头看朱翊钧,他不禁大吃一惊。他看到的不是平时中规中矩的皇上,而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龙。

没有了张居正的朱翊钧,现出了他的本来面目。朱翊钧直截了当对张四维说:“潘晟是张居正,不,是张先生推荐的,现在有人弹劾他,你认为如何?”

这根本不必问,张四维伶俐透顶,直接拿出他的主意,自然也是朱翊钧的主意:“张居正推荐的人也未必就合格,这么多人弹劾潘晟就是证据,皇上怎能触怒众心,非要用他?”

朱翊钧大点其头,声音从未有过的洪亮:“下旨,削去潘晟的内阁大学士之职,不必来京。”

张四维突然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张居正虽死了,可冯保还活着。他提醒朱翊钧:“潘晟是冯公公的老师,皇上……”

朱翊钧哆嗦了一下,冯保那张胖乎乎的脸立即浮现在他眼前。那张脸上的两只小眼睛总偷偷注视着他,他所做的一切都会被母后知道。但他马上恢复了镇静,有些恼火:“冯公公的老师又如何?潘晟不配就是不配,谁的老师都不成!”张四维嘴角露出微笑。

消息很快传开:皇上对冯保颇有微词。

官员们跳起来,但大喜之后,仍不敢动作太大,而是小心翼翼地攻击冯保的心腹徐爵。朱翊钧想都不想,下旨将徐爵治罪。

官员们大喜过望,御史李植拿出全身的胆气,向冯保发起了进攻。他说冯保在十年时间里积累起巨额财富,富可敌国。

朱翊钧稍稍犹豫一下,想到张居正已死:啊哈,给朕将冯保捉拿,抄家!

冯保的家被抄得很干净,朱翊钧得到金银一百余万两,珠宝无数,他发现抄家其乐无穷:啊哈,大伴这厮,比朕还富有,他这钱是怎么来的?

官员们又发现了玄机,这个问题用三个字就可解答:张居正。冯保用十年时间能积累如此财富,当然是和张居正勾结的结果。人人都知道这应该是标准答案,可没有人敢先出手。张居正!这三个字就如恶魔的名号,时刻雕刻在每个官员心上。一想到要对付张居正,每个人都魂不附体。

但很快就有确凿的消息传来,皇上要对张居正动手。证据是,当李太后问朱翊钧为何要抄冯保的家时,朱翊钧的回答是:“没有什么,只是冯保受了张居正的蛊惑,很快就会把东西还给大伴的。”

这是圣旨,是一道命人攻击张居正的圣旨!

可还是无人敢动,张居正这三个字太震慑人心!

小心为上,官员们互相激励互相忠告,坐到一起谋划,终于达成一致:先攻击张居正制定的那些政策,如果成功,掉头再攻张居正。实际上,他们恨张居正,无非就是恨那些政策,张居正已死,是否攻击他已没有多大必要了。

有人小心翼翼地向朱翊钧提出:“考成法太严苛,而且使内阁控制六部,不符合祖制。”

“啊哈,”朱翊钧狂叫,“给我取消!”

有人大胆地说:“驿递新规冷了太多官员的心。”

“啊哈,”朱翊钧跳起来,“给我取消!”

有人痛哭流涕:“皇亲国戚的官职居然不得世袭,这成何体统?”

“啊哈,”朱翊钧几乎要翻个跟头,“给我取消!”

总之,凡是张居正制定的,朱翊钧全部取消,凡是张居正认为不可的,朱翊钧全部恢复。1582年下半年的朱翊钧,如同一朵飞翔在空中的浪花,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大权在握,江山我有。

他终于品尝到皇帝的滋味,终于领会了没有张居正的岁月比神仙都快乐。他下的每一道御旨都不须经过任何人的同意,每当他下旨时,都会昂首挺胸。现在,一切都是他朱翊钧的,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限制他,包括他母亲李太后。

1583年三月,朱翊钧突然下令将张居正临死前授予的谥号“文忠公”剥夺。此时,离张居正离世只有短短的九个月!

这道圣旨不必找理由,朱翊钧本身就是理由。

这又是道信号:张居正已不是从前的张居正了。于是,终于有人如同赌博一样,开始从外围向张居正发起了进攻。

御史丁此吕向朱翊钧上疏说,1579年应天乡试主考高启愚受人指使,出了考题“舜亦以命禹”。丁此吕痛心疾首地说:“这是高启愚有意劝进:舜是皇上您,禹是张居正。”

首辅申时行虽内心多欲,但张居正毕竟对他有知遇之恩,所以极力痛斥丁此吕胡说八道。

朱翊钧拿着丁此吕的奏疏说:“难道张居正的三个儿子中进士内有隐情也是他胡说八道?朕怎么都不相信,聪明人难道都出在他张居正家里了?”

申时行内心苦笑:“张居正三个儿子中进士的事,皇上你不知道?这可都是你亲自殿试过的人啊。难道你忘了,你还想把张居正的四子张简修升为状元,还是张居正避嫌,才让你打消主意的!”

这些话,申时行不想说,说了就是指摘皇帝,这是大罪。但他极力维护张居正,许多官员也站出来替张居正说话,朱翊钧似乎觉得时机未到,所以免了丁此吕的职务。

丁此吕事件三天后,又有人跳出来,指控礼部侍郎何洛文当初在张居正的两个儿子考试中,为取悦张居正而舞弊。何洛文上疏辩护,朱翊钧叫起来:“啊哈,少来这套,你赶紧收拾铺盖走人!”申时行急忙保护张居正的两个儿子,总算暂时安全。

“啊哈,”朱翊钧狂笑,“下旨:抄张居正的家!”

申时行带领还忠于张居正的官员向朱翊钧求情,但朱翊钧王八吃秤砣——铁了心,非查抄张居正的家不可。

刑部的人昼夜奔驰到湖北江陵,没有人能劝得住这些人。当他们抵达张家时,因为地方官禁止张家人外出,张家已饿死十余口。

查抄的结果让朱翊钧大跌眼镜:黄金万余两、白银十余万两。

朱翊钧叫起来:“啊哈,怎么可能就这点钱!”

抄家的官员们对张居正家所有人严刑拷打,张居正的一个儿子经受不住自杀。张家从此一落千丈。

张居正身死,却死得如此不踏实。从他当权到被抄家,一切来得如此突然,简直就是一场幻梦,他曾预料到过吗?

可能,因为他说过,既然选择了一心为国这条路,就要风雨兼程,不管前面是否是刀山火海,不管发生任何事,死而无憾。

如果这真是他的肺腑之言,那他应该再加上一句:纵然是死后面对刀山火海,也要再一次死而无憾!

[1]《传习录》是明代哲学宗师王阳明的论学语录和书信集,是了解阳明心学最经典的入门必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