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考成法:集权的第一步(1 / 1)

吊诡的刺客

1573年正月,柔和的春节气氛飘浮在紫禁城上空。朱翊钧在乾清宫琅琅读书,冯保站立一旁,受张居正的托付看护着朱翊钧的功课。铅灰色的云层压下来,朱翊钧感到困倦,抬头看向远方,要舒缓下眼睛的压力。刹那间,他看到一人在门外东张西望。

此人穿着平民服装,腰中鼓鼓,鬼鬼祟祟,朱翊钧扭头问冯保:“那人是谁?”

冯保也看到那人,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去,指着那人喝问:“什么人?”朱翊钧快步跟了出来。

那人听到冯保的叫喊,向这边一望,看到了朱翊钧。他手已摸向腰部,弓腰直奔朱翊钧蹿来。

冯保大惊失色,急忙吼道:“来人,给我拿下!”从四面八方蹿出了多名侍卫,扑向那人。那人寡不敌众,终于被制服,按在地上。

朱翊钧在冯保和多名侍卫的护卫下,挪到那人眼前。朱翊钧装作大人的模样,使出威风喝问:“你是什么人?”

那人整个身体猛地向上一挣,险些从几十双手里挣脱出来。冯保慌忙把朱翊钧护在身后,向后疾退,说道:“皇上快回屋,我来审他。”

一干侍卫把那人连拖带拉地带走。中午,朱翊钧在房间里焦虑地踱步,冯保急慌慌地来了,向朱翊钧报告说:“此人自称王大臣,是蓟州的逃兵。”

朱翊钧脸色发红,显然对结果不满意,问道:“完了?”

冯保想了想,小心地回道:“完了。”

朱翊钧很生气:“皇宫守卫如此严密,他一个逃兵是怎么进来的?”

冯保“啊”了一声,扑通跪到地上,连说死罪。

朱翊钧愤怒地要他起来:“我不是说守卫问题,我是说,皇宫守卫如此严密,他一个士兵不可能靠自己进来,这其中必有隐情,你要给我查清楚!”

冯保连答了几个“是”,转身就跑。

朱翊钧喊他:“回来,立即去请张先生。”

张居正神色自若,脚步飞快地来了。在来的路上,他已得知了大致情况,一见到朱翊钧,他急忙跪下请罪。朱翊钧拉他起来,把疑问说给张先生听。

张居正正在思考,冯保谨慎地插嘴道:“不如让东厂来审。”

这话说得很有艺术,冯保提督东厂,要东厂来审就是让他冯保来审。张居正发现冯保正用求助的眼神看着自己,沉默了一会儿才对朱翊钧说:“这事发生在大内,要冯公公审,自然恰当。那就先让冯公公审吧。”

朱翊钧点头同意。冯保感激地看了张居正一眼。张居正当时还不懂这一眼的内涵。两天后,他才懂,但有点晚了。

对嫌疑犯而言,东厂和地狱区别不大,只要你进了东厂,连你前辈子犯的事都能记起来。酷刑之下,无人能一言不发。冯保很快就得到那名刺客的招供,刺客名叫王大臣,是戚继光军中的一名小班长,此次进京是奉了戚继光之命刺杀皇上朱翊钧的。

这一信息很快被徐爵输送给游七,游七马上报告给张居正。张居正大惊失色。这份供词非同小可,他知道戚继光不可能干这种事,可身为边将,大权在手,就怕有人说你干了这事。他连忙派游七去找徐爵,让徐爵通知冯保,他要见冯保!

1573年明帝国外廷巨头和内廷巨头在幽暗的光线下,对座而谈。张居正在冯保来之前已经筹划了所有问题,所以冯保才落座,他就开始了发问:“王大臣是屈打成招吧?”

冯保笑道:“张阁老这话不对,东厂以前是这样,可现在,您是首辅,就不敢那样了。”

张居正也一笑:“他都招了什么?”

冯保端起茶碗,又放下:“我让徐爵通知了游七啊。”

张居正正色道:“我还是想听冯公公亲自说。”

冯保又端起茶碗,别有用心地一笑,喝了口茶。这个时候他还卖关子,张居正很不满意,但他没有催促冯保,因为他知道冯保肯定会说。

“此人的名字很怪异,”冯保慢悠悠地说道,“他说自己叫王大臣,本是您好友戚继光的部下,这次是奉戚继光之命来京师谋杀皇上的。”

张居正冷笑:“冯公公相信吗?”

冯保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谁信谁是傻子,他这是诬陷戚帅呢。”

张居正再冷笑:“可见你们东厂还是屈打成招啊。”

冯保干笑:“张先生,这件事还真麻烦。你说如果不是受人指使,他一个当兵的,怎么就敢来刺杀皇上。如果不是受大家伙指使和帮助,他怎么就能奇迹般地出现在大内?纵然不是戚继光指使,肯定也有大家伙为他提供帮助。”

这也是张居正疑惑不解的地方。这个自称王大臣的人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大内?大内是什么地方,连锦衣卫的指挥使出入都要被审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却轻而易举地来到皇帝眼前!其中必有玄机。

他冥思苦想时,冯保问道:“张先生对这件事怎么看?”

“怎么看?”张居正思考了一会儿,“这要看从什么角度看。”

冯保一震:“哦?”

张居正向冯保吐露心迹:“冯公公,你我都知,此人必不是戚继光派来的。他诬陷戚继光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目的可能和你我有关。”

冯保失声:“什么意思?”

“自先皇去世,主少国疑,你我二人分掌内外廷,难免引起别人嫉妒憎恨。我常提醒公公做事要谨慎,万不可在此时被人捉了把柄,就是此意。此人恐怕是那群反对我们的人所指使的。”

冯保跳了起来,咬牙切齿道:“高拱!”

张居正连忙说道:“冯公公不要这样想,高公恐怕没有这个心思。”

冯保在原地打转:“请教张先生,此事该如何处理?”

张居正沉思一会儿,缓缓说道:“如果轻易放过,显得我们太软弱……”

冯保把右拳砸到左掌上,恶狠狠地说:“那我就挖出背后的阴险小人来!”

冯保告辞后,张居正右眼皮直跳,他总感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月光初上时,游七像被狼追一样冲进他的书房,气喘吁吁地说道:“大事不好,王吉又招供了。”

张居正没有反应过来,训斥游七:“什么王吉?”

游七定了定神,说道:“就是那个王大臣,翻供了。他说自己叫王吉,是受高拱主使来京城刺杀皇上的。”

张居正从椅上一跳而起,惊慌失措:“什么?冯保胡闹!”

游七还有更不好的消息:“冯公公已把审讯报告交给了皇上。”

张居正又一屁股坐回椅子里,脸色很难看。

他固然恨高拱,恨高拱当初在内阁的嚣张跋扈,可高拱既已离开,仇恨就烟消云散,他从未想过要把高拱赶尽杀绝。想不到,冯保却还铭记高拱,更想不到,冯保会借此向高拱复仇。

张居正马上感觉情势严重了,如果此事做成,官员们会毫不客气地想,这是他张居正在报复高拱。到那时,真的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一想到这里,他就头皮发麻,命令游七:“备轿,去皇宫!”

无法息事宁人

朱翊钧正准备派人去请张居正,张居正已匆匆而来。跪拜完毕,他发现朱翊钧的脸很难看,李太后坐在那里冷若冰霜。冯保站在一旁,满脸的红光。他暗暗叹息,知道事情挽回的余地已所剩无几,然而他还是想试一试。

李太后先发话,如同一座石雕发出人声:“张先生,当初高拱去职,是皇恩浩**,要他使用驿站。这也是我和皇上看在您的面上。先皇待高拱可是恩重如山,想不到他狼心狗肺,做出这等事来。张先生,你说他的良知都让狗吃了吗?”

张居正正思考如何回李太后的话,朱翊钧已急不可耐地发话:“他高拱就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到了今天还贼心不死,应该满门抄斩!”

张居正吃了一惊,同时去看冯保。冯保努力躲着他的目光,躲来避去,还是被张居正捉住了。张居正看准了冯保,却对朱翊钧说话:“皇上可得到确凿证据是高拱指使吗?”

这种态度很不敬,但朱翊钧没有感觉到,他全部心思都在对高拱的愤怒上。听到张居正这样问,他转向冯保:“你说!”

冯保终于有机会躲开张居正犀利的目光,报告案情:“王吉已招供,是高拱主使,高拱靠他的力量在京城中布置,一直布置到了皇宫。”

张居正冷冷地看着冯保。冯保哆嗦起来:“王吉临行前,高拱送给一件蟒褂、一柄三尺宝剑,现都在东厂。”

李太后哼道:“倒是不惜成本!”

这句话如同强心剂,鼓舞了冯保:“是啊,那柄宝剑据鉴定,是玄铁所制,柄上还镶着一颗猫眼玉珠。那件蟒褂,在黑市能卖到几百两银子呢。”

朱翊钧暴躁地喊起来:“大伴,说正经的!”

冯保“是”了一声,继续说道:“据王吉交代,高拱自回老家后就招收豪杰,只是找不到合适人选,不然,早就派人来刺杀皇上了。”

朱翊钧双手颤抖,嘴唇发紫,像是要背过气去,正要说什么。张居正再也受不了冯保的胡说八道了,向朱翊钧鞠躬道:“皇上,这件事有疑点,请皇上三思。”

朱翊钧气呼呼的:“什么疑点?”

张居正道:“千里迢迢入京,穿着蟒褂,带着宝剑,岂不是很惹眼?世上哪有这样的傻瓜?”说完这段话,他看向冯保,“冯公公第一次审讯此人时,他自称叫王大臣,说是戚继光派来的。才半天时间,又说自己叫王吉,是高拱派来的。显然,此人是狡诈阴险之徒,栽赃陷害戚继光和高拱。”

朱翊钧狐疑地看着冯保,冯保急忙说:“是有这么回事,当时我不信是戚继光派来的,所以一用刑,他就说了真话。”

张居正平静地回应冯保,也是对朱翊钧和李太后说话:“真话假话,现在还未知。他第一次说假话,第二次就敢保证是真话?”

朱翊钧和李太后听出来了,张居正是在为高拱辩护,不禁皱起眉头。张居正何等聪明,马上发现了二人的情绪变化,提出已思考多时的方法:“其实有个办法,可查出真相,把他交给锦衣卫和都察院。”

朱翊钧冷起脸:“张先生,冯公公已审完,何必再麻烦呢?我看明天就派人去高拱家,把他全家捉来!”

“皇上!”李太后提高了音量,“就听张先生的。”

朱翊钧垂下头,母亲的话就是他的圣旨,是天的意志,他不敢违抗。在他的字典里,连“违抗”一词都没有。

张居正谢了圣恩,出来回到轿子里,对游七说:“回去,走快点!”

一回到家,张居正直奔书房,铺开纸,把在轿中酝酿的话如水银泻地般写了下来,让游七送给了冯保。冯保不必展开信,就知道张居正肯定没有好话。果然,张居正在信中义愤填膺地说:“有多大的仇恨,竟然使你做出如此事!如果今天我不拦着,后果有多严重你可知道!高拱一人死掉不要紧,天下人岂是瞎子和聋子,他们必会对你我群起而攻!你倒无所谓,躲在深宫,我呢!我不在乎流言蜚语,我在乎的是政治事业夭折。皇上年幼,万一有巨变,你担当得起吗!”

冯保看完信已是满头大汗,他对心腹徐爵说:“这事是我欠考虑,把张先生给装进来了。”

徐爵说:“没那么严重吧。”

冯保无力地摇头道:“你不知道政治的厉害,张先生麻烦了。”

张居正在第二天就遇到了麻烦,王吉事件像风一般被传开,京官们哗然。有人立即跳出来说:“这明显是冯保和张居正勾结制造的案子,要把高公置于死地。”

有人就伤心欲绝地添油加醋:“张居正已挤走了高拱,为何还要赶尽杀绝,连禽兽都不如!”

有人刚表示怀疑,便立即遭到驳斥:“你就是白痴,按历史故事推,也能推出此事是张居正所为。严嵩挤走夏言后便杀了他,徐阶挤走严嵩后就杀了严世蕃,高拱要把徐阶一家置之死地。现在高拱能逃出这个定律?!”

在议论纷纷后,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杨博。杨博知道,这是众人的托付。如今朝中,只有他威望最高,也只有他和张居正能说上话,可保高拱不死。杨博决心勇担重任。

葛守礼站起来说:“我陪你去。”

杨博激动地点了点头,两台轿子抬到了张居正家那条胡同。按当时不成文的礼节,两人就在胡同口下了轿子,骑上马,敲开了张居正家的大门。

张居正的愤怒

杨博和葛守礼一进张府大门,马上有人把他们引到张居正的书房。张居正正襟危坐在书房中,仿佛一直在等待二人。杨博意识到,张居正已有准备,所以很快就进了正题。

杨博说:“东厂是最无良知的,他们是想牵连无辜之人。我愿以身家性命保证,高公是无辜的。”

葛守礼接话道:“我也愿以全家百口性命担保高拱是无辜的。”

张居正的确有准备,可他想不到平生所钦佩的人,竟然误解自己,竟然会把这件事扣到自己头上。他沉默了一会儿,猛地爆发道:“你二人以为王吉事件是我主使的?”

葛守礼一见张居正脸色大变,马上不出声。杨博鼓着勇气道:“不是,但只有您,此时才有回天之力,拯救高公。”

张居正缓了口气:“别人非议我,我无所谓。你二人如果也有这样的心思,我很伤心。这件事发生后不久,我就知道了。我特意嘱咐冯保,别四处牵扯。想不到冯保……”说到这里,张居正停了下来,在二人面前提“冯保”,总感觉不对劲。

杨博理解了张居正的顾虑,接过话头说:“冯保做错事,还希望张阁老能矫正。不瞒您说,官员们在外面议论纷纷。”

张居正的气又起来了,先怨恨冯保做事不用脑子,再厌恶那群穷嚼蛆的官员。他总说自己不惧人言,可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流言杀人这些格言总让人心里不舒服。

“我已布置了,”他在椅子上向后一仰,百无聊赖,“水落自然石出,请两位回去等待。记住两件事:第一,高公是我此生中最敬重的人之一;第二,告诉那些嚼舌头的官员,多做实事少胡说!”

两人知趣地站起来,匆匆离开。

张居正刚走出书房,游七急慌慌地来了,说:“吴百朋要见您。”

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张居正满脸狐疑。

游七心有灵犀:“还不是王吉的事。”

张居正想了想说:“让他进来吧。”

他又重坐回书房。吴百朋进来了,神色自若,不等张居正让座,就一屁股坐进了椅子。自从巡边事件后,吴百朋和张居正的关系日益淡化。据可靠消息,吴百朋在背后没少指责张居正,张居正对这位同年的脾性了解,所以也没放在心上。

二人谈了会儿闲话,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张居正很不耐烦地说:“你善用兵,还是谈兵事吧。”

吴百朋冷淡地回道:“我来你这里可不是谈兵事的,现在有件事比兵事更重要。”

张居正知道,吴百朋的来意要脱手了,他静静地等着。

吴百朋的嘴如脱缰的野马:“有些官员并无大罪,而有人却无中生有、小题大做,千方百计罗织罪名,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对这类案件,你作为首辅,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张居正冷笑:“这是你臆想出来的,还是确有此事?”

吴百朋也用一声冷笑,针锋相对:“有没有此事,首辅大人您不知吗?”

张居正收了冷笑:“这件事都是东厂搞的。”

吴百朋发出干燥的“哈哈”两声笑:“太监能干什么好事?”

张居正冷哼一声:“送客!”

吴百朋想不到张居正用这招,把一箩筐话全都烂在肚子里,愤愤不平地离开了张府。

张居正看着他的背影,先是冷笑,然后凝重起来。王吉案的确已布置好,可就怕中间出差错。本来,他只想让都察院和锦衣卫联审,可担心冯保,于是,他再上疏朱翊钧请求都察院、锦衣卫和东厂三堂会审。

朱翊钧同意。冯保发现自己受到张居正的重视,表示很欣慰。心情大好之下,冯保特意给王吉送去一杯酒。王吉认为是毒酒,坚不肯喝。冯保对别人的不识抬举很愤怒,强行把那杯酒给王吉灌了进去。

王吉用手抠嗓子,吐出一点。他连忙躺到地上等死,可过了许久,他没有死。但冯保告诉他:“你现在没死,不代表你明天后天不死,因为你要经历三堂会审,你要说实话。”王吉狐疑地看着冯保,冯保露出诡异的一笑。

十天后,三堂会审。主审官是锦衣卫左都督朱希孝。此人大有来头,先祖乃是成国公朱能,老哥是成国公朱希忠。张居正要他做主审,显然是看重了他在朝中的威望,只要是他审核的结果,官员们就不会再有话说。代表都察院的是葛守礼,他和冯保坐在朱希孝两边,几乎没问王吉什么话。冯保更是一言不发,甘心做个陪衬。

朱希孝当然想知道王吉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惜他得不到答案。这并非是王吉不想说,而是他已说不出来。就在今天早上,王吉突然发现自己哑了。他在堂下比画来比画去,谁都看不懂他到底要比画什么。朱希孝突然想到“哑巴吃黄连”这句话,看王吉的焦虑表情,他认定这嫌疑人有一肚子话要说。当他也跟着焦虑时,冯保叹息道:“真是清官遇上哑巴,这怎么审?”

葛守礼紧跟冯保的话后说道:“我看就算了吧,且不说他是谁派来的,单就私入大内,也是死罪。”

如果张居正在,他会听出冯保和葛守礼话外之音。冯保一半高兴一半忧愁:高兴的是,王吉对在东厂的事什么都说不了;忧愁的是,王吉也不能说高拱指使了。

冯保的忧愁却是葛守礼兴奋的:高拱可无忧了。

朱希孝很快结了案,案词是和葛守礼与冯保达成一致的:王吉是社会无赖,侥幸进了大内被捉,胡说八道诬陷高拱指使,想脱罪,交刑部拟罪。

朱翊钧很不满意这结果,他对张居正说:“哪里有这样简单的事?王吉进入大内是偶然事件?背后没有指使人?这不可能啊。”

李太后默不作声,张居正也就不说话,并拿眼去看冯保。冯保得了指示,说道:“皇上,这件事真就这么简单。三堂会审结果也得到了官员们的认可。”

朱翊钧在椅子上来回蹭着。李太后轻轻咳嗽一声,他老实了。李太后轻启朱唇:“张先生,你怎么看?”

张居正略一思索,回道:“三堂会审是权威,没有问题。王吉案可以结案。”

朱翊钧很不忿,但不敢发作。李太后微微点了点头,说:“那就照三堂会审的结果判吧。”

王吉被判斩首,即刻行刑。正史说,王吉是冤枉的,流的血非常无辜。这种论调实在让人奇怪,他私闯大内,就是死罪,被斩首何来冤枉?

当然这是个疑案,王吉是怎么进的大内,为什么要进大内,恐怕只有掉了脑袋的王吉本人知道。朱希孝用十天时间调查来龙去脉,也没查出任何结果。他能迅速做出判决,大概也是受了张居正“不要牵连任何人”的暗示吧。

王吉案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了。官员们私下议论纷纷,论调无数。都察院葛守礼对张居正说:“这案子总不让人踏实。”

张居正冷冷回道:“你自己心中踏实就好,管别人做什么?”

张居正心很踏实,因为他不会关注这种小事。几乎所有的事在他看来都是小事,只有一件事是大事,那就是富国强兵。富国强兵有很多前提,提高行政效率迫在眉睫,顺利推行他的执政思想也是眼前当务之急。他把两方面同时解决,这就是考成法。

考成法:把权力集中到内阁

富国强兵的理想一直萦绕在张居正脑海,王吉案一尘埃落定,张居正马上执行富国的第一步:整顿吏治。一提中国王朝的吏治,“腐败透顶”是人人脱口而出的形容词。其实,“腐败”是中国政治的常态。之所以腐败,是天长日久、因循守旧的结果。

对于如何整顿吏治,张居正已有了想法。不过1573年,张居正还未专制到极致,所以他找来杨博与吕调阳商量,一开口就奔主题:“现在的各个衙门都是一副场景,几个脑满肠肥的人指挥着一群面黄肌瘦的人,玩命办公。文件堆满办公桌,新纸从东门进来,出去时就满满的文字。实际上,他们整天都办不成一件事。”

虽是直奔主题,可杨博和吕调阳还是听不懂。

张居正循序渐进地说:“前几天翻看我帝国法典,发现太祖时期就有规定,凡是六科每日收到的各衙门奏章,奉了圣旨者,分门别类,送司礼监。还有,各衙门奏章都要附写文本,五日后,送到相应的科注销。还有,地方衙门,每年将完销过的两京六科文件,填写底本,送各科收存,以备查考……”

杨博听得头昏脑涨,打住张居正:“您到底想说什么?”

张居正笑了:“我是想说,为何明文规定的事,在现实中却销声匿迹?”

这也叫问题?吕调阳不禁觉得可笑:“很正常,法纪条文浩如烟海,时间一长,形同空文,这也是规律吧。”

张居正板起脸来:“这绝不正常!有法不依,不如无法,有令不行,不如无令!我想治理这股歪风邪气,你二位有何建议?”

杨博考虑了一下,慢吞吞地开口道:“我突然想到高公。”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王吉案刚结束,“高拱”这两个字对张居正而言是敏感词。杨博并不是没脑子的人,怎么这时候提高拱?

张居正看着杨博,杨博还是慢悠悠地说道:“高公当年下大力气整顿吏治,结果得罪了好多人。第一次离开内阁,就是因为这个。”

张居正释然,杨博说得没错。在当时的明帝国整顿吏治,很冒险。要整顿吏治,必须要在原有基础上重建制度和机构。一旦重建,就会被切身利益者攻击违背祖制,这是大罪。

吕调阳就有这种担忧,他试探性地问张居正:“不知您准备建立什么制度和机构呢?”

张居正坚毅地摇头道:“不必建立什么新制度和机构,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如果一项政策不考其终,做事不加屡省,当政者没有综核之名,做事者常怀有苟且之念,就算是尧舜复活、晏子为相,也难以有所作为。”

杨博点头叹息道:“张阁老说得对。现在朝廷,每遇衙门言官议建一事,朝廷曰‘可’,置邮而传之四方,言官的责任就算完了,他们根本不必关心建议是否实行。六部议除一弊,朝廷曰‘可’,置邮而传之四方,六部的责任就算完成,根本不必关心弊病是否真的被清除。如此一来,所有的奏章题本都成一具空文,这就是程序腐败啊。”

吕调阳见说得很热闹,不禁激动起来:“是啊,我以为应订立严格章程,凡是朝廷政令、奏章题本,都应严格考察其执行结果,凡不能按时完成者,从严惩处。”

张居正笑了:“吕大人,你这又是订立新制了,就不怕那些人找麻烦吗?”

吕调阳哑然,尴尬地笑。张居正说:“根本不必订立新章程,我担任首辅第一天就和皇上说过,遵循祖制。《大明会典》里对这块早就有了规定,何必画蛇添足!”

杨博做吏部尚书多年,对《大明会典》倒背如流,此时不由得唉声叹气:“咱们又回到原点了,固然有规定,可如何监督执行啊?”

张居正说:“很简单。各衙门制三本账簿,一本记载一切收文、发文的章程计划,这是原本。在这许多的项目计划中,把例行公事无须考查的,全部剔除,再把剩下的制成同样两本账簿:一本送各科备注,完成一件,注销一件,如有过期未完成的,就由该科提出弹劾;另外一本送内阁查考。”

杨博听了,不禁大惊失色:“张阁老,您这是要把行政权和监督权都集中到内阁啊!”

吕调阳也听出来了:“张阁老,这可是破天荒的,皇上能同意吗?”

两人异样的神情并非一惊一乍。自朱元璋废除宰相,设立内阁后,内阁就是皇上的秘书处。阁臣没有行政权和监督权,只有建议权。张居正这一招环环相扣,六科控制六部本是法律规定,然后用内阁控制六科,这无异于内阁控制了六部。

这并非是最困难的,最困难的在内廷,也就是冯保把持的司礼监。人人都知道,任何文件,不经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印,就不具法律效力。所以从某一角度而言,是司礼监在控制着六部和六科。张居正的“考成法”表面看是为了提高行政效率,实际上是从司礼监手里夺权,然后把权力集中到内阁。

杨博和吕调阳很担心张居正说服不了冯保交出这一天大的特权。但他们不知道,或者是假装不知道张居正和冯保的关系。

二人的担心并非多余,人人都喜欢权力,这是本性。冯保虽然被去了根,但对权力的热爱和正常人没有不同。要冯保同意内阁控制六部而撇开司礼监,这简直比登天还难。

张居正胸有成竹,他找冯保谈,谈的问题很简单。他说:“帝国残破不堪,非经大阵仗不能挽救。你冯公公也是胸怀大志之人,有良知之人,不能眼睁睁看着帝国这样消沉下去。我要拯救这个帝国,非得到您帮助不可。”

冯保受到如此重视,不禁飘飘然。

张居正看他入套,接着说道:“只是想请冯公公以后在我送上的奏疏上不必为难,用好你的笔和你的印。”

冯保大概听明白了,本来司礼监就是个橡皮图章,但橡皮图章却是有个人意志的,张居正现在是想让这个橡皮图章仅有的一点个人意志都要消失。

冯保一肚皮不高兴。“这不符祖制吧。”他慢吞吞地说。

“我说的正是祖制,”张居正从袖中掏出一叠纸,放到桌子上,敲了敲,“里面都有明文规定。”

冯保当然知道,朱元璋时代,他们做太监的就是木偶,皇上要他们写“一”字,他们绝不敢写“二”字。

他思虑很久,再次断定张居正和其他首辅不一样,不是很难对付,是无从对付。他使出最后一招:“太后和皇上那里……”

“这需要冯公公帮忙。”张居正把他拉到一条船上。

“这……”

冯公公要跑,张居正哪里给他机会,急转直下道:“您不是说过吗,先皇离世前,也让您担当一定的责任,您现在是想推脱?”

冯保哑然,最后露出会心的笑来:“张先生,真是厉害,我服了。”

几天后,张居正拿到了朱翊钧同意实行考成法的圣旨,半死不活的明帝国隐隐醒来。

考成法的实质其实就是,地方官不作为,六部就问责;六部不负责,就由六科纠正;六科有问题,内阁就会向六科问责。考成法无非就是让官员们赶紧办事,提高行政效率。

张居正的思路如下:我给你的命令就是你的真理,你不必在命令上冥思苦想它的对错,所以你得到我的命令后必须立即去执行。

在考成法的实行下,整个明帝国的吏治满血复活。张居正大权独揽,成为明帝国有史以来最有权势的内阁首辅。

考成法在整个帝国推行后,首先在苏州府发生奇效。苏州府是帝国财赋重地,但多年来官员和当地地主勾结,财赋始终收不上来。考成法实施后,苏州府官员再也不敢推诿,聚精会神办理政事,很快,就将苏州府多年来所欠赋税收了上来。

这就是行政效率的提高,但事物都具有两面性,考成法也会被人钻空子。

周倍阳事件

考成法实施的几个月后,1573年十一月,替代吏部尚书杨博的张瀚向张居正递交文件说:“为了鼓励官员,建议让六部、六科选拔推荐廉能官员。”张居正欣然同意,他也想看看考成法实施后,催生了多少廉能官员。

张瀚虽初登吏部尚书的宝座,但因为是张居正推荐上来的,所以倾尽全力张罗此事。在他督促和操持下,各地长官纷纷上报优秀人才的名单、简历和政绩。只一个月的时间,工作就大功告成。

张瀚不无谄媚地对张居正说:“若是从前,非拖延两三个月不可。自您的考成法出台,看这效率,简直快如闪电啊。”

张居正也很欣慰,看了看名单,全国各地共上报申请奖谕官员三十五人。他大致浏览了下名单,就分送给六部科审查考核,这不审不要紧,一审问题就出来了。

吏科言官上疏说,推荐名单中有一人不符合规定,不但不能给予奖励,而且应该惩处。张居正看了混在珠里的这个鱼目,名叫周倍阳,时任广西巡按御史,他是张居正最货真价实的老乡——湖北江陵荆州人。

周倍阳是1562年的进士,1571年被调到广西担任巡按御史。当时广西境内府江瑶人叛乱,占据了从桂林直到苍梧的桂江流域,进攻永安州荔浦县城,州长和武装部部长都被瑶人活捉,导致桂江交通中断,各县城市,光天化日之下都紧闭城门,形势异常严峻。

张居正当时正主持帝国军事,得知此事后马上给新上任的广西巡抚郭应聘去信说:“这股盗贼为患日久,之前的地方官为了隐瞒,姑息养奸,所以才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我的意见是,对付盗贼如对付身上的烂疮,必迅疾除之,绝不姑息。你可集结广西境内所有武装力量,务必一战而成,消此祸患。”

郭应聘虽是文人,却很能打,尤其是对付内部叛乱,曾在镇压福建上杭古田叛乱时立下赫赫战功。他和张居正私交也不错,所以一接到张居正的信,马上集结六万军队,向府江瑶根据地推进。

人马未动,粮草先行。郭应聘知道这么多人,补给是大问题,于是向坐镇贵阳的周倍阳请求粮草。周倍阳自来广西后,就闷闷不乐。这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如果不能立下震天动地的大功,肯定离不开这里,可现在有机会立功,却被郭应聘抢了。于是他扣押粮草,搞小动作,使郭应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府江瑶的叛乱非但没被平息,反而渐呈燎原之势。

幸好,张居正调集资源全力支持郭应聘,瑶人的叛乱才渐渐被平息。但周倍阳忌贤妒能、贻误战机的臭名已传开,只因为后来朱载垕去世,朝廷空气极度紧张,没有人关注他罢了。

张居正执政后,空气缓和,言官们又发现周倍阳是张居正的老乡,所以不太敢发声。最应该弹劾周倍阳的是郭应聘,可郭应聘也看在张居正的面子上息事宁人。于是,周倍阳在广西继续当他的巡按御史。

张居正发现问题时,大惑不解。很多人都知道周倍阳是副什么德行,怎么会有人举荐他呢?他对张瀚说:“考成法的实施正是关键时刻,严刑峻法的精神连同层层负责的机制已深入人心,言官们在这个时候弹劾周倍阳,我们必须要查清楚。否则,会冷了其他官员的心。”

张瀚昼夜加班,像老鼠一样追查,终于追查出了事情的真相。原来,推荐周倍阳的是吏部右侍郎崔永年。崔永年和周倍阳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他们从小长大,既是同乡,又是同年,这种关系使他们唇齿相依。周倍阳去广西做巡按御史时,崔永年哭得昏天黑地,如同死了爹妈。他对周倍阳说:“只要有一线机会,我就把你搞回京城。”遗憾的是,两年来,他一直没找到机会。现在终于有了机会,他都没和周倍阳打招呼,就推荐了他。推荐周倍阳前,他也想过周倍阳的劣迹,但兄弟的情感糊住了他的心,他大无畏地把好兄弟的名字写进了推荐书里。

张居正得到调查结果,拍案而起,发誓必须严肃处理这件事。他马上找来张瀚、葛守礼和吕调阳商议。

张瀚先发言:“崔永年假公济私,玩忽圣命,理当贬黜。不过……”他停下来看张居正,见张居正毫无示意,他继续说道,“崔永年和周倍阳进士考试的主考官是杨博大人,杨博刚去世,门生就遭罢黜,外面的人恐怕会对张阁老您说三道四。”

张居正何等聪明,已听出张瀚的真实用意。张瀚最想说的其实是这两人都是张居正的同乡,张居正虽口口声声不拉帮结派,可朝中权势人物,谁不拉帮结派?一个好汉三个帮,不拉帮结派,尤其是不和同乡打成一片,你的位置就很悬。他这是为张居正考虑,张居正没有说话。

葛守礼鲁莽地插话了:“张大人糊涂啊!张阁老一再强调秉公执法,不分亲疏远近。尤其现在,考成法已颁行,就应当违法必究,管他是谁的门生,谁的同乡,考成法面前,人人平等。你提到杨大人,杨大人最恨的就是结党营私,徇私枉法。如果杨大人在天有灵,肯定会严厉惩处这两个浑球儿,免得玷污他的清名!”

张瀚脸上很挂不住。张居正笑了笑,去问吕调阳。吕调阳从若有所思的状态中跳出来,说道:“我在想啊,这崔永年和周倍阳都是张阁老您的老乡,此事很有难度。不处理或处理轻了,朝廷上下肯定风言四起;处理重了,又有人会说你张阁老忘本,对同乡下手。难得很!”

张居正点头,称赞吕调阳:“你说得很好,我也是有这层顾虑。”然后看了看三人,庄重地说道,“我以浅薄之才,身当国家重任,不敢有丝毫懈怠侥幸之心。考成法才出,就出了这样一件事,非严惩不能争取官员之心。诸位大人都见过马车,马车不前,因马不用力。不驱赶马而驱赶车,没有意义。同样,法不能行,人不出力也,不议人而议法,这和赶车而不驱马有何区别?”

张瀚直愣愣地听着,想不明白张居正说这段话的意思。

张居正看了他一眼,说:“我以为,要严格实行考成法,必要从惩处以身试法者开始。古往今来,天下之法律,先严格后废弛。人立志后,开始奋发,但无持之以恒的劲,所以渐渐懈怠,终于虎头蛇尾。只有不计一身得失,摈弃褒贬毁誉之词,持之以恒,才能严刑峻法,赏罚分明,有始有终。”

葛守礼频频点头,吕调阳也附和着,张瀚满脸通红。张居正即刻说出自己的判决结果:“周倍阳降三级,调往他处;崔永年削职为民;至于郭应聘,身为广西地方长官,却对周倍阳置之不理,我亲自去信责备他。诸位以为如何?”

三人异口同声:“张阁老处理得当,我等深深佩服。”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崔永年懊悔不已地离开京城回他的老家,当然也是张居正的老家。临行前,崔永年决心赌一把,去见张居正,希望用同乡之情感动张居正。遗憾的是,张居正连见都不见他。这位吏部右侍郎用功名换了“够兄弟”三个字,张居正举重若轻地用一个礼部侍郎重点强调了考成法的威严。双方算是各取所需,抛掉崔永年的功名,可谓皆大欢喜。

实际上,对崔永年和周倍阳的处罚的确很重,张居正并未依据当时的法律,而是实行了“严打”。之所以有这种强硬措施,不仅是因为考成法,还因为周倍阳所在之地百姓造反,的确形势严峻。张居正下重手,只是希望包括广西在内的南方地区的百姓造反能尽快平定,对于周倍阳的捣乱行为肯定不会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