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在历史中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地方——孤云访谈吴思(1 / 1)

人生:沧海桑田般的历史变迁,就在我们的生命历程中发生了。

孤云:您的著作流行于世已久,许多读者对你个人却知之甚少。从一般介绍仅能得知,你插过队,当过编辑记者,现为《炎黄春秋》执行主编。能否具体谈谈你的人生经历?

吴思:我1957年生于北京,父亲在军队杂志当编辑,母亲是大学教师。1976年1月高中毕业,3月到山区农村插队。1978年到1982年在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读书。毕业后分配到中共中央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下属的中国农民报(后来改名《农民日报》),先后任记者、编辑,总编室副主任,群工部副主任,机动记者组记者。

孤云:在《农民日报》呆了几年?

吴思:差不多十年。1993年,我去了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主办的一家刊物,任杂志社副社长兼中文版主编。在此之前,我曾经准备出国留学。1989年夏天开始,用了半年时间复习英语,考托福。有两所中上等大学的研究生院录取了我,但是没有奖学金。我付不起到美国的学费。再加上我当时正在忙着写作,也就没有再折腾这方面的事情。

孤云:这么说,毕业后你便在报刊杂志任职,直到现在?

吴思:不是。1993年我去的那家刊物,不久后便由于种种原因停刊。其后我在一家港资控股公司设立在北京的部门编了半年书。还当过半年《东方》杂志筹备复刊的执行主编,炒过两年股票,写过一年小说。除了炒股票,其他事都失败了。最终的结果,就是在放弃铁饭碗之后失业了。于是借机静心读史。本来也有兴趣读史,但读得三心二意,1996年后心里比较静,大概是折腾够了,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了。

孤云:后来又是怎么到目前单位的呢?

吴思:1996年底,我在《农民日报》工作时的一位老领导拉我去《炎黄春秋》杂志。编这种历史杂志正合我读史的心思,于是就在历史中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地方,一晃已经七年了。这七年除了办杂志编稿子之外,写了两本关于历史的随笔,一本是《潜规则》,一本是《血酬定律》。现在,我还看不出读史写史的尽头,兴致正浓,未来数年大概不会有什么变化,说不定这辈子就要全搭进去了。

孤云:上山下乡是你们这代人的独特经历,对你日后的人生选择也有独特的影响。能否谈谈那阶段你印象深刻的事情。是否因为这一类事情,引发你对历史的兴趣?

吴思:对我来说,那段时间的生活是由一系列的强烈冲击构成的。当学生的时候,我有严重的教条主义倾向,但是,到农村接触实际之后,这幅观念中的图景立刻遭遇重创。用我熟悉的教条竟然无法分析甚至无法表达这种重创。过了很久之后,我才在经济学里找到描述这种情况的逻辑和语言。

譬如,人民公社的样板大寨大队有80户人家,你每刨80镐,才有一镐是自己的。如果偷懒少刨80镐,自己的损失只有一镐,其余79镐可以转嫁给同队的社员。于是,从经济角度看来,人民公社体制所提供的激励,只有自留地或承包田的1/80,如果干部的道德感召力和行政的威慑力不能长期稳定地补足那79分,在效率上,人民公社必定要败于大包干。

这些事实的冲击,这些观念和理论上的失败,迫使我寻找可以解释中国社会及其历史的新理论和新说法。我找了很久,总想找到可以替我解决疑惑的新教条,找来找去都不够理想,于是被迫自己杜撰,也有了自己杜撰的勇气。

孤云:也就是说,你极力寻找能够解释当时所面对的社会现实的一套方法,这使你一路寻觅到如今?

吴思:是这样。除了寻找解释社会现实的社会理论之外,我还在寻觅对人心和人性的解释。我对人性和自身的看法也曾遭到强烈冲击。19岁那年,我当了生产队指导员,大队党支部副书记。一个生产队57户人家,每年的工分分值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的能力和努力,他们的生产和生活都要由我负责安排。整天忙得焦头烂额,狼狈不堪。我勉强胜任了,但是感觉很痛苦,清楚地意识到自身能力的限制,意识到人民公社体制造成的惰性,对中国农业和农民生活改善的前景非常悲观。

同时,我在艰难困苦中发现了自己的另一面,原来我并不是自我想象的那个样子,原来我身上有许多我根本不知道的暗处,原来我的本性与想象中的样子相去甚远。这些看法也影响了我对别人的看法,对一般人性的看法。

上述理论的无力和缺陷,一直是我努力填补或重建的。从上大学到现在,我觉得自己一直在做这类事情。我关注的与其说是中国历史,不如说是对中国社会及其历史的解释。我在应对自己的失败,努力在失败和崩溃后重新站起来,重新找到可以把握真实世界的观念。在这个意义上,插队生活对我影响非常深远,直到现在,我仍在应对二十多年前的失败,仍在对这个失败做出反应。我知道,在很大程度上,这不是我的个人问题,我的特殊性中,高浓度地包含着普遍性。

孤云:这样的经历,在你们这代人里并不罕见,但你好像得到了更多的感悟。

吴思:自我感觉就是大开眼界,有了理解重大历史变革的感性基础,形成了对重大问题的直觉,因此就有了拿出自己的答案的勇气。看看那些表达我们经历的老词语,就不能不对时代和社会的巨大变化感到惊讶。从“红卫兵”到“插队落户”,从“人民公社”到“生产队指导员”,我使用的重要概念及其所指,几乎全部消失了,每个概念都需要解释,还要有许多制度性介绍才能被后人或外人理解。沧海桑田般的历史变迁,就在我们的生命历程中发生了,就在我们眼前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