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2年三月初,也就是张佳胤送来浙江杭州捷报时,张居正病情加重。痔疮已严重到生活不能自理的程度,他只好请长假在家。
朱翊钧三番五次派人探望,每次探望的人回去后,朱翊钧都会迫不及待地问:“张先生如何?”
回答:“不太好。”
朱翊钧摸着眉毛:“那要勤去看啊。”
张居正的确不太好。整个国家的官员都震动了,就在任所以各种形式为张居正祈福。那是非常壮观的场面,一座城市烟雾缭绕,钟声、鼓声、念经声,声声入耳。京官们更是起劲,把张居正府的那条街都堵满,跪在地上乌压压的一片。直到三十多年后,为魏忠贤祈福的场面才勉强超过了这次。
张居正得到这消息时,毫无表情。张四维和申时行都看得出来,张居正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
朱翊钧也认为这是理所应当,居然下旨,要全国人民都为张先生祈福。他形成了某种惯性,每个去探望张居正的太监回来,他第一句话就是:“张先生可好?”
太监的回答也是一样:“不太好。”随即又补充道,“去张阁老家真不容易,几条大街都被堵塞,都是官员们在为张先生祈福。”
朱翊钧带着一丝嫉恨的口气:“你看,这就是人心!”
冯保在一旁神情忧伤,朱翊钧就对他说:“大伴,张先生真是国家的灵魂啊。”
“我也想去看看张先生。”冯保诚心诚意地说。
“去,赶紧去。”朱翊钧微笑着。
冯保一路小跑,来看张居正。张居正正和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谈话,气息奄奄,脸瘦得吓人,眼神也失去了从前的光彩。
如果不是那个医生模样的人在场,冯保几乎要哭出来。他和张居正合作十年,已不是盟友,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他站在一旁,双眼无限同情地看着张居正。张居正只向他投去一道友好的目光,就继续听那人讲话了。
那人说的话有点诡异:“割了它,一了百了。”
冯保头皮发麻,插嘴道:“什么割了它?”
那医生回过头来,看着冯保说:“张阁老这痔疮已非常严重,只能割掉。”
冯保惊住:“这样严重?”
张居正抬头望了冯保一眼,又望了那医生一眼,带上自生病以来从未有过的威严:“割!”
痔疮很快被割去了,血经过各种方法的堵塞,终于止住。但医生很遗憾地告诉张居正,痔疮虽去,但他的病不仅是痔疮问题,脾胃也有病。于是张居正几乎不能饮食,倒在**,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朱翊钧紧张地问冯保:“张先生到底可好?”
冯保也不知怎么回答,只能安慰朱翊钧:“需要静养。”
朱翊钧说:“那么多事还等张先生处理呢,要静养到什么时候啊。”
冯保不再说什么,这段时间,他向张府跑的次数比之前的十年加起来还多,他比张居正本人还心焦十倍。
他对张居正说:“皇上心焦得很,盼望您早日康复,好为国分忧。”然后又补充道,“俺更是盼望您早日康复呢。”
张居正叹气道:“我何尝不想早日康复,但越着急,病势越重。”
冯保不知该说什么,两人就都沉默着。
冯保走的那天晚上,张居正做了个梦。恍惚中,他梦见朱翊钧派他去祭祀一个女神。他走啊走,那是一条无尽头的路。但他能看见女神,女神在山巅,向他微笑。
很快,朱翊钧就知道了,朱翊钧说:“这应是上天的暗示,如果派人去祭祀下这位女神,张先生的病就能好。”
冯保宁可信其有地说:“那就请皇上赶紧去祭祀吧。”
朱翊钧摊开双手,一副轻松的样子:“可女神在哪里?”
张居正也在琢磨这个女神,终于被他琢磨出来。他给山东巡抚写信说:“我梦中的女神应该就是你们泰山的仙妃,我已派小儿去祭祀,请你们多多关照。”
1582年四月初,去泰山的人祭祀完女神,回到京城。张居正的病却日见沉重,原来女神的保佑,果然是个幻梦。命中注定,他将继续病下去,似乎要永无康复之日了。
张四维和申时行来得很勤,因为很多政事他们不敢擅自做主。这也是朱翊钧的意思,每当有事,他总是吩咐内阁:必须要让张先生处理,朕才放心。
张居正在病榻上,从未停止过工作。病情越来越重,朱翊钧的问候也越来越频。
1582年五月的最后一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袭击了京城。张居正听到外面雨声大作,仆人们浑身湿透地跑进跑出。有道幽暗的光柱从窗户外面飘进来,带来了雨水的气息,夹杂着湖北江陵特有的味道。
他想家了。
他想回家。
然而家乡只能在心里,不可能在眼前,因为朱翊钧死活不让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