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定而动的辞职?(1 / 1)

张居正这封辞职信写得极具艺术性。他首先说:“皇上让我担任内阁首辅,我九年来诚惶诚恐,幸好没有辜负皇上的重托,如今国家已走上正轨。”接着话锋一转说,“我深刻明白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的道理,九年来始终不放手,因为时机未到。如今皇上已可亲政,我的价值也得到体现,所以希望皇上放我回家。”最后他说,“皇上如果真关心我,那就必须放我回家,因为这两年血气早衰、形神俱疲。倘若我还在这个位置上占据,其他有才能的人就上不来。一旦我突然有个闪失,仓促之间寻找人才顶替我,岂不是害了皇上?我虽离开,但我会让我的子孙世世代代为皇上尽犬马之劳。”

朱翊钧得到张居正的辞职信后,先是震骇,后是茫然,接着就是一阵从心底涌上来的狂喜。这种狂喜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充盈了他整张脸。

李太后却脸色凝重,似乎还有些焦急。她问冯保:“张先生这是哪一出?”

冯保比李太后焦急十倍,口已无遮拦:“是啊,他这是什么意思,去了次天寿山,怎么就糊涂了?”

李太后看向朱翊钧:“即刻下旨,挽留!”

朱翊钧没有反应,李太后就提高了嗓音:“下旨挽留张先生,三年前他不能走,现在更是如此!”

朱翊钧慌忙地答应了,一道圣旨送到了张居正府上。圣旨说的是李太后说的:“张先生受先帝所托,励精图治为我江山,朕垂拱受成,岂能一日离了张先生?您怎么就想离朕而去?朕真是惶恐不安。您应该想想先帝对您的大恩,以社稷为重。您如果真关心朕,辞职的事万不可再说。”

张居正似乎被鬼迷了心窍,朱翊钧不让他说辞职,他非说,不但说,而且还不去内阁上班了。

冯保如丢了魂一样,在内廷急得团团转,最后终于找了个机会,跑出宫,心急火燎地去找张居正。他打定主意,一见张居正就发点小火,以弥补这几天的心情忐忑。

可见到张居正,他的打算马上无影无踪。张居正脸色很难看,而且坐卧不宁,这是肛肠疾病又犯了。冯保只好压下火气,但仍有点气急败坏:“张阁老这是闹的哪出,辞职干甚?您是不是有点自私?您一走了之,老奴怎么办?”

张居正理解这段话,淡淡地说道:“没闹,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我是真想回家养老。”

冯保整张脸都是迷惑和怒气:“为啥!?”

“辞呈上写得清楚明白,冯公公何必多问?”

“身体不好,可以调理啊。”

张居正不说话。

“‘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这是什么话?皇上和太后从未猜疑过张先生啊。”

张居正换了个坐姿:“这是天理。皇上、李太后固然不猜疑,可身为人臣应该铭记于心。”

冯保更急了:“您窃高位、居大权已经九年,怎么现在才说?”

张居正语重心长:“冯公公,最近这几年我何尝没有想过这问题?可国家没有步入正轨,我只能冒死赖在这位置上。如今国家已入正轨,冯公公不曾读过‘功成身遂天之道’这句话吗?”

冯保读过,却不理解,或者说,理解,但绝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在张居正身上。因为张居正一走,他总感觉会发生不祥的事。

“总之,”冯保很武断,“您就是不能走!”

张居正向来不受外在影响,所以冯保的话对他毫无作用。他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就会咬钉嚼铁做下去。

冯保扫兴而走后,张居正写了他的第二道辞呈,辞呈里提了三点:第一,身体原因,不得不走;第二,感谢朱翊钧多年来的信任,并请朱翊钧考虑这样的问题,马力不可用尽,日后才有好马,人力更不可用尽,日后才有人才;第三,现在告老还乡并不代表他永不复出,只要国家有事,皇上召见,他会毫不犹豫出山。

朱翊钧说:“这明明还是能工作的嘛,干吗要辞职?”

李太后深思熟虑了半天说:“这是张先生的场面话。”

冯保说:“不能让张先生走。”

朱翊钧只好再下旨慰留:“张先生不到内阁办公,朕几日不见就怅然若失,怎么又有辞呈?您说国家已步入正轨,只是表象,政务还是繁重,没有您在,我该如何?您今年才五十余岁,就说不堪重负了,我听说古代还有八十岁的大臣在工作岗位上。朕希望您能快快出来办公,没有您,朕都好像丢了魂儿,忘了初心,失去方向了。”

朱翊钧用君臣大义来压张居正,张居正除非是乱臣贼子,否则必要遵从。他无可奈何地叹气,写信给朱翊钧说:“去天寿山回来后感染风寒,要在家休息几日,然后就去上班。”

朱翊钧回复说:“可以。”

张居正和朱翊钧之间风平浪静,官员们却议论纷纷起来。

有官员说:“这是张居正谋定而后动的辞职,意在试探上意是否对他信任如昨。”也有官员说:“张阁老是真想走,你们不曾见到他已成虚脱样子。”

申时行问张四维:“你怎么看?”

张四维默默地说道:“没法看。”

申时行讳莫如深道:“我看张阁老是真想走。”

张四维眼睛一亮:“为何?”

申时行把当时在天寿山的事说给张四维听,张四维不置可否。政治家向来心口不一,人所共知,只有傻子才相信政治家的话。

新任工部尚书曾省吾也不相信张居正真要辞职,他还清楚地记得两个月前,张居正要他做工部尚书时的情景。张居正对他说:“李幼孜在工部做得很好,我希望你能做得更好。”曾省吾点头称是。张居正想了一会儿又说:“工部责任重大,皇上最近对金钱很感兴趣,你要有承受压力的思想准备。当然,我会全力支持你。”

曾省吾走在去往张居正府的路上,想起当时张居正坚毅的神态,无论如何都不明白,张阁老怎么会突然要辞职。

张居正府上有些热闹,张四维、申时行、王国光、张学颜、方逢时都在。曾省吾不必问什么,因为该问的问题都被这些人问完了。

张居正对每个人的问题都回答得坦诚之至。他回答张四维说:“九年大权在握,天道忌盈,理应退休,以彰显臣子的节操。而且我不能久占此位,让后来人无所施展。”

张四维觊觎首辅宝座已不是一天两天,但张居正从未明示过这个位置必是他张四维的。正因此,张四维听到张居正的这句话,心情不是欢喜,而是恐惧。一个心理龌龊的人,往往会把别人也看得不真诚。所以当张居正话音一落,张四维马上流下眼泪说:“没有您主持大局,我们都成木偶,还怎敢说有所施展啊?”

张居正并未和他缠绵下去,对其他人说:“国家步入正轨,我现在可以说对得住先皇托付。你们看我气色大不如前,这都是病闹的。你们也不想看我死在工作岗位上吧。”众人不约而同地去看张居正的脸色,的确如菜色。

张居正不再说话,众人相继散了,只有方逢时留了下来。

“李成梁和戚继光知道否?”方逢时问。

张居正摇头:“本想皇上恩准我回老家,再告诉他们。”

方逢时考虑了一下,觉得下面的话该说:“我在边关待过,知道边关将帅的心理。李成梁和戚继光能有今日的成就,全靠您在朝廷支持。您这一走,恐怕……”

张居正眼神迷离起来,许久才说道:“皇上应该会信任他们,支持他们。方大人太高看老夫了,老夫也只是按皇上的意思办事,全力支持他们。方大人的话,老朽真是愧不敢当。”

方逢时还想再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离开了。

张居正望着方逢时的背影,嘴上念叨着几个人的名字:夏言、严嵩、徐阶、高拱。这都是一世之才,帝国首辅。夏言被杀、严嵩儿子被杀、徐阶险些被高拱搞死,至于高拱,还算最幸运的,虽惨淡离场却未付出身家性命的代价。居高位者非死即伤已成牢不可破的传统,他张居正如果继续在高位,能避开这一传统吗?

夕阳西下,人间一片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