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还未坐稳,就向张四维索要王用汲的奏疏。
张四维一面把王用汲的奏疏恭敬地交到张居正手上,一面说:“我已拟旨把王用汲革职了。”
张居正“哦”了一声,打开王用汲的奏疏,认真地观看起来。马自强和申时行发现张居正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看完最后一个字,张居正“啪”地一下把奏疏拍到桌子上,怒骂:“混账王用汲!”
张四维三人噤若寒蝉,内阁里静得只有张居正的喘气声。王用汲的这道奏疏用心极深,看似是攻击左都御史陈炌,其实是希望朱翊钧能乾纲独断,不要把权力下放给一些野心家。而他所指的野心家正是张居正。
张居正平和了很久,才问张四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人在千里之外,他怎么就攻击上我了?”
张四维把经过一说,张居正可就更气了。这件事的原委是这样的:张居正在老家办理父亲的丧事时,湖广的官场大佬们全都来了,只有湖广巡按御史赵应元没有到。赵应元是1565年的进士,在江湖和庙堂都有口碑。张居正回湖北时,沿途所有地方官都千方百计地巴结。当时赵应元正巡按湖广,极端厌恶官员们的这种行径。所以张居正在老家葬父时,他借口已完成巡按工作,正在办理交接而不能前来。
这是个不错的理由,可张居正就是不舒服。这当然不能怪张居正摆谱,也不能说他心胸狭窄,任何人到了他那巅峰的位置,都有脾气,这是权力惹的祸。他身边伶俐的人马上注意到了主人的情绪,于是把消息放了出去。
也活该赵应元霉运当头。按制度,京官巡按一地结束后,需回中央都察院报到,可很多人已不遵守,这条规定成了摆设。赵应元也没有遵守,请了病假说回老家养病。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炌是张居正的人,并且主管这件事。他立即发现此时是向张居正献媚的最佳时机,于是弹劾赵应元。在张四维的支持下,赵应元被免职。
但问题马上来了。有消息灵通的人得知,陈炌弹劾赵应元是受佥都御史王篆指使,而人人都知道,王篆是可以和张居正对上话的人,属于张居正心腹中的第一梯队。身为户部员外郎的王用汲见张居正不在朝中,于是拍案而起,上了那道奏疏。
这可能是反对张居正的个案,但经过反夺情事件后,张居正变得神经敏感,他说:“反对声音还是这么大,真让人心寒!”
张四维谨慎地说道:“王用汲只是投机取巧,况且已被我驱逐,张公可放心。”
张居正冷酷地看了张四维一眼:“我怎能放心?皇上虽然大了,可毕竟没有人生经验,王用汲的奏疏非常蛊惑人心,一旦听了他的话,后果不堪设想。秦始皇固然创下丰功伟绩,但他的帝国才存在几年?一艘巨轮,没有好的舵手,必将倾覆!”
看上去,张居正反对君主独裁,这和他在朱载垕时代的思想大相径庭。那个时候,他是希望朱载垕能独裁的。实际上,他不是反对独裁,只是反对没有执政经验的朱翊钧独裁,他希望自己独裁!
当天夜里,张居正挑灯夜战,针对王用汲的奏疏写了一道奏疏给朱翊钧。他慨然说道:“国家安危,在于所任用,今但当论辅臣之贤不贤耳。如果我很差劲,就赶紧轰走我,另求贤良;如果我很贤良,那么皇上只是一人,管不了那么多事,那就必须要重用我。您不任用我这样的人,还能任用谁?”
说到这里,他想起王用汲奏疏里的话,不禁文字如刀:“况且现在各个衙门的奏章,都要经过皇帝过目而后才能到内阁,内阁大学士们把意见拿出,也必须经过皇帝的裁断,而后才可发布,偶尔有皇上直接拿出意见,这些意见的深度我们内阁是自愧不如。现在竟然有人说,皇上漫不经心,不理朝政,把所有政事都交给臣,怎么敢如此大胆污蔑皇上!臣自受事以来,兢兢业业,忠心耿耿,上苍可鉴。吾皇圣明,臣竭智尽忠,尽用己才,数年时间,纪纲振举,百司奉职,海内之治,近乎小康,这是老百姓所共同歌颂而欣庆的事!
“可王用汲这浑蛋居然说,人人尽私,事事尽私。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但皇上千万别认为他抽风了,其实他意不在此。我相信,王用汲背后有人指使,但我不知道是谁,所以也就不追究了,皇上也不必追究。”
张居正教导朱翊钧:“皇上您可以做一件事。明告于天下之人:臣是顾命大臣,以死报国是臣之本分,纵然赴蹈汤火,也在所不辞,何况仅仅是毁誉得丧这点小事!皇上不用臣则已,如果非要用臣,臣敢保证,绝不会枉己以徇人;绝不会违道以干誉;政府纪律,必欲振肃;朝廷法令,必欲奉行;奸充之人,必不敢姑息;投机取巧和追名逐利不计手段之人,必不敢引进,以坏国家之事;如有捏造浮言,欲以蛊惑皇帝,扰乱朝政者,必举祖宗之法,请于皇上,而明正其罪。此臣之所以报先帝而忠皇上之职分也。”
这道奏疏写得酣畅淋漓,字字如针灸,把朱翊钧搞得很舒服。他告诉张居正:“您多年来忠义奋激,朕心深切感动。今后再有王用汲这种混账话,扰乱国是的,朕必遵祖宗法度,置之重典。卿其勿替初心,始终辅朕,仅臻于盛治。”
这是张居正作为独裁者的一篇政治立场的宣言书,但里面的口味让朱翊钧很不悦耳。朱翊钧已经长大了,乾纲独断是帝制社会皇帝的专利。张居正说:“你现在还不是时候,而我才是独裁的最佳人选。作为皇帝,你只要做一件事:听我的就是了。”
张居正一向有头脑,但在重大责任和无边权力面前,他也会头脑发昏,这封自己独裁宣言书就是证明。